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婷拿著那份協議的手,因為憤怒和寒意而微微發抖。她看著協議上那個鮮紅的指印——那是劉昆在走投無路時,用自己的未來按下的絕望烙印。她猛地抬起頭,看向臉色慘白、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絕望的劉昆。
“所以,就因為這張紙,你就打算把自己一輩子耗死在這里?”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一切的力量,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剖開了他試圖用麻木和絕望包裹起來的偽裝。
劉昆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何嘗不想離開這個地獄?只是這五萬塊的違約金,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徹底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他在這里像牲口一樣干活,省吃儉用,一個月也攢不下幾百塊,五萬塊……那是他根本無法想象的巨款!
“違約金……五萬……”他喃喃自語,聲音如同夢囈,充滿了徹底的無力感。
“五萬塊,就把你嚇住了?”劉雨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質問。她“啪”地一聲將那份協議狠狠拍在桌子上!然后,她再次拿起那本星空筆記本,用力地翻開,指著上面那些力透紙背、清晰嚴謹的筆跡,指著那些復雜的物理模型、精妙的數學推導,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清晰有力:
“劉昆!你看著它!看著你自己寫的這些東西!你看看你解出的這些題!看看你畫的這些圖!你告訴我!那個能在全省競賽里拿一等獎的腦子,那個能解出連老師都贊嘆的難題的腦子,那個能在草稿紙上隨手畫出星空軌跡的腦子,就只值這五萬塊嗎?!就只配在這條流水線上插一輩子電容嗎?!就活該被那份狗屁不通的合同鎖死在這里嗎?!”
她的質問如同驚雷,在狹小的房間里炸響!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憤怒和錐心的痛惜,狠狠撞擊著劉昆早已麻木絕望的心防!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本筆記本,盯著上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筆跡。那些公式、那些圖形、那些曾經代表著他全部驕傲和未來的符號……此刻在劉雨婷悲憤的控訴下,像被重新點燃的星火,在他死寂的心湖深處,驟然迸發出一絲微弱卻尖銳的光芒!
是啊……他曾經是誰?
那個在深夜臺燈下,為了解開一道難題而興奮不已的少年……
那個在物理實驗室里,專注地調試著儀器、眼神發亮的少年……
那個在草稿紙上,用圓規和鉛筆勾勒出遙遠星系軌跡的少年……
那個叫劉昆的少年……真的……真的已經被這五萬塊錢徹底埋葬了嗎?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不甘、屈辱和一種被壓抑太久而瀕臨爆發的憤怒,如同沉睡的火山巖漿,在他體內劇烈地翻騰、沖撞!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看著那份印著“伍萬元整”的廉價協議,又看看筆記本上那些閃耀著智慧光芒的筆跡,一股前所未有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沖動猛地攫住了他!
“不……不……”他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如同困獸般的嘶吼,身體因為激烈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起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那份該死的協議!在劉雨婷驚愕的目光中,他看也沒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地將那份薄薄的紙張撕扯開來!
“嗤啦——!”
紙張被粗暴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一下!兩下!三下!
那份束縛了他幾個月、像毒蛇般纏繞著他靈魂的“合同”,在他手中瞬間變成了無數片飛舞的碎屑!如同他曾經被碾碎的夢想和尊嚴的碎片!
劉昆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那團被揉爛的紙屑,仿佛盯著不共戴天的仇敵。然后,他猛地揚手,將那團代表著屈辱和枷鎖的碎片,狠狠地、決絕地扔進了墻角那個散發著酸腐氣味的垃圾桶里!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重重地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死灰和絕望,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后的、帶著疼痛的清醒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劉雨婷靜靜地看著他完成這一切,看著那團紙屑落入骯臟的垃圾桶。她的眼中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深的、如釋重負的痛惜和一種無聲的贊許。她沒有說話,只是走上前,默默地握住了他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微微顫抖、冰冷的手。她的手心溫暖而堅定。
劉昆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兩人在無聲中對視著。狹小的房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工業區機器的低沉嗡鳴隱隱傳來,像是遙遠而冷漠的背景音。垃圾桶里那團被撕碎的紙屑,靜靜地躺在污穢之中,宣告著一個枷鎖的粉碎,也預示著一場未知風暴的開始。
“我們回家?!眲⒂赕迷俅伍_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回有劉昆的家。我們一起想辦法。你爸的病,欠的錢,所有的事,我們一起扛?!?/p>
劉昆看著她清澈而堅定的眼睛,看著她眼底深處那抹不顧一切的決絕,感受著她手心傳來的、源源不斷的暖意和力量。那堵橫亙在他與世界之間、由絕望和羞恥筑成的冰墻,終于在這一刻,徹底地、轟然崩塌。一種久違的、帶著尖銳痛楚的暖流,伴隨著巨大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依靠感,緩緩地注入了那顆早已冰冷麻木的心臟。他反手,更緊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握住了她的手。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過他蒼白瘦削的臉頰,滴落在兩人緊握的手上。
他極其緩慢地、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著,最終只艱難地擠出一個沙啞而堅定的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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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決定一旦做出,剩下的就是執行。
劉昆的身體還很虛弱,但精神卻像是掙脫了枷鎖,透出一種病態的亢奮和決絕。他拒絕了劉雨婷讓他再休息一天的提議。時間緊迫,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廠里發現他“失蹤”的風險。
“去宿舍拿東西,然后直接走。”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
劉雨婷看著他眼中那抹不容動搖的堅定,不再堅持。她迅速收拾好兩人僅有的、少得可憐的行裝——幾件半干的換洗衣物,那本深藍色的星空筆記本,還有劉昆那個裝著同樣簡單物品的破舊背包。禿頂老板看到他們下樓退房(或者說離開),只是抬了抬眼皮,沒要回鑰匙,也沒提押金的事,仿佛他們只是兩個無足輕重的過客。
清晨的工業區開始蘇醒。穿著各色工服的工人像灰色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向各個巨大的廠門。劉昆穿著劉雨婷那件相對干凈寬大的外套(他自己的工裝太顯眼,已被丟棄),戴著劉雨婷找招待所老板娘借來的一頂舊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蒼白的臉。他低著頭,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由劉雨婷攙扶著,混在前往永鑫電子廠上班的人流中。
三號車間的巨大鐵門敞開著,白班的工人正在陸續進入。夜班的工人則疲憊地涌出。門口的保安打著哈欠,對進出的人群只是隨意掃視。劉昆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強迫自己鎮定,盡量自然地隨著人流往里走。
“喂!林昆!”一個粗嘎的聲音突然響起!線長那張油膩刻薄的臉出現在車間門口,正叉著腰掃視著進入的工人,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劉昆,“你他媽昨天下午跑哪去了?!工位空著!電話也不接!想造反?。浚〗裉臁彼哪抗饴湓趧⒗ギ惓In白的臉色和虛浮的腳步上,皺了皺眉,語氣更加惡劣,“病秧子樣!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滾蛋!別拖累整條線的效率!”
周圍的工友投來麻木或幸災樂禍的一瞥。
劉昆的身體瞬間繃緊!帽檐下的眼神閃過一絲冰冷的寒意。劉雨婷攙扶著他的手也猛地用力,示意他冷靜。
“線長……我昨天……不太舒服……”劉昆壓低了帽檐,模仿著平時那種木訥畏縮的語氣,含糊地應了一聲,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反而加快了些,拉著劉雨婷迅速匯入人流,朝著車間深處、通往宿舍區的側門方向擠去。
“哼!廢物!今天再敢出錯看我怎么收拾你!”線長在后面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倒也沒再追上來盤問。在他眼里,“林昆”不過是個沉默寡言、可以隨意打罵的消耗品,只要人來了能干活就行。
穿過轟鳴的車間,推開那扇同樣油膩的鐵門,一股混合著汗臭、腳臭、泡面味和劣質香煙味的渾濁熱浪撲面而來。這就是永鑫電子廠的男工宿舍區。長長的、昏暗的走廊兩邊,是一扇扇緊閉的鐵門??諝馕蹪岬昧钊酥舷ⅰ?/p>
劉昆憑著記憶,走到走廊盡頭一間虛掩著門的宿舍前。推開門,一股更加濃烈的異味涌出。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擠擠挨挨地擺著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床鋪凌亂,地面滿是煙頭和垃圾。此刻正是夜班工人回來睡覺、白班工人出去上工的交錯時間,宿舍里有幾個人。有的蒙頭大睡,鼾聲如雷;有的坐在床邊,眼神空洞地抽著煙;還有一個剛起床,睡眼惺忪地在泡方便面。
看到劉昆帶著一個陌生女孩進來,幾個醒著的人投來詫異的目光。那個泡面的男人叼著煙,含糊地問:“林昆?你咋回來了?還帶個妞?”語氣帶著幾分輕佻。
劉昆沒有理會他,甚至沒有看任何人一眼。他徑直走向靠墻角那張下鋪——那是他的床位。床鋪極其簡單:一張薄薄的、發黃發硬的草席,一個同樣發黃、帶著可疑污漬的枕頭,一床散發著霉味的薄被。床底下塞著一個癟癟的、印著化肥廠廣告的蛇皮袋。
他迅速地蹲下身,將蛇皮袋拖了出來。里面只有幾件同樣洗得發白的廉價換洗衣物,一雙磨破了邊的塑料拖鞋,一個掉了漆的舊搪瓷缸子,還有一個小小的、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硬物——那是他藏在里面、沒被廠里收走的舊手機(早已欠費停機)和一張他偷偷保留的、皺巴巴的高中數學競賽獲獎證書。
他看也沒看,將蛇皮袋里的東西一股腦倒進自己帶來的那個破舊背包里。動作麻利,沒有絲毫留戀。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一分鐘。
“喂,林昆,你干嘛呢?不上工了?”那個泡面的男人又問道,語氣帶著疑惑。
劉昆拉上背包拉鏈,直起身,終于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宿舍里那幾個投來目光的人。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
“不干了?!彼届o地吐出三個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污濁的空氣中。沒有解釋,沒有告別。說完,他拉起劉雨婷的手,轉身就走,沒有絲毫停留。
宿舍里醒著的幾個人都愣住了。那個泡面的男人叼著的煙掉了下來,燙在腳背上才哎喲一聲跳起來。他們看著劉昆和那個陌生女孩迅速消失在昏暗走廊盡頭的背影,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錯愕和不解。在這個如同巨大蟻巢的工廠里,每天有人來,也有人走,麻木地來,麻木地走,像一顆顆無聲無息的螺絲釘。但像“林昆”這樣,平靜地說一句“不干了”,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的,還是頭一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幾個麻木的心頭掠過,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茫然取代。
走出宿舍樓,混入工業區清晨喧囂的人流車流中,直到再也看不到永鑫電子廠那巨大的灰色廠房輪廓,劉昆才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雨后微涼的空氣帶著工業區特有的鐵銹和粉塵味涌入肺腑,卻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自由感。他停下腳步,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向這片他生活了幾個月的灰蒙蒙的天空。陽光依舊被厚重的云層遮擋著,但云層的縫隙里,似乎透出了一線微弱的、金色的光。
他握緊了劉雨婷的手。那只手溫暖而堅定。
“走吧?!眲⒂赕幂p聲說,目光望向遠方,“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