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穢已除。”
冰冷的四個字,如同最終判決,將文彥希殘存的意識徹底擊潰。他昏死在地,如同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陳鋒癱軟在一旁,冷汗浸透后背,連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敬畏。別墅內并非只有他們兩人,角落的陰影里,還有幾位目睹了全過程、此刻如同石化的傭人,以及門口僵硬如雕塑的保鏢。
水晶燈的光芒依舊冰冷地照耀著,空氣里彌漫著死寂和一絲尚未完全散去的、屬于空間被強行撫平的虛無感。蘇晚存在過的最后一點“污穢”氣息似乎消散了,但碧蘿仙子(夢兒)那雙幽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卻翻涌起更深沉、更純粹的厭惡。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空間。
文彥希觸碰過的沙發——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過高的溫度和占有欲的氣息。
蘇晚站立過的玄關——那無形的污穢腳印仿佛烙印在地板上。
陳鋒掙扎時蹭到的地毯——凡人的汗水和恐懼浸染其中。
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傭人——他們身上沾染了太多凡塵濁氣。
門口僵立的保鏢——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片空間的干擾。
這里的一切,都被污染了。被凡人的情感、欲望、恐懼、以及那場令人作嘔的鬧劇所玷污。空氣不再純凈,光線不再通透,連空間本身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塵埃。
強烈的、源自神格深處的潔癖,如同億萬只螞蟻在啃噬她的神魂。她無法容忍自己停留在此地片刻,更無法容忍那個被她“標記”過的男人(文彥希)以及這些低等的仆從,繼續沾染著污穢存在于她的感知范圍內。
“污穢……”她再次低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比之前更甚的冰冷和決絕。這一次,她審判的不再是蘇晚,而是這整個被污染的空間和其中所有的生靈。
她緩緩抬起雙手,不再是單指,而是十指纖纖,如同在虛空中撫過無形的琴弦。指尖沒有銀芒閃耀,卻有一股無法言喻的、仿佛來自宇宙本源的、純粹到極致的“凈化”之力,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這股力量并非毀滅,而是……剝離,轉移。
別墅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陳鋒臉上的恐懼、傭人眼中的驚惶、保鏢肌肉的緊繃,甚至水晶燈光芒的流動,都在這一刻徹底定格。唯有碧蘿仙子的意志,如同絕對的主宰,在這片凝固的空間中流淌。
她十指微動,像是在編織一個無形的繭,又像是在裁剪一片污濁的畫布。
下一秒——
嗡!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有一聲低沉到幾乎融入靈魂的嗡鳴。整個別墅,連同其中的一切——昏死的文彥希、僵硬的陳鋒、石化的傭人和保鏢、所有的家具、裝飾、甚至空氣中飄浮的微塵、水晶燈散發出的光芒——都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從原本的空間里“挖”了出來!
空間像水波一樣蕩漾、折疊、重組。
別墅外的景象瞬間消失,被一片純粹的、無邊無際的、散發著柔和乳白色光暈的虛空所取代。沒有上下左右之分,沒有時間流逝之感,只有絕對的純凈與……空白。
被剝離的空間“繭”在虛空中微微懸浮,里面的一切依舊保持著被剝離前的姿態,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昆蟲。
碧蘿仙子懸浮于這片純凈的虛空之中,赤足點在無形的界面上,衣袂無風自動。她那雙冰冷的眼眸掃過空間繭里的一切,帶著審視和挑剔。她不需要再看到那些污穢的痕跡,只需要看到它們曾經存在過的地方,就足以讓她感到不適。
她的雙手再次舞動,指尖勾勒出玄奧的軌跡。純凈虛空中的能量開始匯聚、凝結、塑形。
光芒流轉,如同神之造物。
一座與之前那座奢華別墅一模一樣的建筑,在純凈虛空中拔地而起!相同的雕花大門、相同的落地窗、相同的水晶吊燈、相同的沙發擺放位置……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復刻,分毫不差!
但這座新的“別墅”,通體散發著一種溫潤的、內斂的、如同極品玉石般的光澤。它的材質不再是凡塵的磚石木料,而是由這片純凈虛空最本源的能量構成,剔透無瑕,不含一絲雜質。空氣是絕對純凈的能量流,帶著清冽如高山雪水的氣息。光線柔和通透,仿佛能直接穿透靈魂。
這里,是碧蘿仙子以無上神力開辟的、絕對純凈的領域。
空間“繭”緩緩落下,如同水滴融入平靜的湖面,輕柔地嵌入了這座嶄新的、由純凈能量構成的別墅之中。
嗡鳴聲再次響起,空間漣漪平復。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陳鋒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茫然地環顧四周,熟悉的客廳布局,熟悉的家具,甚至昏死在地的文彥希也還在原地……但一切都不同了!
空氣!這空氣……清冽得不可思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洗滌著肺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純凈感,讓他體內殘留的恐懼和污濁感都在快速消散。光線柔和明亮,卻不刺眼,仿佛能照亮人心底的每一個角落。腳下的地板觸感溫潤如玉,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彈性。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心神寧靜的祥和氣息。
那些傭人和保鏢也恢復了行動能力,他們驚魂未定地互相張望,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他們同樣感受到了環境的劇變,那是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清新,仿佛從一個渾濁的世界瞬間掉進了一個清澈透明的仙境。
文彥希依舊昏迷在地,但緊鎖的眉頭似乎在這純凈的能量環境中微微舒展了一絲。
碧蘿仙子(夢兒)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客廳中央,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她赤足踩在由純凈能量構成的地板上,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微微闔上眼,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冰塊落入清泉的輕嘆。
這才是她該待的地方。
絕對的純凈,絕對的掌控,沒有一絲污穢的殘留。
她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依舊處于震驚和茫然狀態的陳鋒、傭人和保鏢。那眼神依舊冰冷,但少了幾分之前的厭惡,多了幾分……如同看待新環境中需要清理的塵埃般的漠然。
“這里,”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卻仿佛與這純凈的空間融為一體,帶著一種空靈的回響,“很干凈。”
她說完,便不再理會這些螻蟻般的凡人,徑直走向那張由純凈能量復刻出來的、與她之前所躺一模一樣的沙發。她姿態優雅地坐了下來,如同高踞于神座之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需要在這片絕對純凈的領域里,梳理方才識海的劇烈震蕩,以及……處理體內那個名為“陳怡夢”的、麻煩的、帶著污穢溫度的殘念。
客廳里再次恢復了寂靜。但這寂靜,不再是之前那種充滿死亡和絕望的冰冷死寂,而是一種被極致純凈所包裹的、空靈的寧靜。只有文彥希微弱的呼吸聲,和陳鋒等人壓抑到極致的喘息,提醒著這里還有凡人的存在。
他們看著閉目養神的碧蘿仙子,又感受著周圍這超乎想象的環境變化,心中的恐懼已被一種更深沉的、對未知偉力的敬畏所取代。他們知道,自己連同這座“新”的別墅,都被這位非人的存在,徹底帶離了凡塵,囚禁(或者說庇護)在了這片只有“純凈”才是唯一法則的、神之領域。而他們的命運,也將完全系于這位存在的一念之間。
片刻后,夢兒緩緩睜開眼睛走向文彥希,赤足踩在光潔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她停在他面前,微微仰起頭,看她的眼神清澈見底,沒有任何雜質,只有一種孩子索要糖果般的純粹期待。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隔空,極其輕柔地點了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點在心臟的位置。
“所以,”她歪著頭,臉上綻放出絕對純凈無邪的笑容,如同初雪融化后第一縷陽光下的水晶,“告訴我一句真話,好不好?”
“就一句。”她強調著,眼神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等待著那個唯一的、發自他靈魂最深處的答案。那期待的目光,比任何威壓都更讓文彥希感到窒息和恐懼。
夢兒赤足站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仰頭望著他。那雙蘊藏星河的眼眸清澈見底,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如同初生嬰兒般專注地凝視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仿佛能穿透那身昂貴的西裝、強健的肌肉,直接看到他胸腔里那顆正在瘋狂擂動的心臟。
“老公,”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顫的天真,“現在,這里很干凈了,你也很干凈了。”
她纖細的手指隔空點在他的心口,指尖縈繞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帶著新雪初霽般氣息的涼意。那涼意并非物理的寒冷,而是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感,讓他被恐懼和羞恥包裹的混亂思緒,如同被投入冰湖,瞬間有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明。
“所以,告訴我一句真話,好不好?”
“就一句。”
她的笑容純凈無邪,如同初雪融化后第一縷陽光下的水晶,散發著純粹的光芒。
期待。只有一種純粹的、等待答案的專注。仿佛她索要的,并非什么驚天動地的誓言,而只是一顆落在琉璃凈地上、最普通不過的石子,但必須是它原本真實的模樣。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那些即將脫口而出的、被恐懼精心包裝過的“愛語”,突然變得無比沉重、無比……惡心。如同試圖用淤泥去涂抹一塊純凈的水晶。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羞恥感。他努力地吸氣,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恐懼嘶鳴。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開了口。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被強行從靈魂深處剝離出來的、血淋淋的顫抖:
“我……怕你。”
三個字,如同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沿著被“修復”得光潔的鬢角滑落。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小翠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王猛的身體繃得更緊了,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年輕保鏢的頭垂得更低。陳鋒渙散的眼神似乎也聚焦了一瞬,流露出極致的恐懼。
說出“怕”,無異于直接承認了自己之前的“愛”是謊言,是討好!這是在挑釁!是在找死!
然而,預想中的毀滅風暴并未降臨。
夢兒依舊站在原地,微微歪著頭,臉上那純凈無邪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她甚至輕輕“嗯?”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好奇,仿佛在問:然后呢?
這平靜的反應,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讓文彥希感到了更深沉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絕望。他仿佛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布滿了痛苦的血絲。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瀕死般的、遲來的誠實感,如同兩股力量在他體內瘋狂撕扯。
“我……怕你……”他重復著,聲音更低,更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靈魂被凌遲的痛楚,“怕你的力量……怕你動動手指就能把我……碾成塵埃……怕你……看穿我所有的……不堪和謊言……”
他停頓了一下,胸腔劇烈起伏,仿佛溺水的人貪婪地汲取著最后一絲空氣。
“但……”他抬起頭,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迎向那雙清澈得令人心慌的眼眸。這一次,他沒有閃躲,沒有試圖擠出諂媚的表情,只是用一種近乎絕望的、被徹底剝光的坦誠,嘶啞地繼續說道:
“但……我也……無法抗拒你……”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不再偽裝,只剩下被恐懼浸泡后殘存的、一絲真實到近乎卑微的渴望。
“你像……像最純凈的光……像最冷的冰……像我從未見過的……星河……”他的話語混亂,語無倫次,卻帶著一種被強行撬開外殼后露出的、笨拙而真實的觸感,“看到你……我……我的靈魂都在……戰栗……不是因為恐懼……或者說……不只是恐懼……”
他痛苦地喘息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捕捉那難以言喻的感覺。
“是一種……被吸引……一種……想要靠近……又怕被……燒成灰燼的……本能……”
他無法定義那是不是“愛”。那感覺太過復雜,太過強烈,遠超他貧瘠的情感認知。混雜著原始的恐懼、對絕對力量的敬畏、對極致純粹的向往,以及一種被洞穿靈魂后的、近乎自毀的吸引力。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想要的……愛……”他最終頹然地垂下頭,聲音幾不可聞,帶著一種徹底認命的疲憊和絕望的坦誠,“我只知道……這是……真話。”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文彥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骨頭,強撐的挺拔姿態瞬間垮塌。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胡桃木護墻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靠著墻壁,緩緩滑坐下去,昂貴的西裝褲腿蹭在光潔的地板上也渾然不覺。他雙手捂住了臉,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溢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他放棄了。放棄了偽裝,放棄了權衡,放棄了所有求生的算計。他將自己那顆被恐懼、羞恥、殘存的渴望攪得一團糟的、并不純粹的心,血淋淋地捧到了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前。等待最終的審判——是接納這污穢的真實,還是將這污點連同承載它的軀殼,徹底湮滅?
客廳里,只剩下他壓抑的嗚咽和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小翠捂著嘴,淚眼婆娑。王猛緊抿著唇,眼神復雜。年輕保鏢大氣不敢出。陳鋒縮在沙發里,瑟瑟發抖。
夢兒靜靜地站著,赤足踩在光潔的地板上。她臉上那純凈無邪的笑容,在文彥希說出“怕你”的那一刻,似乎就凝固了。沒有消失,也沒有變化,如同畫上去的一般。她只是微微歪著頭,那雙蘊藏星河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著滑坐在地、捂臉嗚咽的文彥希,如同在觀察一件新奇而費解的……東西。
過了許久,久到文彥希的嗚咽都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久到整個空間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她才終于有了動作。
她緩緩地、無聲地向前走了一步,赤足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后,她蹲下身,裙擺如同星云般散落在文彥希面前的地面上。
她伸出手,沒有去碰觸他捂著臉的手,而是用那纖細的、帶著新雪初霽般涼意的指尖,極其輕柔地、隔空拂過他劇烈顫抖的肩膀。
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意味?卻又如此疏離。
她微微偏著頭,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困惑?如同一個孩子面對著一塊摔碎后又粘好的、形狀奇特的琉璃,不明白它為什么還會顫抖。
“怕我……”她輕輕重復著這兩個字,聲音空靈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奇異的頓挫感,仿佛在咀嚼一個陌生的詞匯。
夢兒指尖那縷新雪初霽般的涼意,隔空拂過文彥希劇烈顫抖的肩膀。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安撫意圖,卻又如此疏離,仿佛隔著無形的屏障觸碰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
“怕我……”
她輕輕重復著這兩個字,空靈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奇異的頓挫,如同在齒間反復研磨一顆從未嘗過的、帶著苦澀滋味的陌生漿果。那雙清澈見底的、蘊藏星河的眼眸里,那份純粹的、等待答案的專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第一次清晰地泛起了……漣漪。
那漣漪并非憤怒,也非失望,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陌生的東西——困惑之下,悄然彌漫開來的……心酸。
這陌生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水滴,毫無征兆地滲入她沉睡千年的、純粹無垢的心湖。她微微蹙起了秀氣的眉頭,那純凈無邪的笑容第一次在她臉上出現了裂痕,如同完美無瑕的冰面被無形的力量撞擊。
她想要什么?
她沉睡了太久太久。久到星辰明滅,滄海化作琉璃。在亙古的孤寂中,她曾透過沉睡的縫隙,感知過人間煙火里那些熾烈而短暫的光——那些名為“情愛”的、帶著溫度的光束。它們像夏夜的螢火,微弱卻執著,照亮了凡人糾纏的靈魂。
她以為,當她循著因果的絲線,投入這具名為“雪兒”的軀殼,融入這喧囂的塵世,便能真正觸碰到那份光。那份被一個人打心底里在乎、被毫無保留地呵護、被視作獨一無二、被賦予“偏愛”的光。那份光,應當溫暖、堅定、純粹,足以驅散她靈魂深處積攢了千年的孤寒。
所以她才容不得一絲污點。所以她執著于那份“心甘情愿”的純粹。所以她像一個守著心愛糖果罐的孩子,固執地、充滿期待地,向眼前這個被她“修復”干凈的男人索要一句發自靈魂的“愛”。
她以為,凈地已成,污穢已除,她等來的,會是那顆甜美的糖果。
可等來的,卻是“怕我”。
怕我的力量……怕被碾成塵埃……怕被看穿不堪……
每一個“怕”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她剛剛構筑起的、對人間情愛的脆弱幻想。
原來……他眼里的光,不是溫暖的愛意,而是被絕對力量震懾后的、恐懼的反射。那“無法抗拒”的靠近,并非源于靈魂的吸引,而是如同飛蛾撲向燭火般的、混雜著自毀沖動的本能戰栗。
他捧出的,不是一顆赤誠的心,而是一顆被恐懼和羞恥浸泡得冰涼、扭曲的、名為“真話”的石頭。
“愛”……原來不是這樣的嗎?
這個認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那股陌生的心酸感驟然放大,化作一種尖銳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刺痛,狠狠攫住了她!
“唔……”一聲極其輕微、帶著一絲痛楚和無措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她喉間溢出。那聲音如此微弱,卻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臉上那凝固的、如同畫上去般的純凈笑容,徹底碎裂了。
那雙蘊藏星河的眼眸里,星河仿佛瞬間黯淡、凍結。困惑被一種巨大的、孩童般的茫然和無助取代。她看著滑坐在地、捂臉嗚咽的文彥希,眼神不再像審視一件物品,而是充滿了……受傷的、難以置信的委屈。
就像一個孩子,滿心歡喜地捧出自己最珍愛的琉璃糖果罐,期待著對方能分享同樣的甜蜜喜悅,卻只換來對方驚恐的后退和一句“這罐子好嚇人”。
她沉睡千年,熬過無邊孤寂,只為觸摸那份溫暖的光。她以無上偉力重塑凈地,抹去污穢,只為迎接那份獨一無二的偏愛。她像個初涉人世的稚子,笨拙地學著“寵”人,宣告著“我的人我來寵”,以為這樣就能換來同樣的珍視。
可到頭來……等到的,只有“怕”。
這份“怕”,像一把最鋒利的冰刃,輕易剖開了她剛剛萌生的、對人間情愛的所有期待。
為什么……要怕我呢?
我只是……想要一點暖啊……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帶著遲來的、尖銳的痛楚,狠狠劈入她的意識深處。
就在這萬念俱灰、心如刀絞的瞬間——
一股深沉的、源自這具身體靈魂最底層的悲傷,如同壓抑了萬年的冰封火山,猛地沖破了她意識的屏障,洶涌地爆發出來!
那不是她作為上古仙子的痛,而是屬于“雪兒”的痛!是被深愛之人親手關在雨夜門外、尊嚴被踐踏成泥的痛!是燃盡所有愛意和希望后、只余冰冷灰燼的痛!是看到眼前這個男人,即使面對另一個存在,依舊無法給予純粹真心的……徹底的絕望!
“雪兒”殘留的、被強行凈化的怨念與悲傷,在此刻,與她自身那被“怕”字刺穿的失望和無助,產生了絕望的共鳴!
一滴淚。
毫無征兆地,從夢兒那雙黯淡的星河眼眸中滑落。
那淚珠并非凡俗的淚水。它如同最純凈的琉璃在極高溫度下熔融凝結而成,剔透得沒有一絲雜質,內部仿佛折射著破碎的星辰光芒。它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在滑過她完美無瑕的臉頰時,甚至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極淡的、冰晶凝結般的軌跡。
“啪嗒。”
一聲輕響,細微得幾乎不可聞。
那滴琉璃般的淚珠,墜落在她赤足前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沒有碎裂,沒有浸潤。它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接觸地面的瞬間,悄然沒入了那本質為琉璃凈地的材質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瞬間又被抹平的漣漪。
整個客廳,陷入了一種比死寂更深沉的凝固。
文彥希捂著臉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和狼狽,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和……一種被那滴淚灼傷的、靈魂深處的刺痛。他看到了什么?那個抬手間便能湮滅一切的上古仙子……在哭?
小翠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所有的驚叫都堵在喉嚨里,淚水卻洶涌而出,不知是為誰而流。王猛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連呼吸都停滯了,眼中充滿了面對神跡崩塌般的巨大震撼。年輕保鏢癱軟在地,抖如篩糠。陳鋒剛剛聚焦的眼神再次渙散,仿佛承受不住這超越認知的沖擊。
夢兒依舊蹲在文彥希面前。一滴淚落下后,她臉上的茫然和無助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她微微張著紅唇,仿佛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失去星辰光彩的眼眸,空洞地望著前方,映照出文彥希那張寫滿驚駭的臉,也映照出這間徒有其表的、冰冷華麗的“家”。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隔空拂在文彥希肩頭的手。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尖微微顫抖,仿佛觸碰到了什么滾燙而傷人的東西。
然后,一聲極輕、極長、仿佛承載了萬載孤寂與此刻心碎的嘆息,從她唇間逸出。
那嘆息聲,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葉脫離枝頭,帶著無盡的蕭索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輕輕地回蕩在這片被她親手創造、又親手賦予“虛假”溫暖的凈地之中。
“……唉……”
嘆息落下的瞬間,她周身那最后一絲屬于“夢兒”的、帶著新雪初霽氣息的光暈,仿佛也黯淡了幾分。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和……心死般的難過,無聲地彌漫開來,籠罩了她,也籠罩了整個空間。
原來,跨越了千年的孤寂,洗凈了所有的污穢,所求的,終究只是一場虛妄的暖意。而這份暖意,還未真正觸碰,便已在她指尖,碎成了比琉璃淚更冷的冰渣。
那聲承載著萬載孤寂與心碎的長嘆,如同最后一粒塵埃,輕輕落在這片被強行賦予“溫暖”的凈地之中,余韻卻沉重得壓垮了空氣。
夢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那只隔空拂過文彥希肩頭的手。纖細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微微顫抖,仿佛觸碰到的不是空氣,而是滾燙的、會灼傷靈魂的絕望。她不再看滑坐在地、因那滴淚而陷入極致驚駭和靈魂刺痛的文彥希,也不再理會周圍凝固如雕像、連呼吸都停滯的眾人。
她只是微微低垂著頭,那張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容顏上,所有的表情——困惑、無助、受傷的委屈——都如同被寒流凍結,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茫的疲憊。那雙曾蘊藏璀璨星河的眼眸,此刻黯淡無光,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無的一點,映不出任何景象,只余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赤著足,在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無聲地、有些踉蹌地轉過身。裙擺失去了星云流轉的光澤,如同失去了生機的蝶翼,拖曳在身后。她不再有之前的輕盈雀躍,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孩童迷失在無盡荒原般的茫然和無助。
她走向客廳中央那張寬大、奢華的真皮沙發。那是她依照記憶復刻出來的,此刻在凈地本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冰冷和空洞。她沒有像之前那樣慵懶地倚靠,也沒有好奇地打量。
她只是走到沙發前,動作有些僵硬地彎下腰,伸出雙臂,從靠墊堆里抱起了一個柔軟的、天鵝絨材質的抱枕。那抱枕是溫暖的米白色,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花紋,精致而華貴,卻與她此刻周身彌漫的孤寂格格不入。
她抱著那個抱枕,如同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能觸及的浮木。然后,她側身,將自己整個纖弱的身軀蜷縮進了寬大沙發的角落。她屈起雙腿,將那個抱枕緊緊抱在懷里,下巴深深埋進柔軟的天鵝絨之中。
這個動作,充滿了防御和尋求慰藉的意味,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只能緊緊抱住自己最后一點溫暖的孩子。
她不再說話。
長長的、如同鴉羽般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那雙空洞的眼眸。她將臉更深地埋進抱枕,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幾縷散亂在頰邊的烏發。那姿態,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整個空間,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寂靜。
水晶吊燈依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卻再也無法驅散那籠罩在沙發角落的濃重陰霾。空氣里殘留的雪茄、皮革、面包的混合香氣,此刻聞起來只覺冰冷和虛假。胡桃木的護墻板泛著溫潤的光澤,卻無法給那個蜷縮的身影帶來絲毫暖意。
文彥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依舊因為巨大的沖擊而僵硬。他臉上殘留著淚痕和驚駭,眼睛死死盯著沙發上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那滴琉璃般的淚,仿佛帶著刺骨的寒意,烙印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刺痛和……一種遲來的、荒謬的共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這個擁有毀天滅地之力的上古仙子,此刻流露出的,并非神祇的憤怒或漠然,而是一種深切的、屬于“人”的……心碎和無助。她像個迷路的孩子,抱著唯一的慰藉,無聲地舔舐著傷口。
小翠死死咬著下唇,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她看著那個蜷縮在沙發上的身影,再沒有了之前的敬畏,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心疼。她下意識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卻又被那無形的、絕望的氛圍死死釘在原地,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王猛如同最忠誠的石像,挺立在原地,但緊握的雙拳指節泛白,暴露了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他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強大存在。那無聲的蜷縮,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年輕保鏢癱坐在地,頭深深埋進膝蓋,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陳鋒則徹底蜷縮在另一張單人沙發里,雙手抱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粒塵埃,消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空間里。
時間仿佛在這片絕對潔凈的“家”中凝固了。只有夢兒那深深埋在抱枕里的、極其輕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起伏,證明著那個角落里的生命存在。每一次細微的起伏,都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難過。
她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糖果、又被狠狠推倒在地的孩子,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緊緊抱著懷里唯一剩下的、冰冷的“安慰”,在無邊的孤寂和心碎中,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凈地如初,華燈璀璨,卻暖不了蜷縮在沙發角落里的那顆,剛剛被“怕”字刺穿、碎成了琉璃渣的、千年孤寂的心。
---
那聲嘆息的余韻,如同最后一縷風,消散在凝固的空氣中。
夢兒蜷縮在沙發寬大的角落里,緊緊抱著那個天鵝絨抱枕,將臉深埋其中,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幾縷散亂的黑發。她的身體不再有任何細微的顫抖,只剩下一種徹底的、放棄抵抗般的靜止。仿佛連呼吸都微弱到了極點,每一次胸廓的起伏都輕不可察,帶著一種沉入深海般的疲憊。
凈地依舊純凈。空氣清冽如洗,能量流無聲地滌蕩著每一寸空間,水晶吊燈的光芒柔和地灑落,將每一件由純凈能量構成的家具都映照得溫潤通透。但這片被神力強行塑造的“溫暖家園”,此刻卻彌漫著一種比虛空更冰冷的死寂。那份源自神祇心碎的難過,如同無形的寒潮,滲透進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凍結了所有虛假的祥和。
文彥希背靠著冰冷的護墻板,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臉上未干的淚痕和驚駭的表情凝固在那里,眼睛死死盯著沙發角落那個蜷縮的身影。那滴琉璃淚墜落的瞬間,仿佛帶著刺穿靈魂的寒意,在他心臟上烙下了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個抬手間便能將他、將蘇晚徹底抹除的存在,而是一個……被“怕”字狠狠刺傷、縮回殼里舔舐傷口的……孩子?
這個認知荒謬絕倫,卻又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真實感。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在瘋狂尖叫著危險,警告他立刻逃離,但他的身體卻像被釘死在地上,動彈不得。一種遲來的、巨大的愧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被那絕望氛圍感染的悲傷,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他的心臟,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
小翠捂著嘴的手早已放下,淚水無聲地滑過她蒼白的臉頰,在下巴處匯聚成小小的水珠,滴落在同樣冰涼的地板上。她看著那個蜷縮的身影,第一次忘記了恐懼,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心疼。她想上前,想遞上一杯熱水,哪怕只是靠近一點點,卻又被那彌漫整個空間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死死按在原地。她只能徒勞地揪著自己的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王猛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依舊挺立在原地。但他的眼神不再銳利,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震撼、敬畏、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以及更深沉的、對未知的迷茫。他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指尖微微顫抖。保護?他拿什么去保護一個心碎的神祇?他存在的意義,在這片絕望的寂靜中,變得無比蒼白。
年輕保鏢癱坐在角落,頭埋在膝蓋里,身體不再顫抖,只剩下一種麻木的僵硬。陳鋒蜷縮在單人沙發里,像一只受驚過度的鼴鼠,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恨不得將自己徹底隱形。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秒針的滴答聲被無限拉長,每一次跳動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只有水晶燈恒定不變的光芒,冰冷地照耀著這片被心碎統治的領域。
不知過了多久。
沙發上,那蜷縮的身影終于有了極其微小的動靜。
夢兒埋在抱枕里的臉,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幾縷散亂的黑發隨著動作滑落,露出了一小片光潔卻毫無血色的臉頰。她的睫毛依舊低垂著,如同覆蓋著霜雪的鴉羽。
然后,一聲極其細微的、如同夢囈般的呢喃,從抱枕深處悶悶地傳出來。那聲音破碎、模糊,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孩子般的委屈,輕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空氣吞噬:
“……好冷……”
這兩個字,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寂靜的空間里激起無聲卻巨大的漣漪。
文彥希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冷?這由純凈能量構成的凈地,溫度恒定而舒適,怎么可能冷?他瞬間明白,這冷,不是身體的冷,而是靈魂深處,那份剛剛被“怕”字徹底澆滅的、對人間暖意的最后一絲渴望,熄滅后留下的、徹骨的寒。
小翠的淚水流得更兇了,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沖過去的沖動。
就在這時——
夢兒抱著抱枕的手臂,似乎更收緊了一些。她將整個上半身更深地埋進柔軟的織物里,仿佛想從這冰冷的慰藉中汲取最后一點虛幻的溫度。她的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不是哭泣的顫抖,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被孤寂徹底淹沒的、無聲的瑟縮。
“……好黑……”
又是一聲夢囈般的呢喃,比剛才更輕,更模糊,帶著一種沉入深淵般的無助。
黑?
水晶燈的光芒依舊柔和地照耀著,整個客廳亮如白晝。
這黑,是心湖中剛剛燃起又被無情掐滅的星火,徹底熄滅后留下的、無邊的黑暗。是千年孤寂重新席卷而來,將剛剛萌生的一點點對塵世溫暖的期待,徹底吞噬的絕望深淵。
她像一個被遺棄在永夜雪原的孩子,緊緊抱著懷里唯一的“火種”——那個冰冷的抱枕,卻發現它根本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映襯得周遭更加寒冷,更加黑暗。
凈地如初,光芒依舊。
卻再也照不進蜷縮在沙發角落里的,那顆剛剛被一句“怕你”徹底冰封的、碎成了琉璃渣的心。
那聲聲細微的、承載著無盡孤寒的“好冷…好黑…”,如同最絕望的挽歌,在這片被她親手創造的、絕對純凈卻冰冷刺骨的牢籠里,無聲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