榮盛集團總部頂層，會議室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流動的都市畫卷，將臺北午后的天際線盡收眼底。窗外，鋼鐵森林在灼熱的陽光下蒸騰著野心與焦灼，每一棟玻璃幕墻的大廈都在反射著刺目的光，仿佛在無聲地炫耀著權力與財富。窗內，冷氣開得很足，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帶著一種化學試劑般的冰冷。一張足以容納二十人的深色胡桃木長桌光可鑒人，光滑的桌面倒映著頭頂幾何切割的冰冷射燈，光影交錯，顯得格外嚴謹而肅穆。陸嘉銘坐在長桌中段，他父親陸正鴻的右手邊，這個位置顯赫而備受矚目，卻像一個被釘在展示架上的標本，動彈不得，每一處細節都在被無聲地審視。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色彩斑斕的餅狀圖、柱狀圖、趨勢線如同蠕動的毒蛇，纏繞著“濱江世紀城項目五年盈利預測”的標題。項目經理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來，平穩、自信，每一個音節都像被精心打磨過，帶著金屬的冰冷光澤，在空曠的會議室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基于以上市場分析與成本控制模型，保守估計，未來五年該項目的年化復合增長率將穩定在18.7%，內部收益率（IRR）可達到驚人的23.5%……”數字像冰雹一樣砸下來，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卻空洞得沒有任何血肉的溫度，仿佛它們本身就是冷硬的、缺乏生命力的代碼。它們代表著土地、鋼筋、混凝土、被強制遷移的居民、被按照商業邏輯重塑的江岸線，以及最終將流入某個特定賬戶的、龐大到令人麻木的金錢數字。嘉銘感到胃部一陣陣的抽搐，那不是饑餓，而是對這種冷酷算計的生理性排斥，一種從骨子里生出的抵觸。他看向父親，陸正鴻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盯著屏幕上的數字，仿佛它們是某種宗教圖騰。
嘉銘的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黑色皮質會議本上。昂貴的紙張光滑細膩，帶著淡淡的皮革香氣，卻一個字也沒記。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支沉甸甸的萬寶龍簽字筆，冰涼的金屬筆桿硌著指腹，那觸感提醒著他所處的冰冷現實。視線仿佛穿透了那頁空白的紙，落在某個遙遠而虛幻的維度，那里沒有這些冰冷的數字，只有他渴望的真實與自由。會議室里西裝革履的人們，那些或專注、或諂媚、或算計的臉孔，在他眼中漸漸模糊、扭曲，變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背景噪音，嗡嗡作響，像一群無休止的工蜂。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悄悄滑入褲袋。指尖觸碰到一小片粗糙的紙頁邊緣——那是林微瀾被撕裂的詩稿。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感的慰藉從指尖蔓延開來，像一道電流，瞬間喚醒了他麻木的感官。那粗糙的質感與會議室里的一切光滑、昂貴形成鮮明對比，也顯得格外真實。他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借著會議本厚厚封皮的掩護，右手握著的簽字筆離開了那些冰冷的數字圖表，在空白的紙張邊緣悄然游走。
線條開始浮現。不是嚴謹的坐標軸，不是理性的曲線圖，而是狂放的、不羈的、帶著生命原始律動的線條。那聲音在他耳中被無限放大，如同內心深處某種被壓抑已久的巨響。他仿佛能聽到林微瀾詩中“羽翼鑲鉆卻忘了天空的鳥”在心底悲鳴。一個模糊的、掙扎著向上飛升的輪廓在紙頁角落成型，那是囚鳥奮力張開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帶著沖破牢籠的渴望。線條纏繞、盤旋，勾勒出扭曲的柵欄陰影，那是無形的束縛，也是他周遭世界的寫照。筆尖劃過紙面，發出輕微的、幾乎被淹沒在項目經理匯報聲中的沙沙聲，帶著一種隱秘而叛逆的快感。筆跡越來越快，越來越潦草，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躁動，仿佛要將他胸腔里所有的煩悶與渴望一并傾瀉而出。最終，在鳥形的輪廓旁邊，幾個狂放到近乎失控的英文單詞被用力刻下，力透紙背，字母的末端帶著尖銳的鉤刺，像要刺破紙面，沖破束縛：
FREEDOM
最后一筆落下，筆尖在紙面上狠狠頓住，留下一個濃重得化不開的黑點，像一顆凝固的、絕望的淚，又像一個被壓抑到極致的嘆息。他感覺掌心傳來一陣刺痛，那是筆尖的力量，也是他內心深處的吶喊。
“嘉銘，”陸正鴻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似乎早已注意到兒子心不在焉，此刻終于決定打破這份沉默，將他拉回現實。“這個現金流模型，你有什么看法？對濱江世紀城項目，你有什么具體的建議？”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像無數盞聚光燈，將角落里的他驟然推到舞臺中央，無形的光束炙烤著他，讓他無所遁形。
嘉銘猛地抬起頭，握著筆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關節泛白，幾乎要將筆桿捏碎。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耳鳴聲嗡嗡作響。那張寫著“FREEDOM”的紙頁，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疼痛且灼熱。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那些精心構建的模型、精確的數字、宏大的藍圖，在他腦中攪成一團冰冷的漿糊，毫無意義。他能說什么？說這些建立在無數人傾軋之上的財富讓他惡心？說這鋼筋水泥的叢林囚禁了他渴望自由的靈魂？說他只想逃離這一切？他不能，也無法。
就在窒息的沉默即將引爆尷尬的瞬間，一個帶著笑意的、極具穿透力的女聲插了進來，精準而優雅地切斷了那根緊繃的弦，化解了可能發生的僵局。
“陸董，嘉銘大概是還在消化這些專業數據呢。”王鳳儀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投影屏幕旁，猩紅的Dior高定套裙在冷光下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將焦點從嘉銘身上轉移開來。她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充滿掌控感的笑容，紅唇弧度完美，目光掃過嘉銘，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絲了然，一絲警告，更有一絲將他視為無知孩童的輕慢與不屑。她輕巧地將話題帶過，隨即轉向屏幕，手中纖細的激光筆射出一道刺眼的紅點，精準地落在項目鳥瞰圖的中心位置，那里是未來最核心的商業地塊。“關于這個核心商業區的招商策略，我這里倒是有幾個補充思路，或許能更快提升項目的初期熱度和現金流回正速度，并有效規避潛在的政策風險……”
她的聲音自信、流暢、極具煽動力，每一個詞都像精心打磨的武器，直指利益的核心，字字珠璣，句句精準。鉆石腕表在她抬起手臂時從袖口滑出，隨著她手勢的揮動，在會議室冰冷的燈光下折射出無數道細碎、冰冷、帶著赤裸裸欲望的鋒芒。那光芒短暫地晃過嘉銘的眼睛，刺得他瞳孔微微一縮，像被冰針扎了一下。他看見父親緊蹙的眉頭在王鳳儀開口后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些許，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色。他看見那些高管們臉上重新堆起的、帶著敬畏和諂媚的笑容，仿佛王鳳儀的出現，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和保障。王鳳儀成了這個冰冷空間里唯一的光源和中心，用她的手腕和貪婪，穩穩地托住了陸家這艘巨輪暫時傾斜的甲板，讓它重新回到正確的航線上。
嘉銘垂下眼，視線落回自己面前那張寫滿無聲反抗的紙頁。那狂亂的“FREEDOM”字跡，在王鳳儀鉆石腕表的冷光映照下，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幼稚、如此……徒勞。一股更深的無力感，像冰冷的瀝青，緩緩漫過心臟，將他徹底包裹。他感到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
嘉德主樓的天臺，是這個精致牢籠里唯一能觸摸到真實天空的角落。風在這里變得粗糲而自由，帶著城市邊緣塵土和遠方河流的氣息，不像下方被空調過濾的空氣那般虛假。林微瀾蜷坐在巨大的冷卻塔投下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水泥的顆粒感透過薄薄的校服傳來，帶著一種真實的不適。天臺地面布滿灰塵和零星的碎石子，她毫不在意，甚至感到一點點踏實。膝蓋上攤著那本邊緣磨損的筆記本，劣質的紙張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每一頁都像在訴說著她不為人知的掙扎。
她微微佝僂著背，肩膀瘦削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吹散。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蒼白的額角，臉頰上還帶著劇烈喘息后未褪盡的潮紅，像被烈火炙烤過。那支失而復得的藍色哮喘噴霧劑就放在手邊，像一個沉默而廉價的守護者，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生死邊緣。剛才那陣幾乎將她撕裂的窒息感余威猶在，每一次呼吸，胸腔深處都隱隱作痛，帶著一種破敗風箱般的嘶啞尾音，仿佛她的肺部被磨成了粗糙的砂紙。
她握著一支最普通的藍色圓珠筆，筆尖懸停在空白的紙頁上，微微顫抖。眼前揮之不去的，是王雅嫻冰冷審視的目光，像烙印般刻在她的皮膚上；是薛明鈺那個燙金禮盒刺目的光芒，閃爍著對她貧窮的嘲諷；是病房里令人窒息的百合香，仿佛是華麗的毒藥，連同心電監護儀單調的滴答聲，都在提醒她作為一個被施舍者的“存在”。耳邊仿佛還回響著王雅嫻那句冰冷的、如同宣判的話：“陸家不是慈善堂……別總給別人添麻煩。”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無形的刀，切割著她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讓她感到一種從內而外的冰冷與羞辱。她曾經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只要保持自己的清醒和獨立，就能在這片金粉世界中找到一席之地。但此刻，王雅嫻的每一句話都在無情地提醒她：你只是一個被施舍的、不合時宜的存在，一個隨時可能被拋棄的“麻煩”，一個會影響陸家體面的“污點”。她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筆尖猛地落下，帶著一股近乎自毀的狠勁，在粗糙的紙面上狠狠劃動。不再是工整的蠅頭小楷，而是潦草的、狂亂的、力透紙背的字句，像困獸在牢籠壁上抓撓出的血痕，帶著一種絕望的吶喊：
“金絲纏繞的喙，唱不出自由的調，只剩下破碎的嘶鳴，無人傾聽。水晶盤里的食，喂不飽荒原的嚎，每一粒都帶著毒，腐蝕骨肉。他們給你藥，治你呼號，卻剜去你仰望天空的眸，折斷你渴望風暴的翎毛。呼吸？不過是這鍍金囚籠里，被允許的、最卑微的乞討。乞討一口，不被看管的風。乞討一寸，不被修剪的藍。”
字跡越來越亂，越來越用力。最后一個“藍”字幾乎劃破了紙背。胸腔里那股被壓抑的、混雜著屈辱、憤怒和不甘的火焰，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在筆尖的瘋狂游走中燃燒殆盡，留下的是一種短暫的、近乎虛脫的平靜。寫罷，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筆從指間滑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滾了幾圈，停住。她仰起頭，后腦勺重重地靠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墻上，閉上眼。那空白的天空，此刻是她唯一能觸及的“自由”，廣闊而虛無。風卷起她單薄的衣角，吹干她額角的冷汗，也吹散了紙頁上未干的墨跡，只留下幾道深深刻入紙背的、無法磨滅的印痕，如同靈魂無聲的吶喊，在風中回蕩，卻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