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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能不能哄哄我

第12章暴雨中的重逢

劉雨婷蜷縮在縣城小旅館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窗外寒風嗚咽,像無數只手在抓撓玻璃。懷中那本深藍色星空筆記本的硬殼硌著她的肋骨,冰冷的觸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支撐。黑暗中,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映亮她失焦的瞳孔,手指懸在撥號鍵上,重復著那個早已爛熟于心卻注定石沉大海的座機號碼。

“嘟…嘟…嘟…”

忙音。永恒的忙音。每一次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口上緩慢地、持續不斷地切割。她幾乎能想象出那部落滿灰塵的黑色電話機,孤零零地躺在劉家那間如今空蕩冰冷的堂屋里,鈴聲徒勞地響徹,卻再也無人應答。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窗外濃重的夜色,將她緊緊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劉昆……”她將滾燙的臉頰貼上冰涼的筆記本封面,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你到底在哪里啊……”淚水無聲地洇濕了那片象征宇宙的深藍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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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城,龍華區。空氣是粘稠的、飽和著水汽的溫熱,吸進肺里沉甸甸的。永鑫電子廠巨大的鐵灰色廠房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晝夜不停地吞吐著人流與貨流。低沉的機器轟鳴是這片工業叢林永恒的背景音,無處不在,深入骨髓。

三號流水線,慘白的白熾燈光冰冷地傾瀉下來,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微粉塵和塑膠粒子混合的塵埃??諝饫飶浡瘫堑臋C油味、焊錫松香的辛辣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金屬和汗水混合的體味。巨大的排風扇徒勞地轉動著,攪動起沉悶而渾濁的熱流。

林昆——工卡上的名字——坐在流水線中段。他穿著洗得發灰、袖口磨損的工裝,頭發剃得極短,露出青色的頭皮和清晰的、棱角分明的下頜線。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像兩座突兀的山峰,皮膚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病態的蒼白。只有那雙眼睛,在偶爾抬起投向傳送帶盡頭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短暫自由的車間大門時,會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捕捉的渴盼,隨即又被深潭般的疲憊和麻木徹底淹沒。

他的手指在飛速移動。指尖發黃,指關節處覆蓋著薄繭,一些細小的劃傷尚未結痂。動作精準、機械、快到幾乎成了本能。傳送帶勻速向前,一塊塊綠色的電路板像被無形之河推送的浮木,源源不斷流到他面前。他的任務是將一粒粒芝麻大小的電容,用鑷子夾起,精準無誤地按進電路板上那些微小的孔位中。不能慢,慢了上游的板子會堆積如山,線長刻薄的斥罵會立刻劈頭蓋臉砸來;不能錯,錯了后面測試工位的紅燈會刺眼地亮起,意味著返工、扣分、以及更嚴厲的懲罰。

“林昆!發什么呆!手底下快點!沒吃飯啊!”線長粗嘎的吼聲如同砂紙摩擦鐵皮,帶著濃重的潮汕口音,穿透機器單調的嗡鳴,精準地砸在他耳邊。

劉昆——或者說林昆——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隨即恢復。眼皮都沒抬,仿佛那吼聲只是無關緊要的噪音。他只是將本就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再次提速,鑷子尖端精準地捕捉、按壓,一粒電容被無聲地嵌入電路板的金屬小孔。汗水沿著他剃得極短的鬢角匯聚,滑過瘦削的頸側,最終滴落在灰色的工裝領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感覺不到熱,也感覺不到累,仿佛整個軀殼只剩下那雙高速運作的手,以及被傳送帶牢牢釘死在塑料凳上的、僵硬的軀干。

午休的鈴聲尖利地響起,像一把生銹的剪刀劃破了車間里沉悶的節奏。機器聲漸次平息,只剩下巨大的排風扇還在徒勞地喘息。工人們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松懈下來,麻木的臉上掠過一絲解脫的空白,隨即被饑餓和疲憊重新占據。人群涌向食堂,腳步拖沓,沉默而擁擠。

劉昆幾乎是最后幾個離開工位的。他沒有立刻去食堂,而是走到車間角落一個巨大的、油膩膩的冷水槽邊。冰涼的自來水嘩嘩沖下,他用力搓洗著發黃的手指,試圖沖掉那些頑固的焊錫膏和機油味。水流刺激著指腹的薄繭和細微裂口,帶來一陣微弱的刺痛。他抬起頭,水珠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目光無意間掃過布滿灰塵的、唯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高高氣窗。窗外,是鵬城灰蒙蒙、永遠也晴朗不起來的天空,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遠處廠房模糊的輪廓。

那里沒有星空,沒有未來,只有日復一日的重復和看不見盡頭的疲憊。他低下頭,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轉身匯入涌向食堂的灰色人流。那個屬于“劉昆”的少年,連同他所有的夢想、掙扎和不甘,似乎都已被這冰冷龐大的機器徹底碾碎,只留下一個名叫“林昆”的、沉默運轉的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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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雨婷是在那個彌漫著廉價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縣城醫院走廊里,最終下定了決心。護士平板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欠費單子都打出來一沓了……之前他兒子交過一筆,后來人就沒了消息……遠房親戚也聯系不上……”“聯系不上”四個字,冰錐一樣刺穿了最后一絲猶豫。

她退掉了小旅館的房間,背著那個簡單的行囊,懷里緊緊抱著星空筆記本,登上了南下的長途客車。目的地:鵬城。一個對她而言只存在于新聞聯播里、代表著繁華、速度和無數打工者夢想的遙遠地名。她不知道劉昆具體在哪里,她只知道,那個包裹退回的地址,那個他為了父親、為了幾萬塊救命錢而“賣”掉自己身份的地方,一定和那座巨大的城市有關。那是黑暗大海中唯一的、微弱的航標。

客車在高速公路上顛簸了二十多個小時,窗外風景從蕭瑟的北方平原,漸漸過渡到濕潤的、遍布水田和低矮丘陵的南方景象。車廂里充斥著方便面、汗水和腳丫子的混合氣味,令人窒息。劉雨婷幾乎沒合眼,筆記本的硬殼硌在腿上,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她一遍遍摩挲著封面上燙金的星星,仿佛能從中汲取勇氣和方向。

抵達鵬城長途汽車站時,已是傍晚。撲面而來的濕熱空氣讓她瞬間出了一身粘膩的汗。巨大的車站廣場人潮洶涌,南腔北調的吆喝聲、行李箱輪子摩擦地面的噪音、汽車喇叭的尖嘯,匯成一股巨大的、令人頭暈目眩的聲浪。霓虹燈早早亮起,勾勒出遠處高樓的輪廓,閃爍的光芒帶著一種冷漠的疏離感。

她茫然地站在人流中,像一顆被拋入湍急河流的石子。去哪里找?鵬城那么大,工廠那么多,人海茫茫。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筆記本,仿佛這是她與那個消失的世界唯一的聯系。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眼神閃爍的男人湊了過來:“靚女,找工作嗎?電子廠,包吃住,月薪三千五……”

劉雨婷警惕地后退一步,搖搖頭,快步走開。她需要的是找人,不是工作。她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極其簡陋的招待所,十人間,鐵架床,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劣質香煙的味道。她蜷縮在最角落的上鋪,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城市永不熄滅的燈光,再次翻開筆記本。劉昆那些熟悉的字跡,那些解題的草稿,那些無意中畫下的公式和圖形,此刻都成了滾燙的烙印。她用手指輕輕描摹著那些筆跡,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劉昆……等著我……”她對著虛空低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第二天,她開始了笨拙而執著的尋找。她買了一張粗糙的鵬城地圖,用紅筆圈出了幾個大型工業區的名字:龍華、寶安、觀瀾。她選擇了離長途站相對較近的龍華區作為起點。沒有方向,沒有線索,只有一種近乎偏執的信念支撐著她。

她擠上人貼人的公交車,忍受著汗味和方言的包圍,在陌生的工業區里徒勞地穿行。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而疲憊的男性面孔,試圖從中找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輪廓——瘦削、蒼白、有著深潭般沉靜眼眸的少年。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廠區門口。高聳的圍墻,緊閉的、有保安值守的鐵門,上面掛著不同的廠名:XX電子、XX科技、XX精密……穿著各色工服的年輕男女在上下班時間如同潮水般涌出又涌入,匯集成一片片灰藍色的、面目模糊的人流。

她鼓起勇氣,走近那些看起來似乎不那么戒備森嚴的廠門,拿出手機里翻拍的、劉昆高中時期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著校服,眼神清亮,帶著一絲尚未褪盡的青澀。她向保安、向路過的工人詢問:

“大哥,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他可能在這里上班……他叫劉昆……或者,林昆?”

“阿叔,麻煩問一下,有沒有一個叫劉昆的,大概這么高,很瘦……”

“靚女,幫幫忙看看,有沒有認識他的?他可能改了名字……”

回應她的,大多是冷漠的搖頭、不耐煩的揮手,或是帶著濃重口音、完全聽不懂的嘟囔。偶爾有人會多看照片兩眼,但最終也只是茫然地搖頭。一天下來,雙腳磨出了水泡,喉嚨干得發痛,收獲的只有失望和路人或同情或警惕的目光。她在一個路邊攤買了最便宜的炒粉,蹲在綠化帶的邊緣,食不知味地吞咽著。夕陽的余暉將巨大的廠房陰影拉得很長很長,將她渺小的身影完全吞沒。

第三天,她擴大范圍,走進了工業區深處更狹窄、更混亂的街道。這里是工業巨獸的縫隙,擠滿了廉價快餐店、雜貨鋪、簡陋的錄像廳和貼著各種招工廣告的職介所??諝飧游蹪?,路面坑洼積水。她依舊重復著昨天的動作,拿著照片詢問每一個看起來可能停留片刻的人:小店的老板、蹲在路邊抽煙的工人、踩著三輪車收廢品的大爺。

在一家彌漫著油煙味的小炒店門口,她再次拿出照片,詢問那個正在顛勺的、光著膀子滿身油汗的老板。

“老板,請問……”

老板瞟了一眼照片,手上動作沒停,大嗓門蓋過鍋鏟的碰撞聲:“沒印象!靚女,找人?。咳ツ切┐髲S門口蹲著??!要么去中介問問!別在這耽誤我做生意!”

劉雨婷窘迫地退開,眼眶發熱。她走到旁邊一個相對安靜的巷口,背靠著斑駁的墻壁,用力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她從背包里拿出那個星空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鎧甲。巷子對面,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職介所,玻璃門上貼著密密麻麻、字跡歪扭的招工啟事。她猶豫了一下,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過去。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一股劣質香煙和舊紙張混合的濃重氣味撲面而來。一個穿著花襯衫、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正翹著二郎腿,用方言對著手機大聲嚷嚷著什么。見劉雨婷進來,他斜眼打量了她一下,對著手機匆匆說了句“等下再說”,然后掛斷,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

“靚女,找工作?坐坐坐!想進什么廠?我這里好廠多的是!包進!”

劉雨婷在他油膩膩的辦公桌對面坐下,沒有碰那杯推過來的、顏色可疑的茶水。她再次拿出手機,點開劉昆的照片,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清晰:“老板,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想找人。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他叫劉昆,或者可能叫林昆,大概十八九歲,北方口音,很瘦……”她把筆記本放在桌上,深藍色的封面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突兀。

胖老板瞇起眼睛,湊近屏幕仔細看了看照片,又抬眼上下掃視著劉雨婷和她懷里的筆記本,眼神里多了幾分審視和不易察覺的貪婪?!罢胰税 彼祥L了調子,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油膩的桌面上敲了敲,“找人可不容易哦,妹妹。鵬城幾千萬人,工廠幾百上千家,大海撈針??!而且,”他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他要是故意躲起來,或者用了假名,那就更難了。你是不是他……家里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本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筆記本。

“我是他同學?!眲⒂赕镁璧鼗卮穑压P記本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很重要的同學。他家里出了事,我們都很擔心他。”

“哦,同學啊……”胖老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絲市儈的精明,“找人嘛,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不過妹妹,你也知道,這年頭信息都是有價值的。我在這片混了十幾年,人頭熟得很,真要找,肯定有路子。只是……”他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全球通用的手勢,“需要點‘信息費’活動活動,打點打點嘛?!?/p>

劉雨婷的心猛地一沉。她身上帶的錢本就不多,是省吃儉用攢下的生活費,還要支撐自己在這里的吃住。她強壓下心頭的反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老板,我只是個學生,沒什么錢。您要是真有線索,幫幫忙,告訴我他在哪個廠,或者大概在哪個區域就行。我……我可以付一點咨詢費?!彼f著,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幾十塊錢。

胖老板瞥了一眼那點錢,嗤笑一聲,臉上的熱情瞬間褪去,換上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冷漠。“這點錢?妹妹,你當我開善堂???找人是要花時間花精力的!沒有這個數,”他伸出兩根肥短的手指晃了晃,“想都別想!要么你就自己慢慢找去吧,看你能找到猴年馬月!”他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走走走,別耽誤我做事!”

屈辱和憤怒瞬間沖上劉雨婷的頭頂,讓她眼前發黑。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筆記本,轉身就走。玻璃門在她身后砰地關上,隔絕了里面那令人作嘔的氣息和胖老板可能還在嘟囔的臟話。

她站在喧囂雜亂的街頭,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徹底淹沒。天陰沉沉的,悶熱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她抬頭望著工業區灰蒙蒙的天空,高樓和廠房像冰冷的鋼鐵囚籠。懷里的筆記本硬殼硌得她生疼,卻也讓她從絕望的泥沼中拽回一絲清醒。她不能放棄。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劉昆在這里,在某個角落,承受著比她沉重千百倍的黑暗。她必須找到他。

她抹了一把臉,把涌上來的酸澀強行壓下去,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巨大的、冷漠的廠房。這一次,她的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茫然和怯懦,只剩下一種近乎固執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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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鑫電子廠,三號車間。

巨大的排風扇徒勞地攪動著粘稠悶熱的空氣,機器低沉的嗡鳴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早已融入每個人的血液。白熾燈管慘白的光線下,傳送帶勻速向前,載著無窮無盡的綠色電路板。林昆(劉昆)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重復著那個早已刻進肌肉記憶的動作:鑷子夾起電容,精準插入孔位。汗水順著剃短的鬢角不停滾落,在下頜匯聚,滴落?;疑墓ぱb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

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神經末梢。長期的睡眠不足和高度緊張的工作,讓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鈍痛。指尖因為連續數小時的重復動作和與微小元件的摩擦,傳來陣陣酸麻和細微的刺痛。但他不能停。線長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時不時地掃過整條流水線。

“林昆!”線長粗嘎的吼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在耳邊,帶著濃重的、令人煩躁的口音,“發什么愣!看看你堆了多少!”一只粗糙的手指幾乎戳到他眼前,指向他面前因為瞬間走神而積壓下來的幾塊板子。

劉昆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灼熱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帶著屈辱的刺痛。他咬緊牙關,下頜繃出凌厲的線條,沒有爭辯,只是將本就極快的動作再次提速。鑷子幾乎成了殘影,精準而沉默地落下、抬起。他必須更快,更快!積壓的板子迅速減少,但指間的酸麻感驟然加劇,一個細微的失誤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鑷子尖端在電容光滑的表面打滑,那粒微小的黃色元件“啪嗒”一聲掉落在傳送帶邊緣的縫隙里。

“嘀——!”刺耳的紅燈在后面的測試工位驟然亮起,伴隨著測試員不耐煩的抱怨:“喂!插件位!搞什么鬼!又錯了!”

線長的臉瞬間陰沉下來,幾步跨到劉昆面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蒼白的臉上:“廢物!眼睛長到頭頂去了?!手殘了?!一顆電容都插不好!知不知道返工要浪費多少時間?!今天績效分扣五分!晚飯別吃了!給我留在這里返工!做不完別想下班!”

冰冷的宣判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績效分意味著月底微薄工資的縮水,扣五分,幾乎相當于一天白干。晚飯…饑餓感在屈辱的刺激下反而更加尖銳地啃噬著胃壁。周圍的工友有的投來麻木的一瞥,有的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但更多的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機械勞作中,無暇他顧。在這里,出錯就是原罪,沒有同情,只有懲罰。

劉昆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沒有抬頭看線長那張扭曲的臉,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將那塊亮紅燈的板子從傳送帶上拿下來。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翻騰的、想要砸碎一切的暴戾,幾乎要沖破喉嚨。他強迫自己低下頭,拿起烙鐵和吸錫器,開始處理那個因為缺失電容而需要返工的焊點。烙鐵的高溫灼烤著空氣,松香煙霧帶著辛辣的氣味升騰而起。汗水流進他的眼角,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他用力眨掉,視線固執地聚焦在焊點上,仿佛那是整個灰暗世界里唯一需要他征服的東西。

午休時間到了。工人們如同被赦免的囚徒,拖著疲憊的身體涌向食堂。車間里瞬間空曠了許多,只剩下巨大的機器低鳴和排風扇單調的喘息。劉昆依舊坐在自己的塑料凳上,面前堆著幾塊需要返工的板子。線長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饑餓感如同實質的野獸,在胃里瘋狂地抓撓。他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痛。他習慣性地伸手摸向工裝褲口袋深處。那里藏著半塊被壓得有些變形的、廉價的綠豆餅,是他昨天晚飯時省下的。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撕開透明的塑料袋,一股淡淡的、劣質糖精和豆沙混合的味道散開。他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緩慢地、珍惜地咀嚼著。粗糙的餅渣刮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他一邊咀嚼,一邊麻木地看著傳送帶盡頭那扇緊閉的車間大門。門外,是另一個世界,一個他暫時無法觸碰、甚至不敢過多想象的世界。他偶爾會想起父親癱瘓在床的樣子,想起那個空蕩冰冷的家,想起那本深藍色的……他猛地閉上眼,用力將最后一口餅咽下去,強行掐斷了那個如同海市蜃樓般虛幻的念頭。那不屬于這里,不屬于“林昆”。

就在這時,車間側面那扇巨大的、平時只用于貨物進出、很少打開的金屬卷簾門,因為要搬運一批新到的原料,被兩個工人費力地嘩啦啦向上推起了一半。

一道強烈的、帶著夏日午后特有灼熱感的白光,猛地從敞開的門洞灌了進來,像一把利劍刺破了車間內部昏暗渾濁的空氣。光線太過猛烈,與車間慘白的燈光形成刺眼的對比,讓習慣了昏暗環境的人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劉昆正對著那個方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偏過頭,抬手擋了一下眼睛。就在這短暫的適應光線的瞬間,他的目光無意間掠過門外。

門外,是廠區內一條連接倉庫和主路的通道。通道對面,是一排同樣高大的廠房。就在對面廠房那巨大的、布滿灰塵和污跡的灰色墻壁下,一個小小的身影映入他因光線刺激而有些模糊的視野。

那是一個女孩。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T恤和一條普通的牛仔褲,背著一個簡單的雙肩包,懷里緊緊地、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抱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那筆記本的封面……在南方熾烈的陽光下,那筆記本的深藍色封面,清晰地反射出一片細碎的、如同星空般的光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車間里機器的嗡鳴、排風扇的喘息、甚至遠處工人們搬運原料的吆喝聲,都在瞬間潮水般退去,變得遙遠而不真實。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刺眼的光洞,和光洞外、墻壁陰影下的那個身影,以及她懷中那抹刺痛他靈魂最深處的、深藍星空!

劉昆的身體驟然僵硬!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卻足以擊穿靈魂的閃電狠狠劈中!血液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死死地釘在那個身影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劉雨婷!

是她!真的是她!

那個名字,那個身影,連同那本承載了他所有隱秘渴望和最終訣別的筆記本,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這一刻沖破了他用麻木和絕望筑起的所有堤壩,以毀天滅地之勢轟然爆發!她怎么會在這里?!她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巨大的震驚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慌和一種近乎滅頂的羞恥感!他現在的樣子!這身骯臟油膩的工裝!這剃得像勞改犯一樣的頭發!這蒼白瘦削如同骷髏的臉!這散發著機油和汗臭的身體!這如同囚籠般的流水線!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卑微、所有的自我放逐,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前!暴露在那個他曾經在星空下、在題海里、在無數次目光交匯的默契中,悄悄放在心底最柔軟處的女孩眼前!

不!不能讓她看到!不能!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帶來窒息般的劇痛。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一種動物般的驚恐,猛地低下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想要縮成一團,想要立刻消失在原地!他甚至想抓起旁邊工具盒里的什么東西擋住自己的臉!汗水瞬間從全身每一個毛孔涌出,冰冷粘膩。

“喂!林昆!發什么瘟!門開了不知道涼快一下?趕緊返工!磨蹭什么!”線長粗嘎的呵斥聲如同炸雷,在他耳邊響起。線長不知何時又轉了回來,正叉著腰站在不遠處,一臉不耐煩地瞪著他。

這聲呵斥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劉昆混亂不堪的神經上。他猛地一哆嗦,幾乎是彈跳般地抓起一塊板子,慌亂地低下頭,把臉深深地埋下去,恨不得鉆進面前的電路板里。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烙鐵。恥辱的火焰灼燒著他的臉頰和耳根,比烙鐵的溫度還要滾燙。

門外,強光中。

劉雨婷正沿著對面廠房的墻壁,有些茫然地走著。她剛從旁邊一條小巷轉出來,被這工業區龐大而重復的景象弄得有些暈頭轉向。懷里的筆記本被她下意識地抱得更緊,仿佛那是她對抗這片鋼鐵叢林唯一的依憑。永鑫電子廠巨大的廠房就在眼前,她抬起頭,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扇突然打開的卷簾門。

門內,是幽深如同巨獸食道的車間。慘白的燈光下,一排排穿著灰色工裝的身影如同被釘在流水線上的玩偶,在悶熱的空氣中機械地動作著。那景象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她的目光隨意地掃過那些模糊而疲憊的面孔,如同之前無數次徒勞的尋找。

突然!

她的視線猛地定格在流水線中段,靠近敞開的卷簾門內側的一個位置上!

那個身影!

那個低垂著頭、穿著灰色工裝、剃著極短頭發的側影!那瘦削得幾乎脫形的臉頰輪廓!那深陷的眼窩!那緊繃的下頜線條!還有……那種即使埋沒在人群中、即使卑微到塵埃里,也依舊讓她靈魂深處發出劇烈震顫的熟悉感!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凝固。周圍嘈雜的機器聲、搬運聲、遠處馬路的車流聲,瞬間被抽離,變成一片死寂的白噪音。她懷里的星空筆記本“啪嗒”一聲,失手掉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深藍色的封面朝上,細碎的星光在陽光下刺眼地閃爍著。

劉雨婷的瞳孔驟然放大,呼吸在瞬間停滯!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拋向高空!血液瘋狂地涌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河!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倒流,手腳冰涼,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失控地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是他!

劉昆!

那張無數次在思念中描繪、在噩夢中驚擾、在絕望中尋找的臉!那張被生活折磨得如此瘦削、蒼白,幾乎脫了形的臉!此刻,就在那扇敞開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大門內,就在那條冰冷的流水線旁!他穿著那身刺眼的灰色工裝,像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囚徒!

巨大的沖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世界在淚水中扭曲、晃動。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因為線長的呵斥而猛地縮緊的肩膀,看到他死死低垂著頭、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縫里的姿態!那姿態里透出的巨大驚惶和深入骨髓的羞恥感,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心窩!

“劉……”一個破碎的音節終于從她顫抖的唇縫中擠出,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嘶啞。她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向前沖去!不顧一切地沖向那扇敞開的卷簾門!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但她不管不顧,爬起來繼續沖!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但她死死盯著那個方向,那個在灰暗背景中唯一清晰的身影!

“劉昆——!??!”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撕裂了沉悶的空氣,帶著積壓了無數個日夜的恐懼、擔憂、絕望和終于找到的狂喜,尖銳地刺破了車間里機器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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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嘶喊,如同驚雷炸響在劉昆的耳畔!

他猛地抬起頭!

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完全暴露在光線和她的視線之下!深陷的眼窩里,那雙曾經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的狂亂,以及一種被徹底剝開、赤裸裸暴露在陽光下的巨大恐慌和羞恥!他看到她了!看到那個不顧一切沖過來的身影!看到她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看到她眼中那幾乎要將他灼穿的心痛和狂喜!

不!不要過來!

這個念頭帶著毀滅一切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不能!他不能以這樣的面目面對她!不能讓她看到自己像螻蟻一樣被踐踏在流水線上!不能讓她沾染上這里的污濁和絕望!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了一切思考!在劉雨婷沖進卷簾門陰影的瞬間,劉昆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從塑料凳上彈了起來!帶倒了凳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看也沒看驚愕的線長和附近被驚動的工友,轉身就朝著車間最幽暗、最混亂的深處——堆放原料和半成品的后倉區域——發足狂奔!

“劉昆!你站?。 眲⒂赕玫目藓奥晭е^望的哭腔,緊追不舍!她沖進了車間,刺鼻的氣味和巨大的噪音瞬間將她包裹,但她眼中只有那個在昏暗燈光下倉皇逃竄的灰色背影!

“喂!干什么的!誰讓你進來的!”線長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怒吼著試圖阻攔劉雨婷。

“攔住他!林昆!你給我回來!”線長又沖著劉昆逃跑的方向咆哮。

但此刻的兩人,一個在巨大的恐慌驅使下只想逃離,一個在失而復得的狂喜和揪心的痛楚中只想抓住,都充耳不聞!

劉昆憑借著對車間地形的熟悉,在堆積如山的原料箱和貨架間跌跌撞撞地穿行。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羞恥、恐懼、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那聲嘶喊喚起的、微弱卻尖銳的痛楚,交織成一張巨網,將他緊緊纏繞,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只想跑,跑得遠遠的,躲進最深最暗的角落!

劉雨婷不顧一切地追著。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被地上的雜物絆倒,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鉆心的疼。但她咬著牙,立刻爬起來,視線死死鎖定前方那個快要消失在貨架陰影里的身影?!皠⒗?!你別跑!你看看我!我是劉雨婷?。 彼穆曇粢呀浰粏〉貌怀蓸幼樱瑤е陌蟆?/p>

車間里的工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追逐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驚愕地看著。線長的怒吼和保安聞訊趕來的呵斥聲交織在一起,場面一片混亂。

劉昆沖到了車間的后門。這是一道厚重的防火鐵門,平時很少打開,門外是工廠堆放廢料和雜物的偏僻后巷。他使出全身力氣,猛地撞開那扇沉重的門!

“哐當——!”鐵門撞在墻壁上,發出巨大的回響。

門外的景象,讓狂奔中的劉昆和緊追出來的劉雨婷都瞬間僵了一下。

不知何時,鵬城醞釀了一下午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天空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狂暴地砸落下來!天地間瞬間被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籠罩!雨水瘋狂地沖刷著骯臟的地面,濺起渾濁的水花。悶雷在低垂的鉛灰色云層中翻滾,發出沉悶的轟鳴??耧L卷著雨點,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兩人身上。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劉昆單薄的工裝,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輪廓。他站在傾盆暴雨中,渾身濕透,頭發緊貼在頭皮上,水流順著蒼白的臉頰不斷淌下。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一條離水的魚。他背對著劉雨婷,肩膀微微聳動著,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固執地不肯回頭。

劉雨婷也瞬間被澆透。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視線。冰冷的雨水讓她打了個寒顫,膝蓋磕破的地方傳來陣陣刺痛。她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狂風卷著暴雨抽打著她單薄的身體。她看著那個在暴雨中顯得如此孤獨、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倔強地背對著她的背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所有的委屈、恐懼、千里追尋的艱辛和此刻終于找到卻被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劉昆……”她顫抖著,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帶著最深切的哀求和控訴,“你看著我……你回頭看看我……好不好?”

暴雨如注,嘩啦啦的聲響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雜音。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工廠后巷的污穢,也沖刷著兩顆在絕望和希望邊緣劇烈掙扎的心。他僵硬地站在雨幕中,背影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狂風撕碎的紙。她站在他身后,渾身濕透,雨水混合著淚水從蒼白的臉頰滑落,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雛鳥,固執地望著那道不肯回頭的背影。

千秋白001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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