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的夜風(fēng)帶著露水的涼意,拂過滾燙的臉頰,卻吹不散心口那團(tuán)熾熱的火焰。后背緊貼著爬滿藤蔓的冰涼磚墻,粗糙的觸感硌著肩胛骨,才讓我找回一絲腳踏實(shí)地的感覺。可手里那張被汗水浸得微微發(fā)軟的紙片,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指尖都在發(fā)抖。
**“高中還能同桌嗎?”**
七個字。藍(lán)色的筆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力道,卻又在收尾處泄露出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顫抖。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直接刻在了我的視網(wǎng)膜上,灼灼發(fā)亮,蓋過了遠(yuǎn)處禮堂隱約的喧囂,蓋過了夏夜的蟲鳴,蓋過了一切。
心臟在胸腔里橫沖直撞,咚咚咚,擂鼓一樣,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連帶著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血液好像全涌到了臉上,燒得厲害。我猛地閉上眼,又飛快地睜開,生怕這只是燈光晃動下的幻覺。
不是幻覺。
它就真真切切地躺在我的手心,這張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帶著毛糙邊緣的紙片,承載著那個沉默寡言、會在陽光下背起我的少年,跨越了整個畢業(yè)晚會的喧囂,遞到我面前的一句……笨拙的試探。
高中?同桌?
他……他想和我繼續(xù)做同桌?不,紙條上的字眼太簡單,卻又太意味深長。僅僅是想做同桌嗎?還是……還是……
腦子亂成一鍋沸騰的粥,無數(shù)個念頭在里面翻滾、沖撞。醫(yī)務(wù)室里他后頸閃閃發(fā)亮的汗珠,他笨拙卻專注揉按我腳踝時低垂的睫毛,值日時他沉默掃地的背影,王浩那擠眉弄眼的“特意調(diào)的值日表”……無數(shù)個碎片化的瞬間,此刻被這張小小的紙條猛地串聯(lián)起來,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
是他!一直是他!那些我以為的巧合,那些讓我心慌意亂的“剛好”,原來都不是風(fēng)無意吹過湖面泛起的漣漪。
“雨婷?劉雨婷!你躲這兒干嘛呢?腳又疼了?”陳薇焦急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她氣喘吁吁地推開側(cè)門,一眼就捕捉到陰影里靠在墻上的我,“嚇?biāo)牢伊耍∫晦D(zhuǎn)眼你人就不見了!紙條呢?誰給的?快給我看看!”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直勾勾地射向我下意識藏到身后的右手。
“沒……沒什么!”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將握著紙條的右手攥得更緊,死死地貼在身后冰冷的墻面上,身體也下意識地繃直了。心臟跳得更兇,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不能給她看!絕對不能!這是……這是劉昆給我的……只給我的……
“沒什么你藏什么呀!”陳薇幾步?jīng)_到我面前,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燒紅的臉和慌亂的眼神,忽然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臉上露出那種“我懂了”的促狹笑容,“是不是……是不是那個誰?”她朝禮堂方向努努嘴,眼神亮得驚人,“劉昆?對不對?他塞給你的?快說快說!寫的什么?”
“不是!不是他!”我矢口否認(rèn),聲音因?yàn)榫o張而拔高,顯得格外尖銳失真。臉頰燙得快要冒煙,只能把頭埋得更低,避開她灼灼的目光。
“得了吧你!臉都紅成猴屁股了!不是他是誰?”陳薇根本不信,笑嘻嘻地伸手就來掰我藏在身后的手,“快給我看看!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好雨婷,你就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
“薇薇!”我急得聲音都帶了點(diǎn)哭腔,一邊拼命護(hù)著右手,一邊單腳跳著想躲開她,“你別鬧了!真沒什么!就是……就是傳錯了的!”
“騙鬼呢!傳錯的紙條你當(dāng)寶貝似的藏花園里看?”陳薇不依不饒,兩人在昏暗的花園角落里拉扯起來,動作不大,卻帶著點(diǎn)青春期女孩特有的執(zhí)拗和好奇。書包帶子滑落,單腳站立讓我搖搖晃晃,全靠后背抵著墻才沒摔倒。
“哎喲!”陳薇忽然低呼一聲,停止了拉扯。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緊握的右手被一股巧勁猛地一撞,手腕一麻,緊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那張小小的、承載了巨大秘密的紙條,像一片失了依憑的羽毛,打著旋兒,輕飄飄地從我汗?jié)竦恼菩幕洌粼诹四_下潮濕的泥地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和陳薇同時低頭,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落在泥地上的紙片上。昏黃的路燈光線吝嗇地灑下一點(diǎn)微光,恰好照亮了那七個清晰的字跡:
**“高中還能同桌嗎?”**
空氣死寂。
只有遠(yuǎn)處禮堂模糊的音樂聲和近處草叢里不知名小蟲的鳴叫。
陳薇足足愣了好幾秒,然后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成了“O”型,里面能塞進(jìn)一個雞蛋。她看看地上的紙條,又看看我瞬間血色褪盡、變得煞白的臉,最后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笑聲:
“噗——哈哈哈哈哈哈!同桌?劉昆?哈哈哈哈!我的天!他……他就問你這個?”她笑得前仰后合,捂著肚子,眼淚都快飆出來了,“我還以為是什么驚天動地的情書呢!‘高中還能同桌嗎?’哈哈哈哈!劉昆他……他也太……太有才了吧?這什么直男式提問啊?哈哈哈哈!”
她肆無忌憚的笑聲在寂靜的小花園里顯得格外刺耳,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小錘子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我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張沾了泥土的紙條,陳薇的狂笑和王浩當(dāng)初那句“特意調(diào)的值日表”在腦子里瘋狂回響、碰撞,最后只剩下一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羞窘和難堪。
是啊,同桌。
多么普通又多么疏離的一個詞。
原來他費(fèi)盡心思,調(diào)換值日,在畢業(yè)晚會鼓足勇氣塞給我的,只是一句關(guān)于“同桌”的詢問。
是我……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些讓我心跳加速的瞬間,那些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猜測,那些隱秘的歡喜和期待……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獨(dú)角戲?
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狂喜和悸動,只剩下透骨的涼意和恨不得立刻消失的窘迫。臉頰上的熱度迅速退去,變得冰涼,指尖也在微微發(fā)顫。
“笑……笑死我了……”陳薇好不容易止住一點(diǎn)笑,抹著眼角笑出的淚花,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氣,“不過……雨婷啊……”她終于注意到我難看的臉色和僵直的身體,笑聲收斂了一些,帶著點(diǎn)試探和不解,“你……你該不會……真對他有意思吧?就因?yàn)檫@……呃……‘同桌邀請’?”她說到最后,語氣里還是忍不住帶上了點(diǎn)不可思議的笑意。
我猛地蹲下身,動作快得牽扯到腳踝一陣鈍痛也顧不上了。一把抓起地上那張沾了泥點(diǎn)的紙條,緊緊地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泥土的微涼和紙張的脆弱觸感混合著,刺痛著掌心。
“沒有!”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魩е约憾紱]察覺的尖銳和委屈。我猛地站起身,低著頭,看也不看陳薇,單腳跳著就往外沖,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我無地自容的地方,“我回家了!腳疼!”
“哎!雨婷!等等我!我開玩笑的!”陳薇在身后喊著,聲音里還帶著未散的笑意和一絲懊惱。
可我什么都聽不見了。耳朵里嗡嗡作響,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我?guī)缀跏翘用粯樱米羁斓乃俣龋蝗骋还盏卮┻^花園的小徑,沖向了燈火通明的校門方向。夜風(fēng)刮過滾燙又冰涼的臉頰,吹不散心頭那團(tuán)亂麻般的羞恥和失落。
那張皺巴巴的紙條,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像一塊燒紅的炭,又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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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燈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關(guān)上臥室門,隔絕了客廳里電視的聲音和父母隱約的交談,世界才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的寂靜夜色。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板上。腳踝的舊傷因?yàn)閯偛艅×业谋寂芏[隱作痛,但這痛楚此刻反而像一種錨點(diǎn),讓我從那種混亂的眩暈感中稍微清醒了一點(diǎn)。
攤開手心。那張小小的紙片已經(jīng)變得皺皺巴巴,邊緣被汗水和我用力攥握弄得更加毛糙,右下角還沾著一點(diǎn)花園里帶來的、深褐色的泥土印子。昏黃的燈光下,那七個藍(lán)色的字跡依舊清晰得刺眼:
**“高中還能同桌嗎?”**
陳薇那夸張的、帶著難以置信和調(diào)侃的大笑,又一次在耳邊尖銳地響起——“同桌?哈哈哈哈!他也太有才了吧?”“直男式提問!”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過來。
是啊,同桌。多么安全又多么疏遠(yuǎn)的一個位置。它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同學(xué),可以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上的鄰近。它可以是任何關(guān)系,唯獨(dú)……唯獨(dú)不一定是我想象的那種關(guān)系。
臉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燙。之前的狂喜和悸動被巨大的難堪覆蓋。我像個自作多情的小丑,對著一個關(guān)于“同桌”的詢問,演完了內(nèi)心所有的獨(dú)角戲。他甚至沒有寫“喜歡”,沒有寫“想念”,連一句更曖昧一點(diǎn)的“想和你一起上高中”都沒有。只有一句干巴巴的、帶著不確定的詢問——還能同桌嗎?
是不是……真的只是我想多了?
那些值日時的“剛好”,那些走廊里“恰好”的遇見,那些沉默的幫助……也許真的只是出于同學(xué)情誼?他本身就是一個話不多但行動力強(qiáng)的人,幫扭傷腳的同學(xué)去醫(yī)務(wù)室,幫同組的同學(xué)多做點(diǎn)值日……似乎也說得通?
王浩的話?那個家伙一向嘴貧又愛起哄,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而那張紙條……也許真的只是他習(xí)慣了初中同桌的模式,想在高中也找個熟悉的人坐一起?畢竟,初三最后那段日子,我們因?yàn)橹等蘸湍_傷,確實(shí)比之前多了不少接觸。僅此而已?
無數(shù)個自我懷疑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人喘不過氣。剛才在花園里升騰起的、幾乎要沖破胸膛的隱秘歡喜,此刻被潑了一盆又一盆冷水,只剩下濕漉漉的狼狽和不斷下沉的心。
可……可是……
手指無意識地?fù)崦垪l上那略顯潦草的字跡。筆尖劃過紙面時留下的細(xì)微凹痕清晰可辨。寫這七個字的時候,他在想什么?是在喧鬧的禮堂里,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穿過擁擠的人群?他塞給我時,那急促的呼吸,緊抿的唇線,還有飛快逃離的背影……那慌亂,那緊張,真的僅僅是為了問一句“能不能繼續(xù)做同桌”嗎?
如果只是普通的同桌請求,他大可以在平時隨口問一句,或者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寫在同學(xué)錄上。何必在畢業(yè)晚會那樣混亂又情緒化的場合,用這種近乎“塞”的方式?
還有……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在醫(yī)務(wù)室,在校醫(yī)老師喊出“劉雨婷”時,他毫無反應(yīng),平靜地接過處方單離開。可在我小心翼翼問出“你叫什么名字”之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我是誰了。
這個認(rèn)知,像黑暗里劃過的一絲微弱的火星。
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坐到書桌前。臺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下來。從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深處,我翻出了一個厚厚的、封面印著星空圖案的硬殼筆記本。這是我從初二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寫的日記,里面夾著一些零碎的小東西——一枚撿到的形狀特別的落葉,一張畫著涂鴉的草稿紙,一張……初三上學(xué)期的值日表。
指尖有些發(fā)顫,我翻開了日記本,找到了夾著那張薄薄值日表的那一頁。
紙張已經(jīng)有些舊了,折痕處磨得發(fā)白。目光急切地掃過。我們班的輪值安排清晰地印在上面。我的名字,劉雨婷,出現(xiàn)在星期三那組。而劉昆的名字……原本是在星期五那組。
可是,在學(xué)期中間,大約是……我腳傷好得差不多、開始正常值日后的兩三周吧?值日表被重新排過。劉昆的名字,赫然從星期五,挪到了……星期三。和我同一天。
心臟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王浩那擠眉弄眼、帶著得意和促狹的聲音,又一次清晰地響在耳邊:“昆哥特意調(diào)的值日表!”
特意……調(diào)的值日表……
為了和我同一天值日。
這不是巧合。一次是巧合,兩次三次呢?值日表可以調(diào)換,但畢業(yè)晚會那張帶著汗?jié)窈途o張遞過來的紙條,那七個簡單卻仿佛用盡了所有勇氣的字……
真的……真的只是問同桌嗎?
混亂的思緒像糾纏的線團(tuán),自我懷疑和微弱的希冀在里面反復(fù)拉扯。我拿起那張沾著泥土的紙條,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拂去那點(diǎn)礙眼的泥印。然后,將它平平整整地、無比鄭重地,夾進(jìn)了日記本里,緊挨著那張被修改過的值日表。
兩片薄薄的紙,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張寫著不動聲色的靠近,一張寫著孤注一擲的試探。
臺燈的光暈里,我看著它們。臉頰上的熱度似乎又悄悄回來了,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羞窘。一種更復(fù)雜、更酸澀、也更隱秘的期待,像藤蔓上新抽出的嫩芽,在混亂的心緒里,悄然探出了頭。
高中……還能同桌嗎?
我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那個叫劉昆的男生,他沉默地、笨拙地,在我毫不知情的角落,做過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連同今晚這張皺巴巴的紙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再也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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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日子被蟬鳴拉得格外漫長。空氣里浮動著柏油馬路被曬化的焦糊味和冰鎮(zhèn)汽水的甜膩。中考成績像一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砸出了或深或淺的水花。我考得還行,穩(wěn)穩(wěn)地夠上了市里最好的重點(diǎn)高中——一中的分?jǐn)?shù)線。緊繃了三年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不是預(yù)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對著天花板發(fā)呆。窗外是明晃晃的、白得刺眼的陽光,知了在樹梢不知疲倦地嘶鳴。百無聊賴地翻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字跡在眼前浮動,卻一個也看不進(jìn)去。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書桌抽屜——那里安靜地躺著我的日記本,和里面夾著的兩張紙片。
那張紙條上的七個字,像被施了魔法,總在腦子里盤旋,揮之不去。
“高中還能同桌嗎?”
他……也考上一中了嗎?他報(bào)的哪所高中?如果他也去一中,我們……會分在一個班嗎?還能……同桌嗎?還是說,那真的只是一句客套的、毫無意義的詢問?
疑問像藤蔓纏繞,越纏越緊,幾乎讓人喘不過氣。好幾次,手指已經(jīng)按在了陳薇的電話號碼上,卻又頹然地放下。問她?不,不行。畢業(yè)晚會那晚花園里的窘迫還歷歷在目,我實(shí)在沒勇氣再讓她看到我的患得患失。而且,她似乎……和劉昆他們那群男生也不熟。
另一個名字,卻在混亂的思緒中漸漸清晰起來——王浩。
那個總是笑嘻嘻、說話沒個正形、卻似乎和劉昆形影不離的家伙。畢業(yè)晚會上,就是他,用那聲戲謔的“特意調(diào)的值日表”,第一次把劉昆那些沉默的舉動,撕開了一個讓我窺見真相的口子。
找他打聽?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強(qiáng)烈的羞恥感壓了下去。太明顯了!一個女生,突然去打聽另一個男生考去哪里……這意圖簡直昭然若揭。王浩那張嘴,要是知道了,肯定能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日子就在這種反復(fù)的糾結(jié)和自我拉扯中,像蝸牛爬行般緩慢挪動。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窩在沙發(fā)里,心不在焉地按著遙控器,電視屏幕上的畫面光怪陸離地閃過。手機(jī)突然在茶幾上嗡嗡震動起來。
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喂?”我疑惑地接起。
“喂?劉雨婷同學(xué)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有點(diǎn)熟悉、帶著點(diǎn)刻意熱情的聲音,“是我啊,王浩!還記得不?劉昆那哥們兒!”
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握著手機(jī)的手指猛地收緊。王浩?他怎么會給我打電話?
“王浩?哦……記得。”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有事嗎?”
“哈哈,沒事兒就不能關(guān)心關(guān)心老同學(xué)啊?”王浩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著,背景音有點(diǎn)嘈雜,“那個啥,畢業(yè)都這么些天了,大家伙兒尋思著聚聚,吃個散伙飯嘛!地方都定好了,就咱們學(xué)校后門那家‘老地方’燒烤,味兒特正!時間嘛,就明天晚上六點(diǎn),怎么樣?能來不?”
散伙飯?和劉昆……一起?
一股熱氣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開始發(fā)燙。我張了張嘴,喉嚨卻有些發(fā)干:“我……”
“哎呀,別猶豫了!”王浩像是知道我要拒絕,立刻搶過話頭,語氣帶著夸張的慫恿,“都畢業(yè)了,以后天南海北的,見一面少一面啊!再說了,劉昆也來!咱們班好多人都來!給個面子嘛雨婷同學(xué)!”
“劉昆也去?”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我就后悔了,臉頰燙得更厲害。
電話那頭傳來王浩一聲短促的、帶著了然意味的輕笑:“那當(dāng)然!昆哥能不來嗎?必須來啊!少了誰也不能少了咱們昆哥,對吧?就這么說定了啊!明天晚上六點(diǎn),‘老地方’,不見不散!我還有幾個電話要打,先掛了啊!”他語速飛快,根本不給我再說話的機(jī)會,噼里啪啦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忙音在耳邊響起。
我拿著手機(jī),僵在沙發(fā)里,半天沒動。
他……他是故意的!那句“劉昆也來”,還有那聲意味深長的輕笑……王浩這個家伙!
臉頰上的熱度久久不散。去?還是不去?去了,就要面對劉昆……還有王浩那洞察一切的眼神。不去?那關(guān)于“同桌”的疑問,關(guān)于他報(bào)考高中的謎團(tuán),像貓爪一樣撓著心……
第二天傍晚,夕陽給城市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我站在“老地方”燒烤店油膩膩的玻璃門外,看著里面煙霧繚繞、人影晃動,喧鬧聲浪一陣陣涌出來。腳像被釘在了地上,怎么也邁不開那一步。
手心里全是汗。
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鼓起勇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
濃烈的炭火燒烤味混合著啤酒、汗水和各種香料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人有點(diǎn)頭暈。店里人聲鼎沸,幾乎都是年輕的面孔,好幾桌都像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聚會,吵吵嚷嚷,氣氛熱烈。
目光急切地在煙霧和人頭攢動中搜尋。很快,就在最里面靠墻的一張大圓桌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王浩正舉著杯子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旁邊圍著幾個男生,哄笑著。而劉昆,就坐在王浩旁邊靠里的位置。
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T恤,頭發(fā)似乎比畢業(yè)時剪短了些,露出飽滿的額頭和清晰的眉眼。他手里拿著一串烤土豆片,沒怎么吃,也沒參與旁邊的高談闊論,只是微微低著頭,側(cè)臉的線條在昏暗嘈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沉靜,甚至……有點(diǎn)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似乎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他忽然抬起了頭。
隔著彌漫的煙霧和晃動的人影,他的視線,毫無預(yù)兆地,直直地撞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周圍喧囂的劃拳聲、碰杯聲、大笑聲,瞬間被抽離,模糊成一片遙遠(yuǎn)的背景雜音。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雙隔著煙霧望過來的眼睛。
深邃,明亮,帶著一點(diǎn)猝不及防的驚訝,隨即涌上來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緊張。
他的喉結(jié),非常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拿著烤串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竹簽的尖端幾乎要戳進(jìn)掌心。他像是想立刻移開視線,又像是被某種力量牢牢釘住,只能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隨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瘋狂跳動起來。咚咚咚!聲音大得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臉頰上的熱度轟然炸開,一路燒到了耳朵根。腳步釘在原地,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喲!劉雨婷!你可算來了!就等你了!”王浩那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像一把剪刀,猛地剪斷了這無聲的對視。他端著杯子站起身,笑嘻嘻地朝我招手,還故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邊的劉昆,“昆哥,看誰來了?還不快給人家讓個座!”
劉昆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避開了我的視線。他飛快地往旁邊挪了一下,空出他身邊的一個位置,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耳根處,在燒烤店暖黃曖昧的燈光下,迅速蔓延開一片清晰的、無法掩飾的紅暈。
那抹紅,像投入心湖的又一顆石子。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亂的心跳,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忽略掉王浩促狹的目光和周圍同學(xué)好奇的打量,一步一步,朝著那個空出來的位置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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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的空氣粘稠得像是凝固的油脂,混合著孜然辣椒面的濃烈香氣、冰鎮(zhèn)啤酒的麥芽氣息,還有少年人身上蒸騰的汗味。劃拳的吼聲、杯盤的碰撞、肆無忌憚的大笑,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我僵硬地坐在劉昆旁邊空出來的塑料凳上,凳子腿似乎有點(diǎn)不穩(wěn),隨著旁邊人的動作微微晃動。身體下意識地繃緊,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手臂卻不可避免地偶爾擦碰到旁邊劉昆的胳膊。隔著薄薄的T恤布料,每一次細(xì)微的觸碰,都像有微小的電流竄過,帶來一陣戰(zhàn)栗,讓本就混亂的心跳更加失序。
他坐得筆直,像一棵繃緊了弦的竹子,和我一樣,幾乎只占據(jù)了凳子前半部分,身體微微前傾,刻意拉開著那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距離。他面前放著一杯倒?jié)M的啤酒,金黃的液體上浮著細(xì)膩的白沫,但他一口沒動,只是沉默地拿起一串涼透了的烤蘑菇,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視線低垂,盯著油膩膩的桌面,仿佛那上面刻著什么絕世難題。
“來來來!都滿上!滿上!”王浩顯然是今晚氣氛組的絕對核心,他拎著一個碩大的啤酒瓶,挨個給桌上的空杯倒酒,臉上洋溢著過度興奮的紅光,聲音拔得老高,“今兒個誰也別慫啊!不醉不歸!為了咱們永不散場的青春!干一個!”
玻璃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鲈谝黄穑吸S的酒液晃蕩著,濺出些許泡沫。我面前也被王浩不由分說地倒了大半杯,冰冷的杯壁凝結(jié)著水珠。
“雨婷,愣著干嘛?舉杯啊!”王浩隔著桌子朝我喊,眼神里帶著不容拒絕的慫恿。
我遲疑地端起那杯沉甸甸的啤酒,冰涼的感覺順著指尖蔓延。酒氣沖鼻,我平時幾乎滴酒不沾。正猶豫著,旁邊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也端起了酒杯。
是劉昆。他依舊沒看我,只是沉默地舉起了杯子,目光依舊落在桌面的某一點(diǎn)。
“干!”王浩帶頭吼了一聲。
“干杯!”眾人應(yīng)和著,仰頭灌下。
我也只好硬著頭皮,把杯沿湊到嘴邊,淺淺地抿了一口。苦澀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一股沖勁,嗆得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輕輕咳嗽了兩聲。
“嘖,雨婷你這不行啊!養(yǎng)魚呢?”王浩眼尖,立刻咋呼起來,“這才第一杯!感情深,一口悶!你看人家劉昆!”他指著劉昆手里已經(jīng)空了大半的杯子,“學(xué)著點(diǎn)!”
劉昆端著杯子的手頓了一下,他側(cè)過頭,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隨即,他收回目光,喉結(jié)滾動,竟真的仰起頭,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小半杯啤酒一口氣灌了下去。冰冷的酒液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留下一道濕痕。
“好!昆哥夠意思!”王浩帶頭鼓掌起哄。
我看著他空掉的杯底,又看看自己面前幾乎沒動的酒,臉頰更燙了,不知是酒意還是窘迫。
酒過三巡,桌上的氣氛更加熱烈,也越發(fā)混亂。有人開始追憶似水年華,有人抱著酒瓶訴說著對高中生活的忐忑憧憬,有人扯著嗓子吼著跑調(diào)的流行歌。杯盤狼藉,竹簽堆成了小山。
王浩顯然是喝嗨了,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繞過桌子,一屁股擠開劉昆另一邊的男生,硬生生地在我和劉昆之間狹窄的空隙里,塞進(jìn)了自己的半個身子。濃烈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的汗味撲面而來。
“我說……”他大著舌頭,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劉昆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卻越過劉昆,作勢要來拍我的肩,被我不動聲色地躲開了。他也不在意,嘿嘿笑著,目光在我和劉昆之間來回掃視,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令人極其不舒服的曖昧。
“咱們昆哥啊……嘖,那心思,藏得可深了!”他聲音不大,但在周圍嘈雜的背景下,卻清晰地鉆進(jìn)我和劉昆的耳朵里,“雨婷同學(xué),你是不知道啊……初三那會兒,嘖嘖嘖……”
“王浩!”劉昆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壓抑著明顯的怒意,像被觸到了逆鱗。他側(cè)過頭,眼神銳利地刺向王浩,帶著警告。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也瞬間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哎喲,急什么急什么!”王浩被他吼得一縮脖子,隨即又嬉皮笑臉起來,借著酒勁,膽子更大了,“行行行,不提初三!不提值日表!那咱說點(diǎn)別的!昆哥!你夠不夠意思?人家雨婷都來了,你倒好,坐這兒跟個悶葫蘆似的!一句話不說!你這……你這讓人家女孩子多尷尬啊!”他故意把“女孩子”三個字咬得很重。
劉昆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下頜線繃得死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得身下的塑料凳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我去趟洗手間。”他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甚至沒看任何人一眼,撥開人群,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朝洗手間方向走去。背影僵硬,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煩躁和難堪。
王浩看著他倉皇的背影,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隨即轉(zhuǎn)向我,擠眉弄眼:“看見沒?他就這樣!悶騷!心里想啥,打死不說!急死個人!雨婷同學(xué),你得多擔(dān)待點(diǎn)啊!”
我僵坐在那里,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dāng)眾扇了一耳光。王浩那自以為是的“撮合”和“爆料”,像剝光了衣服被人審視,只剩下無地自容的難堪。周圍似乎有幾道目光帶著好奇和探究掃過來,更讓我如坐針氈。
胃里因?yàn)槟强诒【坪痛丝痰木狡榷[隱翻騰。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我也去下洗手間。”我低聲丟下一句,幾乎是逃離般地站起身,也朝著洗手間的方向快步走去。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透一口氣,避開這令人窒息的氛圍。
洗手間在燒烤店最里面的角落,燈光昏暗,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香水和排泄物混合的怪味。男女洗手間并排,中間是公用的、銹跡斑斑的水槽。
我走到水槽邊,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下。我掬起一捧水,用力拍在滾燙的臉頰上。冰涼的刺激感稍稍緩解了臉上的燥熱和心頭的煩亂。
水流聲掩蓋了腳步聲。
直到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熟悉的、淡淡的汗味和一絲殘留的啤酒氣息。
我猛地抬頭,從布滿水漬的鏡子里,看到了站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的劉昆。
他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里直接撞見我,腳步猛地頓住,臉上還帶著沒來得及收拾干凈的煩躁和一絲……狼狽?四目在布滿水汽的鏡子里再次相撞。
空氣瞬間凝固。
水龍頭還在嘩嘩地流著水,冰冷的水珠濺落在水槽邊緣。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這單調(diào)的水聲和我們兩人之間無聲的對峙。
他看著我,鏡片后的眼神復(fù)雜難辨,有尷尬,有懊惱,似乎還有一絲……欲言又止的掙扎。剛才在桌上被王浩點(diǎn)破的難堪,此刻在無人注視的角落,被無限放大。
我看著他緊抿的唇線,看著他眼底翻涌的情緒,看著他那因?yàn)榫狡榷⑽⒎杭t的耳根……畢業(yè)晚會那張紙條上的七個字,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勇氣,或者說是一種被逼到角落的沖動,在這一刻驟然壓倒了所有的羞怯和難堪。
我猛地關(guān)掉水龍頭。
嘩嘩的水聲戛然而止。死寂瞬間填滿了這狹小的空間,壓迫感陡增。
我轉(zhuǎn)過身,正面對著他。胸口因?yàn)榫o張而劇烈起伏,臉頰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淌,冰涼一片。
“劉昆。”我的聲音因?yàn)榫o張而有些干澀發(fā)緊,但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目光直直地迎上他帶著驚愕和一絲慌亂的眼睛,“那張紙條……”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困擾了整個暑假、幾乎要讓我窒息的問題,問了出來:
“你……你報(bào)的哪所高中?”
話音落下的瞬間,狹小的洗手間通道里,空氣徹底凝固了。
水流聲早已停止,只剩下我們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彌漫著怪味的寂靜中,清晰可聞。頭頂那盞昏暗的燈泡,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問這個,更沒料到我會在這樣一個尷尬又混亂的地方,如此直接地、近乎逼問地提出來。
他臉上的驚愕如同慢鏡頭般緩緩擴(kuò)散開,瞳孔微微收縮,原本緊抿的唇線繃得更緊,下頜線也清晰地繃起一個冷硬的弧度。那抹因?yàn)榫狡榷浩鸬募t暈,迅速從耳根蔓延到了脖頸。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慌亂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更深的、難以解讀的復(fù)雜情緒覆蓋。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又像是某種隱秘的東西被猝不及防地拽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時間在沉默的對峙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無形的力量死死扼住。最終,他猛地垂下眼瞼,避開了我灼灼的、帶著孤注一擲般期待的視線。那視線像探照燈,讓他無處遁形。
“一……一中。”
兩個字。帶著一種近乎氣音的沙啞,艱難地從他緊抿的唇縫里擠了出來。
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他說完這兩個字,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大步流星地朝著喧鬧的燒烤店大堂方向沖去。背影倉惶,帶著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和落荒而逃的決絕。
一中。
他說的是一中!
巨大的信息像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開!震得我頭暈?zāi)垦#瑤缀跽玖⒉环€(wěn)。
他報(bào)了和我一樣的高中!一中!
那張紙條上的七個字——“高中還能同桌嗎?”——瞬間被賦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令人心跳失速的重量!
他不是隨口一問!他不是沒有期待!他和我一樣,考上了一中!他在問我,在畢業(yè)晚會上,在那個喧囂又混亂的夜晚,用一張汗?jié)竦募垪l,笨拙又勇敢地問我:我們還能不能繼續(xù)靠近?在全新的起點(diǎn)上?
剛才被他倉惶逃離的背影帶來的那點(diǎn)失落和難堪,瞬間被這巨大的、席卷而來的狂喜和難以置信所淹沒!心口那面沉寂了片刻的小鼓,再次被狠狠擂響!咚咚咚咚!聲音大得仿佛要沖破胸膛!
我扶著冰涼濕滑的水槽邊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圖平復(fù)這過山車般劇烈起伏的情緒。鏡子里,映出我通紅的臉頰,濕漉漉的頭發(fā)粘在額角,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一種失而復(fù)得般的巨大喜悅和……塵埃落定的安心。
他報(bào)了一中。他也想……繼續(xù)。
這個認(rèn)知,像夏日里最清涼的甘泉,瞬間澆滅了所有自我懷疑的焦灼,沖散了王浩帶來的尷尬和難堪。
“雨婷?你沒事吧?在里面干嘛呢?”陳薇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瑤еP(guān)切。
我猛地回過神,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對著鏡子,努力擠出一個還算自然的笑容。
“沒事!馬上出來!”
轉(zhuǎn)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門,重新踏入那片喧囂吵嚷、煙霧繚繞的燒烤店大堂。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和彌漫的煙霧,精準(zhǔn)地投向剛才那個位置。
劉昆已經(jīng)回來了,依舊沉默地坐在那里,手里端著一杯新倒?jié)M的啤酒,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露出的脖頸和耳根,依舊殘留著未褪盡的紅暈。
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閃躲,帶著一種剛剛獲得的、隱秘的篤定和巨大的勇氣,坦然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視,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著杯子的手指緊了緊,卻依舊沒有抬起頭。
喧鬧聲浪重新將我包圍。炭火在爐子里噼啪作響,油脂滴落,騰起一陣青煙。王浩還在另一桌咋咋呼呼地勸酒。
世界依舊嘈雜混亂。
可我的心,卻像暴風(fēng)雨后終于找到港灣的小船,在一片喧囂中,奇異地、穩(wěn)穩(wěn)地落定了。
高中,一中。
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