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褪去了盛夏的暴烈,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明晃晃地潑灑在一中寬闊的操場上??諝饫锔又苣z跑道被曬出的微腥氣味、新翻泥土的氣息,還有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屬于迷彩服的嶄新布料和橡膠鞋底混合的奇異味道。
我站在高一新生軍訓的隊列里,身上肥大的草綠色迷彩服粗糙地摩擦著皮膚,寬大的腰帶勒得腰腹有些發緊。腳下那雙硬邦邦的解放鞋,鞋底薄得像紙,踩著滾燙的水泥地,熱氣源源不斷地從腳底心往上竄。汗水沿著額角、鬢角、后頸,像無數條不安分的小溪,蜿蜒而下,滑進同樣粗糙的衣領里,留下黏膩的癢意。
“立正——!”教官渾厚嘶啞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幾乎是條件反射,我猛地挺直腰背,收緊小腹,腳跟并攏,腳尖分開六十度。左腳腳踝處傳來一陣熟悉的、隱隱的鈍痛。暑假養好的舊傷,在這樣長時間、高強度的站立下,又開始隱隱作祟。
眼角的余光,卻不受控制地越過前排同學的肩膀,飄向操場斜對面的另一個方陣。
草綠色的海洋中,他并不難找。個子高,站在男生方陣靠后的位置,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繃緊了弦的白楊。寬大的迷彩帽檐在他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緊抿的、線條清晰的下頜。汗水同樣浸透了他后背的布料,洇開深色的汗漬。
劉昆。
他也在一中。此刻,就在我斜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和我一樣,忍受著這九月的驕陽和教官的咆哮。
心臟,在悶熱的迷彩服包裹下,又開始了熟悉的、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動。咚、咚、咚。每一次跳動,都清晰地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微麻的悸動。臉頰在帽檐的遮擋下微微發燙,不知是因為烈日,還是因為那個近在咫尺的身影。
“向右——看齊!小碎步!動起來!”教官的指令再次響起。
隊列開始騷動,同學們慌忙地跺著小碎步,調整著間距。我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專注于腳下的動作。左腳每一次的挪動,都牽扯著腳踝的舊傷,帶來一陣陣清晰的刺痛。
“第三排!第四個女生!說你呢!沒吃飯嗎?步子跟上!腰挺直!”教官凌厲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射過來,精準地釘在我身上,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周圍的目光瞬間聚焦,帶著同情或看熱鬧的意味。臉上火辣辣的,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咬緊牙關,努力忽略腳踝的疼痛,強迫自己把步子跺得更響,腰背挺得更直。迷彩服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汗水浸濕的后背緊貼著布料,又濕又黏,難受極了。
“報告教官!”一個熟悉又帶著點吊兒郎當的聲音突兀地從男生方陣那邊響起。
是王浩!
他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兩個方陣中間的空地上,手里揮舞著一個藍色的文件夾,臉上堆滿了熱情洋溢的、略顯夸張的笑容,朝著我們這邊的教官大聲喊道:“李教官!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年級主任讓每個班派個代表,去領一下明天的訓練安排表!就現在!急事兒!”
我們班的李教官被打斷了訓練節奏,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臉色很不好看,但聽到是年級主任的命令,也只能強壓下火氣,不耐煩地揮揮手:“知道了!快去快回!”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隊列,似乎在挑選人選。
“報告教官!”王浩的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告奮勇,“我看劉雨婷同學動作標準!讓她去吧!保證完成任務!”他一邊說,一邊還朝我這邊飛快地、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轟——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臉頰在帽檐下燙得能煎雞蛋!王浩!又是他!他絕對是故意的!在這種時候,當著兩個方陣所有人的面,把我推出來!還說什么“動作標準”?明明剛才還被教官點名批評!
李教官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臉“真誠”的王浩,大概也覺得讓一個女生跑腿比較合適,不耐煩地朝我揮揮手:“行吧行吧,劉雨婷,出列!跟他去!快去快回!”
在幾十道目光的注視下,我硬著頭皮,拖著隱隱作痛的左腳,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隊列。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和窘迫,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嘿嘿,雨婷同學,這邊請!”王浩笑嘻嘻地迎上來,故意落后半步,走在我旁邊,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倆能聽到的音量說,“怎么樣?哥們兒夠意思吧?看你在那兒站得齜牙咧嘴的,腳踝疼壞了吧?給你個機會出來緩緩氣兒!”
我咬著唇,又羞又惱,狠狠瞪了他一眼,卻無力反駁。腳踝的疼痛確實因為走動而緩解了一些,但王浩這種“幫忙”的方式,簡直讓人無地自容。
“劉昆那小子,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看你挨訓,急得跟什么似的!”王浩繼續擠眉弄眼,語氣里滿是看好戲的促狹,“喏,你看你看,還看著呢!”
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飛快地朝男生方陣方向瞥了一眼。
隊列依舊整齊,但劉昆站的位置,帽檐下的視線,似乎……真的朝著我們這邊。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和晃動的人影,我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只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存在,沉沉的,帶著一種無聲的關切,落在我微微跛行的左腳上。
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燙了一下。
“閉嘴吧你!”我惱羞成怒地低吼一聲,加快腳步,只想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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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號聲如同天籟,終于刺破了操場上令人窒息的沉悶。緊繃的神經瞬間松弛,隊列轟然散開,像退潮般涌向操場邊緣稀疏的樹蔭和食堂方向。空氣里彌漫著解脫的嘆息和迫不及待奔向蔭涼的腳步聲。
我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左腳踝的鈍痛因為長時間的站立和訓練而加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汗水早已浸透里外的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被九月的風一吹,帶來一陣不舒服的涼意。嗓子眼干得冒煙,只想立刻沖到食堂灌下幾大杯冰水。
“雨婷!這邊!快!”陳薇的聲音從一棵香樟樹稀疏的樹蔭下傳來,她占了個還算陰涼的位置,正費力地把幾塊磚頭壘成一個簡易的“凳子”,朝我拼命招手。
我幾乎是挪過去的,一屁股坐在那硌人的磚頭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酸痛。摘下迷彩帽,頭發濕漉漉地粘在額頭上,狼狽不堪。
“給!先喝口水!”陳薇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我,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喘著氣抱怨,“我的媽呀,這教官是魔鬼吧?站軍姿站得我腿都抽筋了!下午還有擒敵拳,想想就絕望……”
冰涼的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慰藉。我小口小口地喝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樹蔭下三三兩兩休息的人群,投向食堂門口的方向。
男生們總是沖在最前面。那個熟悉的高挑身影,正隨著人流,快步走向食堂門口。寬大的迷彩服穿在他身上,依舊能看出挺拔的肩背線條。他微微低著頭,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就在這時,一直跟在他身邊、像影子一樣的王浩,忽然停下了腳步。他猛地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然后一把拽住了正要邁進食堂的劉昆,把他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隔著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到王浩手舞足蹈,表情夸張地比劃著,嘴巴飛快地張合。而劉昆,似乎有些不耐煩,皺著眉頭想甩開他,卻被王浩死死拉住胳膊,湊到他耳邊急切地說著什么。
劉昆的動作頓住了。他側過頭,帽檐下的目光,隔著攢動的人頭和午間蒸騰的熱浪,似乎……精準地朝我所在的樹蔭方向掃了過來。
那目光極快,像蜻蜓點水,一觸即收??斓米屛覒岩墒遣皇亲约旱腻e覺。
下一秒,我看到劉昆猛地掙脫了王浩的手,沒有進食堂,而是轉身,快步朝著與食堂相反的方向——通往教學樓和校內小賣部的林蔭道走去。步伐很快,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切。
王浩站在原地,看著劉昆匆匆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滿意的、帶著“計劃通”意味的笑容,甚至還朝著我這邊,遠遠地、得意地比了個“V”字手勢。
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
他……他去干什么?
這個疑問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疲憊不堪的身體里漾開了一圈漣漪。目光追隨著那個消失在林蔭道拐角處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看什么呢?”陳薇湊過來,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只看到王浩笑嘻嘻地走進食堂的背影,她撇撇嘴,“王浩那家伙,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沒什么?!蔽沂栈啬抗?,掩飾性地又喝了一大口水,冰涼的液體卻壓不下心頭那點莫名的、微弱的期待。腳踝的疼痛似乎也因為這小小的插曲而變得不那么難以忍受了。
午休的時間短暫得像打了個盹兒。集合的哨聲再次尖銳地撕裂了短暫的寧靜。
下午的訓練項目是擒敵拳分解動作。空曠的操場上,塵土在陽光下飛揚。教官站在隊列前,動作剛猛利落地示范著格擋、沖拳、側踹,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凌厲的破風聲。
“看清楚沒有?格擋!要快!要準!要狠!用你小臂的骨頭,去撞開對方的攻擊!不是讓你撓癢癢!”教官的聲音吼得沙啞,唾沫星子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我們笨拙地模仿著。動作僵硬,腳步虛浮,隊列里不時發出噗嗤的笑聲和教官氣急敗壞的呵斥。一遍,兩遍,三遍……枯燥的重復和動作的不協調,讓疲憊感成倍地疊加。
就在我們被教官勒令練習分解動作的格擋姿勢,手臂抬得發酸、渾身肌肉都在抗議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汗味和熱氣,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我們方陣的邊緣。
是劉昆。
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用一個不太自然的姿勢攥著。他低著頭,腳步有些遲疑,目光在隊列里快速搜尋著,掠過一張張同樣疲憊迷茫的臉。
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我身上。
隔著幾步的距離,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帽檐下光潔的額頭上密布的汗珠,看到他緊抿的唇線,看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局促和……決然。
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不再猶豫,徑直朝我走了過來。周圍的幾個女生似乎也察覺到了,目光好奇地追隨著他。
我的心跳驟然失序,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他要做什么?
他走到我面前,腳步頓住。距離很近,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汗味,還有一絲……淡淡的消毒水或者藥油的味道?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與我對視。只是飛快地伸出手,將手里攥著的東西,以一種極其迅捷、不容拒絕的方式,塞進了我迷彩服胸前的口袋里。
那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做賊般的緊張。
緊接著,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又像是怕被人發現,猛地收回手,迅速轉過身,低著頭,大步流星地朝著他們班方陣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倉促,甚至有些狼狽。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鐘??斓米屓藖聿患胺磻?。
周圍投來幾道探究和好奇的目光。教官的吼聲還在繼續:“……手臂抬高!沒吃飯嗎?軟綿綿的像什么樣子!”
我僵在原地,保持著那個滑稽的格擋姿勢,手臂酸麻,大腦卻一片空白。剛才發生了什么?他塞了什么給我?
口袋里的東西,帶著他掌心的溫熱,隔著粗糙的迷彩布料,清晰地傳遞到我的皮膚上。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一個小盒子。
教官的目光掃了過來:“那個女生!發什么呆!動作做標準!”
我一個激靈,慌忙收斂心神,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動作上。但心思卻完全不受控制,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全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口袋上。
那里面……是什么?
這念頭像貓爪一樣撓著心,在枯燥的重復訓練中,顯得格外漫長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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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解散的哨聲終于響起,我幾乎是第一個沖出了隊列,顧不上腳踝的疼痛,飛快地跑到操場邊緣一棵無人的梧桐樹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汗。
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注意,我才顫抖著手指,伸進胸前那個還帶著劉昆掌心余溫的口袋里。
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四四方方的塑料小盒子。
掏出來。
是一盒嶄新的、包裝完好的“云南白藥氣霧劑”。紅白相間的盒子,在午后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盒子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微熱。
我怔怔地看著手里的藥盒,冰涼的塑料觸感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云南白藥……氣霧劑……活血化瘀,消腫止痛……
他是……看到了我中午的跛行?還是……還記得我腳踝的舊傷?
所以,午休時他匆匆離開,不是去小賣部買水買吃的,而是頂著大太陽,跑去給我買……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酸澀和滾燙暖流的東西,猛地沖上鼻腔,直抵眼眶。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干又澀。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藥盒光滑的表面,那上面仿佛還帶著他奔跑后留下的汗意和他笨拙的關心。
他什么也沒說。沒有一句問候,沒有一個眼神的交流。只是這樣,莽撞地、緊張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孤勇,把這盒藥,塞進了我的口袋。
像畢業晚會那張汗濕的紙條一樣。
“雨婷!發什么呆呢!走??!累死了,趕緊回宿舍躺尸!”陳薇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我猛地回過神,飛快地將那盒小小的氣霧劑重新塞回口袋,緊緊地貼著心口的位置。那硬硬的觸感,像一顆定心丸,又像一顆滾燙的種子,瞬間在心底扎根、發芽。
“來了!”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拖著依舊酸痛的腿,朝著陳薇走去。
腳步似乎輕快了許多。腳踝的鈍痛,好像……真的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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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終于降臨,吞噬了白天的酷熱和喧囂。一中的宿舍樓燈火通明,走廊里回蕩著女生們疲憊的抱怨、嘩嘩的水聲和塑料盆磕碰的聲響。空氣里彌漫著香皂、洗發水和汗味混合的氣息。
我癱坐在下鋪自己的小床上,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無聲地尖叫抗議。迷彩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酸餿味。左腳腳踝的舊傷在熱水的浸泡后,反而泛起一陣更清晰的酸痛,伴隨著訓練時反復摩擦的灼熱感。
艱難地脫下汗濕的襪子,腳踝果然又有些紅腫,皮膚繃得發亮。
“我的天,雨婷,你腳怎么又腫了?”對床的室友林曉曉湊過來看了一眼,驚呼道,“白天看你走路就有點不對勁?!?/p>
“老毛病了,初三扭的,可能訓練強度太大,又有點反應?!蔽覠o奈地嘆了口氣,挪到床邊,從掛在床頭的迷彩服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盒云南白藥氣霧劑。
紅色的藥瓶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咦?你買的藥?挺及時嘛!”林曉曉隨口贊了一句。
“嗯……”我含糊地應著,心臟卻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手指有些發顫,擰開蓋子,露出里面的白色噴頭和紅色保險蓋。
按照說明書,拔掉紅色保險蓋,將白色噴頭對準紅腫的腳踝。冰涼的藥霧帶著一股濃烈的中藥氣味,瞬間噴灑在灼熱的皮膚上。
“嘶——”突如其來的冰涼刺激讓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腳。但緊接著,一種奇異的、帶著輕微刺痛感的清涼迅速蔓延開來,覆蓋了原本的灼熱和酸痛。藥霧里的有效成分似乎迅速地滲透進去,帶來一種舒緩的涼意。
我屏住呼吸,仔細地感受著腳踝的變化。那頑固的、糾纏了一整天的鈍痛,在藥霧的包裹下,竟然真的……一點點地消退了!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地撫平了皺褶。
這藥……效果真好。
心里那個角落,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溫熱的滿足感填滿。不僅僅是因為疼痛的緩解,更是因為……這藥是他買的。是他頂著烈日,跑去買來的。是他笨拙地、緊張地塞進我口袋里的。
噴完藥,我靠在床頭,輕輕活動著腳踝。疼痛感減輕了大半,只剩下一點微微的酸脹。宿舍里其他女生還在嘰嘰喳喳地聊著天,抱怨教官的嚴厲,討論著食堂難吃的飯菜。
我拿出手機,屏幕的微光映亮臉龐。手指在通訊錄里滑動,最終停留在那個名字上——劉昆。
要……發個信息謝謝他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心臟就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打什么字?怎么說?“謝謝你的藥”?太直白了。“藥收到了,效果很好”?會不會顯得太刻意?他會不會覺得我……?
無數個念頭在腦子里打架。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落不下去。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一條新信息提示。
發送人:王浩。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他!
點開。
“雨婷同學!腳踝好點沒?藥用了沒?那可是我們昆哥頂著大太陽,跑斷腿才買到的!校醫室那會兒都關門了,他愣是翻墻出去找藥店買的!夠意思吧?嘿嘿,別忘了替昆哥美言幾句??!【齜牙笑】【齜牙笑】”
文字后面跟著兩個夸張的齜牙笑臉表情。
轟!
剛壓下去的熱度瞬間又沖上了臉頰!翻墻?買藥?王浩這個大嘴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而且,他居然還特意發信息來“邀功”!
一股羞惱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感動,瞬間沖垮了剛才所有的猶豫。手指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飛快地在屏幕上敲擊起來。不再是發給王浩,而是直接點開了那個置頂的、卻從未有過對話的名字——劉昆。
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每一個字母都敲得無比鄭重:
“藥收到了,謝謝。腳好多了?!?/p>
點擊。發送。
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短短幾個字,卻像是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蹦出來。我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將那小小的屏幕盯穿。
他會看到嗎?他會回嗎?他會說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屏幕暗了下去。宿舍里室友聊天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層水膜,模糊不清。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掌心里那片小小的、冰冷的屏幕上。
一秒。兩秒。三秒……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嗡——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
一條新信息的提示,清晰地跳了出來。
發送人:劉昆。
沒有文字。
只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符號。
一個句號。
“?!?/p>
孤零零的,躺在對話框里。
我看著那個小小的、黑色的句號,足足愣了好幾秒。
沒有“不客氣”,沒有“應該的”,沒有“好好休息”。只有一個句號。
這是什么意思?收到了?知道了?還是……無話可說?
混亂的思緒翻涌著。可奇怪的是,看著那個沉默的句號,想象著他此刻可能也正握著手機,盯著屏幕,或許同樣緊張,或許同樣笨拙地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心頭那點因為王浩信息帶來的羞惱和等待回復的焦灼,竟然奇異地、緩緩地平息了下來。
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最終沉入水底,留下平靜的漣漪。
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我放下手機,重新靠回床頭。腳踝處,藥霧帶來的清涼感依舊在持續,舒緩著疲憊和舊傷。
窗外,是九月靜謐的校園夜色。蟬鳴不知何時已經停歇。只有遠處路燈昏黃的光暈,勾勒著宿舍樓的輪廓。
我閉上眼。腦海里浮現的,是烈日下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是他緊張塞藥時緊抿的唇角,是那個沉默的、代表結束也代表某種確認的黑色句號。
心湖深處,那株悄然探頭的嫩芽,在迷彩的汗水和藥霧的氣息里,似乎又悄悄地、舒展了一小片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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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最后一天的匯報表演,像一場盛大的、帶著儀式感的告別。操場上旌旗招展,口號震天,整齊劃一的步伐踏起漫天塵土。校長冗長的講話被淹沒在學生們嗡嗡的議論和終于解脫的雀躍里。
當“解散”的口令終于下達,整個操場瞬間沸騰!緊繃了十天的神經驟然松弛,迷彩的海洋轟然散開,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尖叫聲,帽子被高高拋起,像無數只綠色的鳥兒飛向湛藍的天空。
“解放啦——!”
“終于不用站軍姿啦!”
“食堂!我要吃三碗飯!”
青春的熱浪幾乎要掀翻整個操場。
我和陳薇被人群裹挾著,隨著洶涌的人潮朝宿舍樓方向移動,準備回去換下這身酸臭的“戰袍”。身體依舊疲憊,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和雀躍。
“雨婷!快看!”陳薇忽然用力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八卦,指向不遠處公告欄前同樣被解散人群包圍的地方。
公告欄前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幾張大紅色的紙剛剛被張貼上去,墨跡似乎還未干透。那是高一新生的分班名單!
心臟猛地一跳!
終于來了!懸了這么多天、期待了這么多天、也隱隱擔憂了這么多天的謎底!
“走走走!快去看看我們在哪個班!”陳薇比我還要激動,拉著我就往人堆里擠。
人群擁擠不堪,汗味、塵土味混雜。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讓一讓!讓一讓!”“我看到我了!我在七班!”“啊!我跟我女神分開了!老天不公??!”“太好了!我跟死黨一個班!”
我和陳薇像兩條靈活的小魚,在人縫里艱難地穿梭。心臟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著鼓,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巨大的期待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尋。
“找到了!薇薇!我們在這里!”我眼尖,終于在靠中間的一張紅紙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高一(三)班!陳薇!劉雨婷!”巨大的喜悅瞬間涌上心頭!我和陳薇還在一個班!
“太好了!”陳薇也看到了,高興地跳了起來。
喜悅過后,另一個名字,像帶著磁力,立刻牽引著我的目光,在同一個班級名單上急切地搜尋起來。
劉昆。
劉昆。
劉昆……
目光像掃描儀一樣,一行行,一列列,飛快地掠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
三班的名單……看完了。
沒有。
心,微微沉了一下。
目光迅速移向旁邊的四班名單。
沒有。
五班……
沒有。
六班……
還是沒有!
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陳薇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絲遺憾:“唉,劉昆在……九班。喏,你看。”
她的手指,指向了最邊上、貼著高一(九)班名單的那張紅紙。
順著她的指尖,我的目光像被釘住一樣,牢牢地鎖定了那個位置。
高一(九)班。
名單靠后的位置,清晰地印著兩個黑色的宋體字:
劉昆。
轟——
像有一盆冰水,毫無預兆地從頭頂澆下。剛才因為和陳薇同班的喜悅瞬間被凍結、粉碎。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夾雜著冰涼的失望,瞬間攫住了心臟,沉甸甸地往下墜。
九班。
他在九班。
而我們,在三班。
隔著一整條走廊,隔著一層樓,隔著……好幾個數字的距離。
那張紙條上的七個字,像帶著嘲諷的魔咒,又一次在耳邊清晰地響起:“高中還能同桌嗎?”
同桌?
連同一個班級,都成了奢望。
周圍的喧囂聲浪瞬間變得模糊而遙遠。公告欄前擁擠的人群,興奮的議論,仿佛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背景板。只有那張紅紙上“高一(九)班”下“劉昆”那兩個黑色的字,無比刺眼地烙在視網膜上。
原來,命運并沒有那么慷慨。它給了我們同樣的起點——一中,卻又在第一個岔路口,就毫不留情地將我們分向了不同的方向。
心底那株因為那盒藥霧而剛剛舒展的嫩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霜凍擊中,瞬間蔫了下去。
“雨婷?你……沒事吧?”陳薇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顯然也捕捉到了我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僵硬的臉色,“雖然不在一個班,但好歹還在一個學校嘛!走廊里、食堂里,總能碰見的!再說,王浩那家伙,不也在九班嘛!”她試圖安慰我。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沒關系”的笑容,卻發現嘴角僵硬得厲害。
“嗯……我知道。”聲音干澀得厲害。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張刺眼的名單?!白甙?,回宿舍換衣服,身上都臭了?!蔽依痍愞钡氖?,只想盡快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轉身的瞬間,眼角的余光卻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再次掃向人群外圍。
隔著攢動的人頭和彌漫的塵土,在公告欄的斜對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劉昆。
他也站在那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拼命往前擠。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微微仰著頭,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望著公告欄上高一(三)班的那張紅紙。
陽光穿過梧桐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他站得筆直,寬大的迷彩服空蕩蕩地掛在肩上,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具體表情。只能看到他那緊抿成一條直線的、顯得有些冷硬的唇線,還有那握著礦泉水瓶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就那樣沉默地站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周圍是喧鬧沸騰的人海,他卻仿佛置身于一個無聲的、孤寂的島嶼。
他在看什么?
是在三班的名單上……尋找一個名字嗎?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心底的失落和冰涼。
他……也在找我嗎?
他也看到了結果,知道了我們不在同一個班級嗎?
所以,他此刻的沉默和緊繃,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帶著難以言說的……失望?
隔著人群,隔著喧囂,隔著那短短十幾米的距離,我們仿佛置身于兩個被無形壁壘隔開的孤島。他沉默地望著我班級的方向,而我,怔怔地望著他沉默的身影。
陽光刺眼,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那個曾經被汗水浸透、被藥霧撫慰、被隱秘期待填滿的夏天,似乎就在這沉默的對望和冰冷的名單前,戛然而止。
高中生活,就這樣帶著一絲措手不及的遺憾和依舊撲朔迷離的距離,正式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