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倒傾,冰冷刺骨,砸在劉昆單薄的身體上,灰色的工裝瞬間濕透,緊貼在嶙峋的脊背和肋骨上,勾勒出觸目驚心的瘦削輪廓。水流順著他剃得極短的頭發淌下,沖刷著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匯入深陷的眼窩,再從緊繃的下頜滴落。他背對著她,肩膀以一種極力克制的幅度微微聳動,像一頭在絕境中負傷的獸,沉默地承受著來自天地和內心的雙重鞭撻。每一步雨點砸落的聲音,都像是對他此刻狼狽和卑微的公開處刑。
劉雨婷站在幾步之外,同樣被暴雨澆透。淺藍色的T恤緊緊貼在身上,冰涼刺骨,膝蓋上磕破的傷口被渾濁的雨水浸泡,傳來陣陣鉆心的刺痛。但她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她的視線穿透密集的雨幕,死死鎖在那個拒絕回頭的背影上。狂風卷著雨水抽打在她臉上,和滾燙的淚水混合在一起,肆意流淌。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他就在那里,觸手可及,卻用一道無形的、由絕望和羞恥筑起的高墻,將她死死地擋在外面。
“劉昆……”她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破碎的哀求,幾乎被狂暴的雨聲吞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是劉雨婷!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跋涉千山萬水的疲憊和無助。
那個背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雨水嗆進喉嚨,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聲在雨幕中顯得格外脆弱和痛苦。但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將身體繃得更緊,像一塊即將在暴雨中碎裂的頑石。雨水順著他緊握的拳頭流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走!”一聲嘶啞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終于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擠出,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決絕。那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劉雨婷的心臟。“你走!回你的學校去!我不認識你!這里沒有劉昆!”他猛地抬起手臂,胡亂地指向雨幕深處,指向那個模糊不清、象征著“正常世界”的方向,動作倉皇而絕望。
“沒有劉昆?”劉雨婷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積壓的委屈、恐懼、千里追尋的艱辛和此刻被無情否認的絕望瞬間爆發!她猛地向前沖了兩步,不顧膝蓋的劇痛,不顧泥水濺濕了褲腿,沖到他的側面,試圖抓住他指向雨中的手臂。“那他是誰?!”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哭腔,指向他胸前那雖然被雨水浸透、卻依舊清晰可見的工牌,“林昆?!劉昆!你告訴我!為了幾萬塊錢,把自己的名字都賣了嗎?!把你自己都賣了嗎?!值得嗎?!”
她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他冰冷的、濕透的工裝。劉昆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觸電般地猛地甩開手臂,巨大的力量讓劉雨婷一個踉蹌,差點再次摔倒。他猛地轉過頭!
那張臉!在慘白的閃電劃破鉛灰色天幕的瞬間,清晰地暴露在劉雨婷的視線里!
瘦削得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嘴唇干裂發白,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著。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卻沖不散那刻骨的疲憊、深入骨髓的絕望,以及此刻被徹底撕開偽裝后,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羞恥和憤怒!
“值不值得?!”他嘶吼出聲,聲音因為激動和寒冷而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你懂什么?!劉雨婷!你懂什么?!你懂ICU一天多少錢嗎?!你懂一個人躺在那里等死是什么滋味嗎?!你懂什么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嗎?!你不懂!”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雨水順著他的下巴瘋狂滴落,“你什么都有!你有未來!你有前途!你跑到這里來干什么?!看我像條狗一樣趴在這里嗎?!看我活得多么賤、多么臟嗎?!滿意了嗎?!”他幾乎是咆哮著質問,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那是被生活徹底碾碎后殘存的自尊,在被最不愿面對的人目睹時,爆發出最后的、扭曲的抵抗。
“我不是來看你的笑話!”劉雨婷被他眼中的恨意和絕望刺得心膽俱裂,淚水決堤般涌出,混合著雨水,“我是來找你的!我怕你死了!我怕你沒了!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她哭喊著,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去,這次死死抓住了他冰冷濕透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你看看這個!”她幾乎是吼著,另一只手顫抖著,從同樣濕透的背包里,艱難地、無比珍重地掏出那個深藍色的星空筆記本!
筆記本的硬殼封面在暴雨中濕漉漉的,但那些燙金的星星圖案,在陰沉的雨幕下,依舊固執地閃爍著微弱卻清晰的光芒!像黑暗宇宙中永不熄滅的坐標!
“你忘了它了嗎?!忘了我們……忘了你自己是誰了嗎?!”劉雨婷將那本承載了無數記憶、象征著他曾經所有榮光與掙扎的筆記本,高高舉起,幾乎要懟到他的眼前。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封面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你看看它!劉昆!你看看它啊!那個解得出最難數學題、會在草稿紙上畫星星的劉昆,死了嗎?!真的被你……被你幾萬塊錢就賣掉了嗎?!”她的質問聲嘶力竭,帶著泣血的痛楚,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劉昆那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劉昆的目光,在接觸到那抹熟悉的深藍和微光的瞬間,如同被最熾烈的陽光灼傷,猛地瑟縮了一下。那本筆記本!它怎么會在這里?!它應該被塵封在他那個破舊的行囊里,或者干脆被他丟棄在某個角落!它代表著過去,代表著那個干凈、明亮、充滿希望卻被他親手斬斷的世界!它不該出現在這里!不該出現在如此骯臟、如此不堪的他和她的面前!
巨大的沖擊讓他腦中一片空白。他看著筆記本上被雨水模糊的筆跡——那是他自己的筆跡!那些清晰的解題步驟,那些無意中畫下的星圖,那些無聲訴說著過往的痕跡……像一把把鋒利的鑰匙,狠狠捅開了他拼命封鎖的記憶閘門!
父親的咳血,醫院的催款單,親戚們躲閃的眼神,昏暗職介所里油膩男人貪婪的嘴臉,簽下那份“賣身契”時冰涼的桌面,第一次穿上工裝站在流水線前的茫然與窒息,線長刻薄的辱罵,工友麻木的臉,手指被元件劃破的細小疼痛,深夜在鐵架床上聽著鼾聲睜眼到天明的絕望……還有ICU那扇厚重的、隔絕生死的門……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屈辱和重壓,如同被引爆的火山巖漿,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力量,轟然沖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壩!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從劉昆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飽含著無法言喻的痛苦、壓抑太久的絕望、被徹底撕開的羞恥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他猛地甩開劉雨婷抓住他手臂的手,巨大的力量讓劉雨婷驚呼一聲向后跌倒,重重摔在泥濘的水洼里,筆記本也脫手飛出,掉在骯臟的積水中。
劉昆沒有看她,也沒有看那本筆記本。他像是被無形的惡鬼追逐,在狂暴的雨幕中,抱著頭,佝僂著身體,發出野獸受傷般的、斷續而痛苦的嗚咽,踉踉蹌蹌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后巷更幽深、更黑暗的深處,沒命地狂奔而去!他的身影在密集的雨簾中迅速變得模糊、扭曲,最終被灰白色的水汽徹底吞沒,只留下那令人心悸的、絕望的嘶吼余音,在嘩嘩的雨聲中久久回蕩。
“劉昆——!”劉雨婷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不顧渾身污濁,朝著他消失的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膝蓋的傷口在泥水中浸泡,火辣辣地疼,卻遠不及心中那被撕裂般的痛楚。雨水瘋狂地沖刷著她的臉,沖刷著掉落在泥水中的筆記本。她伸出手,顫抖著,無比珍重地將那本沾滿泥濘的筆記本重新撈起,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他最后一點殘存的靈魂。冰冷的絕望和一種更加執拗的信念,在暴雨中同時滋長。她不能讓他就這樣消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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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區后巷錯綜復雜,如同迷宮。污水橫流,垃圾堆積,低矮破敗的出租屋擠挨在一起,窗戶大多蒙著厚厚的油污。暴雨讓本就狹窄骯臟的小巷更加難行。劉雨婷拖著疼痛的膝蓋,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趕著。她不知道劉昆跑去了哪里,只能憑著直覺,在迷宮般的巷道里焦急地穿行。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每一次拐彎都帶著巨大的惶恐,生怕徹底失去他的蹤跡。
終于,在一個堆滿廢棄塑料桶和爛木板的死胡同盡頭,她看到了那個蜷縮的身影。
劉昆背靠著一堵斑駁脫落的、長滿霉斑的墻壁,蜷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他雙臂緊緊抱著膝蓋,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整個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著。濕透的灰色工裝緊貼著他嶙峋的背脊,雨水順著他剃短的頭發和脖頸不斷流下,在身下的泥水里匯成一小片水洼。他像一只被徹底淋透、拋棄在荒野里瑟瑟發抖的幼獸,散發出一種瀕死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剛才那聲崩潰的嘶吼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只剩下這副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劉雨婷的心被狠狠揪緊,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走到他面前,她緩緩蹲下,不顧地上的污穢。雨水順著她的頭發滴落,落在他的手臂上。
“劉昆……”她的聲音沙啞而輕柔,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怕驚擾了他,又怕他再次消失。“別躲了……求求你……別躲了……”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冰冷的雨水,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地、試探性地碰觸到他緊抱著膝蓋的手臂。
那冰冷的、帶著雨水濕意的觸碰,讓劉昆的身體猛地一僵!仿佛被電流擊中。他埋在臂彎里的頭動了一下,卻沒有抬起,只是將身體蜷縮得更緊,發出了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像是受傷動物最后的悲鳴。
劉雨婷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她不再猶豫,張開雙臂,不顧他渾身的冰冷和泥水,不顧他身體的僵硬和抗拒,用力地、緊緊地抱住了他劇烈顫抖的身體!她的臉頰貼上他冰冷濕透的、散發著機油和雨水混合氣味的后背。隔著單薄的工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嶙峋的脊骨,感受到那瘦弱身體里傳來的、無法抑制的劇烈震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沒事了……沒事了……”她緊緊地抱著他,在他耳邊反復地、哽咽地低語,像是在安撫一個受盡驚嚇的孩子,“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了……再也不會了……”她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滾燙的暖意,試圖穿透他冰封絕望的壁壘。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為他隔絕開這冰冷的暴雨和整個世界加諸于他的惡意。
被她緊緊抱住的瞬間,劉昆的身體先是僵硬如鐵,隨即那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嗚咽驟然放大,變成了無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聲不再是困獸的嘶吼,而是一個少年被生活徹底碾碎所有驕傲和尊嚴后,終于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徹底卸下偽裝,暴露出的、最原始、最無助的脆弱和痛苦。他像個迷路太久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在她懷里哭得渾身抽搐,涕淚橫流,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沖刷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龐。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是背對著她,而是像一個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回抱住了她!那雙因為長期勞作而布滿薄繭和細小傷口的手臂,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緊緊箍住她的腰背,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他滾燙的淚水洶涌地落在她的頸窩,灼燒著她的皮膚。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極度的恐懼與委屈:
“我沒辦法……婷婷……我真的沒辦法了……我爸……我爸他快死了……他們要拔管子……那么多錢……那么多錢啊……我借不到……一分都借不到……”他的身體在她懷里劇烈地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絕望,“我只能賣……賣我自己……只有這條路了……我沒得選……我真的沒得選啊……”他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長久壓抑的痛苦、恐懼和無助如同潰堤的洪水,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沖刷著劉雨婷的心。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痛苦地跳動,感受到他靈魂深處那被絕望浸泡太久的冰冷,正在被這洶涌的淚水艱難地融化。
暴雨依舊瘋狂地傾瀉,冰冷地抽打在兩個緊緊相擁、在泥濘中痛哭的年輕人身上。污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寒意刺骨。但這方寸之地,這絕望的擁抱,卻仿佛隔絕了冰冷的雨幕,成為兩個破碎靈魂在無邊黑暗中唯一能彼此取暖的孤島。劉昆的哭聲漸漸從崩潰的嘶嚎變成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身體的顫抖也慢慢平復了一些,只是抱著她的手臂依舊死死不肯松開,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他就會重新墜入那無底的深淵。
劉雨婷輕輕拍著他嶙峋的背脊,像安撫一個受盡驚嚇的孩子。等他劇烈的情緒稍稍平復,她才用盡力氣,扶著他冰冷僵硬的身體,艱難地從泥水里站起來。他渾身無力,幾乎將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腳步虛浮。我們先離開這里……找個地方……你不能再淋雨了……”劉雨婷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她攙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那條散發著霉味和垃圾腐臭的死胡同。雨水模糊了視線,她只能憑著記憶和模糊的方向感,朝著工業區外圍、可能有廉價旅店的方向挪動。劉昆的身體沉重而冰冷,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了幾條同樣骯臟狹窄的小巷,終于在一個相對不那么偏僻的街角,看到了一塊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寫著“XX招待所”的破舊燈箱。窄小的門面,玻璃門蒙著厚厚的油污。
劉雨婷幾乎是半拖半抱著劉昆,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劣質香煙味和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油膩膩的柜臺上打盹,被門鈴聲驚醒,不耐煩地抬起頭。
看到門口兩個渾身濕透、沾滿泥污、狼狽不堪的年輕人,尤其是那個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幾乎站不穩的男孩,禿頂老板皺緊了眉頭,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棄:“干嘛的?住店?”
“住店。”劉雨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努力支撐著劉昆的身體,“開一間房,要最便宜的。”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從濕透的背包夾層里掏出同樣被雨水浸濕、但還算完整的錢包。她知道這里的規矩,直接拿出兩張濕漉漉的百元鈔票,連同自己的身份證一起拍在柜臺上。
老板拿起錢,對著昏暗的燈光照了照,又狐疑地打量了他們幾眼,特別是劉昆身上那件顯眼的灰色工裝。但他沒多問,只是嘟囔了一句“押金一百”,然后慢吞吞地翻出一個油膩的登記本,潦草地登記了劉雨婷的身份證信息,丟給她一把拴著巨大塑料牌、沾著可疑污漬的鑰匙。“三樓,最里面那間。熱水自己燒。弄臟了東西要賠錢!”他警告道,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
劉雨婷沒理會他的態度,接過鑰匙,用力攙扶起意識都有些模糊的劉昆,艱難地走向那狹窄、散發著怪味的樓梯。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樓梯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劉昆的身體冰冷得嚇人,嘴唇呈現出不正常的青紫色,微微顫抖著。
終于挪到三樓走廊盡頭。鑰匙插進生銹的鎖孔,費力地轉動。門開了,一股更加濃郁的霉味和灰塵味涌了出來。房間狹小得可憐,只有一張鋪著發黃床單的鐵架床,一張瘸腿的桌子和一把破舊的椅子。墻壁斑駁,墻角掛著蛛網。唯一的窗戶緊閉著,玻璃上積著厚厚的污垢,透不進多少光。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劉雨婷幾乎是連拖帶抱地把劉昆弄到床邊。他的身體一沾到床鋪,就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氣,軟軟地倒了下去,蜷縮起來,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冷……好冷……”他無意識地囈語著,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劉雨婷的心揪緊了。她迅速放下背包,顧不得自己同樣濕透冰冷,立刻行動起來。她沖到那張瘸腿的桌子旁,上面放著一個積滿水垢的紅色塑料暖水瓶和一個同樣污跡斑斑的電熱水壺。她拿起暖水瓶晃了晃,是空的。又拿起電熱水壺,里面還有小半壺渾濁的水。她沖到門口狹小的、散發著惡臭的公共盥洗室,用最快的速度把水壺沖洗干凈,接滿一壺自來水。插上電源,老舊的插座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水壺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
等待水開的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劉雨婷回到床邊,看著劉昆蜷縮在發黃床單上瑟瑟發抖的樣子,心疼得無以復加。她脫下自己濕透的外套,又費力地幫他脫掉那件冰冷沉重的灰色工裝上衣。當工裝被剝下,露出里面同樣濕透、緊貼在身上的薄薄背心時,劉昆瘦骨嶙峋的身體更加觸目驚心。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肩膀的骨頭尖銳得硌手,手臂細得仿佛一折就斷。長期缺乏營養和超負荷勞動留下的痕跡,赤裸裸地呈現在她眼前。劉雨婷的眼淚再次無聲滑落。她咬著牙,用自己脫下的、相對沒那么濕的外套,用力擦拭著他手臂、胸口上的冰冷雨水和泥污。
水壺終于發出尖銳的鳴叫。劉雨婷立刻拔掉電源,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開水倒進那個臟兮兮的塑料盆里,又兌了些冷水,試了試溫度。她擰了一條熱毛巾,回到床邊。
“劉昆,忍一下,擦擦身子……”她輕聲說著,試圖扶他起來。但劉昆迷迷糊糊,身體沉重。她只好跪在床邊,用熱毛巾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他冰冷的臉頰、脖頸、手臂和胸膛。滾熱的毛巾接觸到冰冷的皮膚,劉昆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似乎舒服了一些,但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顫抖中。
擦完上身,劉雨婷猶豫了一下。她看著劉昆同樣濕透、沾滿泥污的工裝褲,咬了咬牙。她不能讓他穿著濕褲子躺在這里。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摒除雜念,伸手去解他的皮帶扣。她的手指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微微發抖。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金屬扣的瞬間,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的劉昆,身體猛地繃緊!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原本緊閉的眼睛倏地睜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脆弱和迷茫,而是瞬間被一種極度的驚惶、羞恥和近乎本能的防御所占據!仿佛一只受驚的刺猬,豎起了全身的尖刺!
“別碰我!”他發出一聲沙啞而驚恐的低吼,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他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猛地揮開劉雨婷的手!動作粗暴而迅捷!
“啪!”一聲脆響,劉雨婷的手背被他狠狠打開,火辣辣地疼。她毫無防備,被這股力量帶得向后一仰,差點摔倒,錯愕地看著他。
劉昆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身體因為虛弱和激動而劇烈搖晃。他死死地揪住自己濕透的褲腰,眼神混亂而驚懼地在劉雨婷和這間破敗的房間之間來回掃視,仿佛剛剛才徹底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以及剛才發生了什么。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上身,再看到劉雨婷被打紅的手背和她臉上驚愕受傷的表情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棄如同海嘯般再次將他淹沒!
“臟……”他盯著自己布滿薄繭和細小傷口的手,盯著自己瘦得皮包骨頭的胸膛,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自我唾棄,“別碰……我臟……我身上……都是機油……汗臭……工廠里的味道……臟……”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和寒冷而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語無倫次地重復著,“我臟……別碰……別看我……”仿佛被剝光了所有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他無地自容的卑微和不堪。
劉雨婷看著他痛苦蜷縮、自我厭棄的模樣,看著他眼中那近乎崩潰的羞恥,剛剛被打的錯愕瞬間被洶涌的心疼和酸楚取代。她慢慢直起身,沒有靠近,只是站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緩緩地、一件一件地,脫掉了自己同樣濕透、沾滿泥污的T恤和長褲,只剩下貼身的內衣。她將自己同樣狼狽、同樣帶著奔波風塵、同樣不算干凈的身體,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
冰冷的空氣刺激著皮膚,讓她也打了個寒顫。但她站得筆直,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著床上那個將自己縮成一團、不敢抬頭的少年。
“臟?”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力量,清晰地落在劉昆耳中,“劉昆,你看看我。”她向前走了一步,走到床邊,強迫他抬起頭看著自己沾著泥點的腿,看著自己同樣單薄的身體。“我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硬座火車,擠在滿是汗臭的車廂里。我在工業區的垃圾堆旁邊找過你,在滿是油煙的巷子里問過路,剛才在泥水里摔過跤,現在身上也都是雨水和泥巴的味道。我也臟。”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我們一起臟。我們一起洗干凈。行嗎?”
她的目光坦蕩而灼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邀請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平等。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沒有施舍般的關懷,只有一種“我與你同在”的決絕。
劉昆怔住了。他抬起頭,通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站在床邊的女孩。看著她同樣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蒼白的臉頰,看著她同樣沾著泥污的、單薄的身體,看著她眼中那清澈見底的、毫無保留的堅定和……心痛。他看到了她手背上被他打出的紅痕。
時間仿佛凝固了。房間里只剩下電熱水壺底座冷卻時發出的細微嗡鳴,以及窗外依舊嘩嘩的雨聲。劉昆眼中的驚惶、羞恥和抗拒,在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目光注視下,如同冰雪遇到了熾熱的陽光,開始一點點地、艱難地消融、崩塌。他死死揪住褲腰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關節發白,然后,那力道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松懈了下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極其輕微、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徹底松開了緊握的手,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一滴滾燙的淚水,終于從他緊閉的眼角悄然滑落,沒入發黃的枕頭里。那是一種放棄所有抵抗、將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脆弱姿態。
劉雨婷的眼淚也無聲地涌出。她不再猶豫,拿起那條溫熱的毛巾,重新跪坐在床邊。這一次,她的動作無比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呵護。她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掉手臂、胸口殘留的冰冷和污跡。然后,她伸出手,輕輕解開他的皮帶扣,褪下那同樣冰冷濕透、沾滿泥漿的工裝長褲。整個過程,劉昆的身體都僵硬著,微微顫抖,但他緊閉著眼,沒有抗拒,只是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層異樣的、病態的潮紅。
當冰冷的濕布終于離開身體,劉雨婷迅速用那床散發著霉味的薄被,將他冰冷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裹住。接著,她自己也飛快地擦拭干凈身上的泥污,穿上相對干爽一點的內衣,然后也鉆進了那床冰冷的薄被里。
狹小的鐵架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劉雨婷小心翼翼地側過身,伸出雙臂,隔著薄被,將那個依舊在微微發抖的身體,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擁入懷中。她的臉頰貼上他冰冷的后頸,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被擁住的瞬間,劉昆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即徹底松弛下來。他像個終于找到安全港灣的疲憊旅人,下意識地向身后的熱源蜷縮,冰冷的脊背緊緊貼著她溫熱的胸膛。隔著薄被,劉雨婷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嶙峋的脊骨,感受到那瘦弱身體里傳來的、漸漸平息的顫抖。他急促而冰冷的呼吸,也慢慢變得綿長而沉重。
窗外,鵬城的暴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這片鋼鐵叢林。狂風呼嘯著拍打著脆弱的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響。招待所房間內,燈光昏暗,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霉味和潮濕的氣息。但在這張狹窄、冰冷、散發著異味的鐵架床上,兩個傷痕累累的年輕靈魂緊緊依偎在一起,用彼此僅存的體溫,對抗著這個世界的冰冷與絕望。劉昆緊繃的身體在她溫暖的懷抱里漸漸放松,最終沉入了極度疲憊后的昏睡。而劉雨婷,感受著他逐漸平穩的呼吸,聽著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他。她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直到后半夜,才在極度的疲憊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虛脫感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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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劉雨婷在一種極度的不安中驚醒。懷里的人體溫高得嚇人!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而是像一塊燒紅的炭!她猛地坐起身,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看向劉昆。
他蜷縮著,眉頭緊鎖,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病態的潮紅,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痛苦的、細微的嘶聲。劉雨婷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她伸手探向他的額頭,滾燙的溫度讓她指尖一縮!
“劉昆?劉昆!”她焦急地低聲呼喚,輕輕推了推他。
劉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眼神渙散,布滿血絲。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渴……好渴……頭……好痛……”
高燒!一定是昨天暴雨淋透,加上情緒劇烈波動,身體徹底垮了!
劉雨婷立刻翻身下床。房間里沒有水。她抓起那個塑料盆和暖水瓶,再次沖向公共盥洗室。用最快的速度接了半盆涼水,又把暖水瓶灌滿開水。回到房間,她擰了一條冰冷的濕毛巾,敷在劉昆滾燙的額頭上。又倒了一杯溫開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燒得滾燙的身體,一點點喂他喝下去。劉昆燒得迷迷糊糊,順從地喝了幾口,又無力地倒回枕頭上,急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