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樣,劉雨婷心急如焚。她翻遍自己濕漉漉的背包,只找到幾顆隨身帶的感冒藥。她摳出兩粒,再次扶起劉昆,哄著他艱難地咽了下去。冰冷的毛巾換了一次又一次,但劉昆的體溫似乎并沒有下降的跡象,反而有越來越高的趨勢,身體也開始無意識地輕微抽搐。
不行!這樣下去不行!必須去醫院!
天剛蒙蒙亮,雨勢小了些,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劉雨婷咬咬牙,迅速穿好自己半干的衣服。她翻出自己所有的錢——幾張濕透的百元鈔和一些零散的硬幣,仔細數了數,只剩下不到三百塊。她看了一眼床上燒得昏沉的劉昆,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她將那本深藍色的星空筆記本小心地塞進自己背包的最里層,然后用力地、艱難地將劉昆從床上扶起來。
劉昆渾身滾燙綿軟,幾乎站立不住,只能將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劉雨婷咬緊牙關,幾乎是半背半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出那間令人窒息的房間,走下狹窄搖晃的樓梯。
禿頂老板被吵醒,揉著眼睛從柜臺后探出頭,看到他們要離開,立刻喊道:“喂!退房押金不要了?”
“不要了!”劉雨婷頭也不回,用盡力氣支撐著劉昆的身體,艱難地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一頭扎進外面濕冷的晨霧中。
清晨的工業區街道,行人稀少。空氣濕冷,彌漫著雨水和鐵銹的味道。劉雨婷攙扶著幾乎失去意識的劉昆,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的身體越來越沉,呼吸也越來越灼熱急促。劉雨婷焦急地四處張望,希望能看到一輛出租車或者三輪車。
終于,在一個路口,她看到一輛破舊的、加裝了雨篷的人力三輪車慢悠悠地蹬過來。她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揮手大喊:“師傅!師傅!停一下!”
蹬三輪的是個五十多歲、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男人。他停下車,看著眼前這兩個渾身狼狽、其中一個明顯病得不輕的年輕人,臉上露出猶豫和警惕。
“師傅,去最近的醫院!麻煩您快一點!他燒得很厲害!”劉雨婷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哀求,迅速掏出身上所有的錢——那幾張濕透的百元鈔和一些硬幣,一股腦塞到那男人粗糙的手里,“這些……這些全給你!求求您了!快一點!”
男人看了看手里皺巴巴的濕錢和硬幣,又看了看劉雨婷焦急絕望的臉,再看看她身邊那個燒得臉頰通紅、眼神渙散的男孩,最終嘆了口氣,揮揮手:“上來吧!坐穩了!”他幫著劉雨婷將劉昆連拖帶抱地弄上三輪車狹窄的后座。劉雨婷緊緊抱著劉昆滾燙的身體,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防止他摔倒。
三輪車夫鉚足了力氣,在濕漉漉、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奮力蹬行。冷風夾雜著細碎的雨絲灌進簡陋的雨篷。劉雨婷緊緊抱著劉昆,感受著他身體傳來的可怕高溫和劇烈的顫抖,心焦如焚。她不停地用臉頰貼著他的額頭,試圖給他一點微弱的涼意,在他耳邊一遍遍地低語:“堅持住……劉昆……堅持住……馬上就到醫院了……你會沒事的……”
十幾分鐘后,三輪車終于在一個掛著“XX街道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牌子的、看起來同樣老舊的小樓前停下。這里顯然不是大醫院,但劉雨婷已經顧不上了。
“師傅,謝謝您!”她匆匆道謝,再次艱難地將劉昆從三輪車上攙扶下來。
社區醫院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藥物的混合氣味。清晨病人不多,只有一個值班醫生和一個護士。看到劉雨婷攙扶著一個燒得人事不省的年輕人進來,護士立刻推來了輪椅。
“高燒,淋了暴雨,昨天情緒也很激動……”劉雨婷語速極快地向醫生說明情況,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
醫生是個四十多歲、面容嚴肅的中年男人。他迅速給劉昆量了體溫——39.8度!聽診器聽了一下肺部,眉頭立刻皺緊了:“肺部有濕羅音,急性肺炎!必須馬上處理!先打退燒針,抽血化驗,然后輸液!”他迅速開好單子遞給護士,又看向劉雨婷,“你是家屬?先去繳費吧!押金先交五百!”
五百!
劉雨婷的心猛地一沉!她身上只剩下不到三百塊!剛才給三輪車夫的錢已經是全部了!
“醫生……我……”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聲音因為巨大的窘迫和恐慌而顫抖,“我……我錢不夠……能不能先……”
“錢不夠?”醫生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變得公事公辦,“我們這是小醫院,有規定的。錢不夠沒法開藥,也沒法給你安排床位輸液。先去籌錢吧。”他不再看劉雨婷,轉身去處理另一個病人。
冰冷的現實如同又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劉雨婷看著輪椅上燒得嘴唇干裂、呼吸急促、痛苦呻吟的劉昆,再看看醫生冷漠的背影和護士愛莫能助的眼神,巨大的無助感和絕望幾乎要將她徹底壓垮。她身上真的沒有錢了!所有的錢都給了三輪車夫!去哪里籌?在這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
就在這時,一直昏沉迷糊的劉昆似乎被周圍的動靜刺激,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他燒得視線模糊,但依稀看清了劉雨婷慘白的臉色和眼中的絕望,也聽到了醫生冰冷的話語。一股強烈的屈辱和痛苦再次涌上心頭!又是錢!又是這該死的東西!
“走……我們走……”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輪椅上站起來,聲音沙啞破碎,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絕望,“不治了……走……”
“不行!”劉雨婷死死按住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你燒成這樣會死的!必須治!”她的目光掃過護士推來的治療盤,看到里面的針劑和輸液管,又看到醫生桌上開好的化驗單和處方箋,眼神猛地一凝!
下一秒,在醫生護士錯愕的目光中,劉雨婷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猛地撲到醫生的辦公桌前,一把抓起桌上那疊開好的處方箋和化驗單!然后,她迅速從自己背包最里層,掏出了那本深藍色的星空筆記本!
“醫生!”她將那本筆記本“啪”地一聲拍在醫生面前,聲音因為激動和孤注一擲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有力,“我身上現在只有兩百多塊!但我有這個!”她猛地翻開筆記本,指著里面那些清晰工整的數學演算、物理推導、化學方程式,指著那些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的解題步驟和草稿圖,“您看!這些都是他寫的!他叫劉昆!他本來是我們省重點高中最好的學生!物理競賽全省一等獎!數學競賽全省前二十!他是能上清華北大的料!他是為了救他爸的命!為了那幾萬塊救命錢!才不得不賣掉學籍,跑到這里來打工的!”她的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淚,指著輪椅上燒得意識模糊的劉昆,“他現在病得要死了!就因為沒有五百塊錢!您看看他寫的這些東西!您覺得他的命,他未來的價值,就值不了這五百塊的押金嗎?!”
劉雨婷的聲音在清晨安靜的診室里顯得格外尖銳而悲愴。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死死地盯著醫生,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和哀求,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她將那本承載著劉昆所有榮光與隕落的筆記本,像最后的賭注一樣,用力地按在醫生的桌面上。
值班醫生愣住了。他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同樣狼狽不堪的女孩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被拍在面前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那些流暢而嚴謹的筆跡,那些清晰復雜的解題步驟,那些絕非普通高中生能輕易做出的推導……無一不印證著女孩話語的真實性。他又抬眼看向輪椅上那個燒得神志不清、瘦骨嶙峋的少年,眼神里最初的冷漠和公事公辦,終于被一絲強烈的震動和復雜的情緒所取代。
診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劉昆痛苦的、灼熱的呼吸聲格外清晰。護士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愕然地看著這一幕。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最終,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那本筆記本,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電話聽筒,撥了一個內線號碼。
“喂,藥房嗎?我是張醫生。有個急診病人,急性肺炎,高燒39.8度,情況緊急。處方號是……對,先配藥!費用……費用先記我賬上!立刻送過來!”他放下電話,看向劉雨婷,語氣依舊嚴肅,卻少了幾分冰冷,“帶他去輸液室,先打退燒針。費用……后面再說。”說完,他不再看劉雨婷,拿起聽診器走向另一個病人,但緊鎖的眉頭下,眼神復雜。
劉雨婷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一松,巨大的虛脫感幾乎讓她站立不穩。淚水終于沖破防線,洶涌而出。她哽咽著,對著醫生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謝謝!”聲音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她立刻轉身,和護士一起,推著意識模糊的劉昆,快步走向簡陋的輸液室。
冰冷的藥液順著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流入劉昆滾燙的血管。退燒針的藥效也開始慢慢顯現。劉昆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灼熱急促,沉入了昏睡。劉雨婷坐在冰冷的塑料凳上,緊緊握著他沒有打針的那只手。那只手依舊滾燙,指腹和關節處的薄繭和小傷口清晰可見。她低下頭,將自己的臉頰輕輕貼在他滾燙的手背上,感受著那微弱卻堅定的脈搏跳動,疲憊的身體和精神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但天光,似乎終于透出了一絲微弱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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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液緩慢而堅定地流入劉昆的血管,如同涓涓細流,沖刷著他體內肆虐的高熱。退燒針和抗生素開始發揮作用,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急促而灼熱的呼吸也變得綿長均勻,沉入了深度的昏睡。只是那張臉依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輸液室慘白的燈光下,脆弱得像一張透明的紙。
劉雨婷一直緊緊握著他沒有打針的那只手,仿佛那是連接著他生命線的唯一纜繩。她不敢睡,疲憊的身體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輸液袋里不斷下降的液面,盯著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點滴單調的滴答聲中緩慢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空呈現出一種被雨水洗刷過的、灰蒙蒙的亮色。
直到最后一滴藥液流盡,護士過來拔掉針頭,劉昆才在輕微的刺痛中悠悠轉醒。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眼神迷茫了片刻,才聚焦到劉雨婷寫滿擔憂的臉上。高燒帶來的混沌感還未完全散去,但身體深處那種瀕臨崩潰的灼熱和疼痛已經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病初愈般的極度虛弱和沉重。
“醒了?感覺怎么樣?還難受嗎?”劉雨婷立刻湊近,聲音輕柔,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額頭上殘留的虛汗。
劉昆看著她熬得通紅的雙眼,看著她同樣憔悴不堪的臉頰,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柔和那毛巾上溫熱的濕意,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暴雨中的崩潰、小旅館里的羞恥與脆弱、醫院里的絕望掙扎……以及她不顧一切地拍出那本筆記本,為他爭取到救治機會的那一幕。巨大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嘶啞干澀:“好……好多了……謝謝……”目光卻不敢與她長久對視,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恍惚和一絲揮之不去的窘迫。
“錢……”他忽然想起什么,掙扎著想坐起來,眼神里充滿了不安,“醫藥費……”
“別擔心,”劉雨婷按住他,將溫熱的杯子湊到他干裂的唇邊,“先喝點水。醫生說你需要休息。錢……醫生先墊上了。后面……我們再想辦法。”她避開了他追問的目光,語氣故作輕松,但眼底深處那抹憂慮卻瞞不過他。
劉昆沒有再追問,順從地喝了幾口水。溫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但他知道,那筆錢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他們兩人身上。他重新躺下,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疲憊而脆弱。
輸完液,又在觀察室休息了許久,直到醫生確認他體溫基本穩定,肺部炎癥還需后續治療但暫無大礙,兩人才得以離開那間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社區醫院。外面的空氣帶著雨后特有的清新和涼意。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灑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破碎的光點。
劉昆的身體依舊虛弱,腳步虛浮。劉雨婷攙扶著他,慢慢走回那個破敗的招待所。禿頂老板看到他們回來,只是抬了抬眼皮,沒說什么。回到那間散發著霉味的小房間,氣氛變得有些凝滯。劉昆默默地坐在瘸腿的椅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廉價運動鞋鞋尖。劉雨婷則開始默默地收拾兩人濕透、沾滿泥污的衣物。
沉默像無形的藤蔓,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收緊。昨夜的脆弱、依賴和那個絕望的擁抱,在陽光和退燒的理智回歸后,似乎變得有些難以面對。現實的冰冷和沉重,重新清晰地壓了下來——父親的病,如山般的債務,被賣掉的未來,以及眼前這走投無路的困境。
“你……”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
劉雨婷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她走到床邊,從背包最里層,再次拿出了那本深藍色的星空筆記本。這一次,她沒有激動地拍出來,而是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劉昆面前的破舊小桌子上。
“劉昆,”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回家吧。”
劉昆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隨即被一種更深重的痛苦和絕望覆蓋:“回家?回哪個家?我爸還在醫院躺著……欠著不知道多少錢……我……”他痛苦地抱住頭,聲音哽咽,“我回不去了……我把自己賣了……簽了合同的……我不能走……”
“合同?”劉雨婷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什么合同?給我看看!”
劉昆的身體僵硬了一下,眼神躲閃。在劉雨婷固執而堅持的目光逼視下,他最終還是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自己那個同樣破舊的行囊最底層,摸索出一個用透明塑料袋層層包裹的、折疊起來的文件袋。他顫抖著手,將那份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劉雨婷。仿佛遞出的不是一張紙,而是自己簽下的賣身契和全部的未來。
劉雨婷接過那份文件。紙張廉價粗糙,印刷模糊。她強壓著心頭的憤怒和寒意,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那是一份極其苛刻的“勞務派遣協議”。上面清晰地寫著“林昆”的名字和偽造的身份證號碼。協議期限:三年。違約金條款:因個人原因提前離職,需支付相當于三個月工資總額的違約金,并賠償廠方“培訓損失”及“崗位空缺損失”,總計金額赫然寫著:人民幣伍萬元整!
五萬塊!
一個冰冷的、足以將人徹底壓垮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