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粘稠地流淌。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在蜷縮于沙發角落的身影上,如同冰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單薄脆弱的輪廓。那顆深深埋在天鵝絨抱枕里的頭顱,起初只是微微顫抖,如同寒風中瑟縮的雛鳥。
然后,那細微的顫抖逐漸加劇。
如同冰層下壓抑了萬年的暗流終于找到了裂縫,洶涌而出。
夢兒的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聳動起來,起初是壓抑的、微不可察的抽噎,每一次都牽扯著她整個纖弱的脊背。那緊緊環抱著抱枕的雙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冰冷的慰藉勒進自己的骨血里。
“嗚……”
一聲極輕微、帶著濃重鼻音的嗚咽,終于沖破了緊閉的唇瓣,悶悶地、破碎地透了出來。如同受傷小獸在黑暗巢穴里發出的第一聲哀鳴。
這聲嗚咽,像打開了閘門的鑰匙。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壓抑不住的抽泣如同決堤的潮水,越來越洶涌地從她埋藏的唇齒間溢出。那聲音不再是空靈悅耳,而是破碎的、沙啞的,充滿了孩童般無法排解的委屈和無助。
她抱緊了懷里的抱枕,身體蜷縮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徹底縮進那方寸之地,躲避這讓她心碎的現實。
淚水,再也無法被天鵝絨吸收。
一顆顆剔透如琉璃、卻又冰冷刺骨的淚珠,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從她深深埋著的臉頰邊緣滾落。它們砸在沙發光潔的真皮表面上,并未浸潤,也未碎裂,
而是如同有生命的冰晶,在接觸的瞬間便悄然沒入其中,留下一個個瞬間消失的、微小的漣漪,仿佛沙發也在無聲地飲泣。
淚水越來越多,越來越急。
她不再壓抑,或者說,她已無力壓抑。小小的身軀在寬大的沙發角落里劇烈地起伏、顫抖,如同狂風暴雨中無助的扁舟。
破碎的抽泣聲在死寂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令人心碎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痛苦嗚咽。
那曾經蘊藏星河、璀璨奪目的眼眸,此刻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浸透,濕漉漉地黏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她不再有光芒,不再有神性,脆弱得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瑟瑟發抖、只能躲在角落絕望嗚咽的小老鼠。
千年的孤寂、對溫暖的渴望、被“怕”字刺穿的劇痛、以及屬于“雪兒”那冰冷的絕望……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這洶涌的、無聲的潮汐,將她徹底淹沒。
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成了沉重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悲傷。
水晶吊燈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許多,在夢兒蜷縮的角落投下濃重而絕望的陰影。
文彥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僵硬得如同化石。他臉上的驚駭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無形巨錘反復捶打靈魂的、近乎窒息的鈍痛和……茫然。
他看著她。
看著那個蜷縮在沙發深處、哭得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般的身影。那破碎的嗚咽,那滾落的、沒入沙發的琉璃淚珠,那劇烈顫抖的、單薄脆弱的肩膀……
這一切,如同最鋒利的刻刀,狠狠鑿穿了他被恐懼和自私包裹的層層壁壘,直接刺入了他從未真正袒露過的靈魂核心。
巨大的沖擊讓他腦中一片轟鳴,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會是這樣。
他以為的毀滅、憤怒、審判……都沒有降臨。降臨在他眼前的,是如此赤裸的、血淋淋的……心碎。
這心碎,是因他而生,因他一句句的謊言和那最終被恐懼支配的“真話”而生。
一股遲來的、尖銳到讓他靈魂都在抽搐的愧疚感,混合著一種荒謬絕倫的、名為“心疼”的陌生情緒,如同劇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喉嚨發緊,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悶痛。
他看著她顫抖的背影,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模糊的身影在重疊——那個冰冷的雨夜,被無情地關在別墅門外,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的夢兒……那個被他親手碾碎、棄如敝履的……可憐兒。
當時,隔著冰冷的雕花大門和瓢潑大雨,他是否也曾聽到過這樣絕望而壓抑的哭泣?他是否……也曾像現在這樣,感受到一絲一毫的心疼?
沒有。
當時只有厭煩,只有急于擺脫麻煩的冷漠。
而現在……
“呵……”一聲極其輕微、帶著自嘲和巨大痛楚的抽氣,不受控制地從文彥希緊咬的齒縫間溢出。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捂住那抽痛的胸口,又似乎想……伸向那個在絕望中哭泣的身影。
但他的手只抬到一半,便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有什么資格?
他是這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是他眼瞎心盲供奉淤泥,是他親手將真心踐踏入泥濘,是他用謊言和恐懼,將眼前這個跨越千年孤寂只為尋求一絲溫暖的存在,徹底推入了絕望的深淵。
他伸出的手,只會是再一次的褻瀆,再一次的傷害。
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頹然地放下手,身體沿著冰冷的墻壁,徹底滑坐到地板上。昂貴的西裝褲腿蹭在地面,他渾然不覺。他只能痛苦地閉上眼,雙手深深插入自己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中,用力地揪扯著,仿佛要將那些不堪的記憶和此刻噬心的愧疚一同扯出腦海。
然而,閉上眼,那破碎的嗚咽聲卻更加清晰地穿透耳膜,如同無形的鞭子,反復抽打著他脆弱的神經。那蜷縮在沙發角落、被悲傷徹底吞噬的脆弱身影,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識里,揮之不去。
小翠早已泣不成聲,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淚水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沙發上那個小小的一團在絕望地顫抖。她恨不得沖過去,像安慰任何一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將她緊緊抱住,告訴她不要怕……可她不敢。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悲傷和絕望,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王猛緊握的雙拳早已松開,無力地垂在身側。這個鋼鐵般的漢子,此刻眼中充滿了茫然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他守護過無數目標,面對過無數危險,卻從未面對過如此……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用力量驅散的悲傷。他只能像一尊失去目標的石像,呆立在原地,承受著那悲傷浪潮的沖刷。
年輕保鏢徹底癱軟在地,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連嗚咽都不敢發出。陳鋒則將自己更深地埋進單人沙發,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令人靈魂都為之顫栗的哭泣聲。
凈地如初,華燈依舊。
卻只剩下一個蜷縮在沙發角落、被淚水淹沒的仙子,和一個靠著冰冷墻壁、被愧疚和無力感徹底擊垮的男人。洶涌的、無聲的悲傷潮汐,在兩人之間,在這片冰冷的“家”中,絕望地回蕩、沖撞,找不到任何出口。
時間在無聲的悲傷潮汐中失去了意義。或許是一刻鐘,或許是一個世紀。那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嗚咽聲,如同被風撕扯的殘破絲綢,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斷斷續續地飄蕩著,最終越來越微弱,越來越……無力。
夢兒蜷縮在沙發深處,小小的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但幅度已經小了許多。那緊緊勒著天鵝絨抱枕的指關節,因長時間的用力而僵硬發白,此刻也微微松弛下來。
洶涌的淚水似乎終于流盡了,不再有新的琉璃淚珠滾落。那張深深埋在抱枕里的臉,只露出小半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濕透的鴉羽般的長睫無力地垂落著,黏在淚痕斑駁的肌膚上。
她的呼吸變得極其緩慢、極其微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疲憊不堪的顫抖,每一次呼氣都輕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劇烈的情緒爆發徹底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抽干了她的心神。那屬于上古仙子的堅韌外殼,在絕望的心碎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
終于,那細微的顫抖徹底平息了。
她抱著那個已經被淚水浸得微涼(盡管表面依舊干爽)的抱枕,身體徹底軟了下來,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提線木偶。
小小的腦袋歪在抱枕上,臉頰貼著冰冷的天鵝絨面料,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她睡著了。
以一種極其不安穩的、充滿防御的姿態。眉頭依舊微微蹙著,即使在沉睡中,也仿佛鎖著化不開的委屈和悲傷。
唇瓣無意識地微微抿著,帶著一絲倔強,又透著無盡的脆弱。幾縷被淚水打濕的烏發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襯得那毫無血色的肌膚更加蒼白。
那睡顏,毫無防備,卻又充滿了被傷害后的驚悸,像一個在噩夢中精疲力竭、終于昏睡過去的孩子。
整個客廳,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加深沉的、近乎凝固的寂靜。
那令人靈魂顫栗的哭泣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夢兒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帶著疲憊顫音的呼吸聲。
這細小的聲音,卻比之前的哭泣更清晰地回蕩在每個人的意識里,提醒著他們剛才那場心碎風暴的真實與慘烈。
文彥希依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在地上。他揪扯頭發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無力地垂落在身側,指節同樣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閉著眼,額角布滿冷汗,臉色比夢兒好不了多少,是失血般的灰敗。那破碎的哭泣聲仿佛還在他耳中轟鳴,帶來陣陣眩暈和噬心的鈍痛。
當哭聲徹底停止,只剩下那微弱得令人心顫的呼吸時,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刺了一下,身體極其輕微地一震。
他極其緩慢地、仿佛耗盡了所有勇氣般,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睛。
視線越過冰冷的地板,越過那象征著他所有不堪的、徒有其表的奢華陳設,最終定格在沙發角落里那個蜷縮沉睡的身影上。
那一刻,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他看著她。
看著那蒼白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睡顏,看著她緊蹙的眉頭,看著她凌亂貼在臉頰的濕發,看著她即使在睡夢中依舊緊緊環抱著那個冰冷抱枕的、充滿防御姿態的手臂……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擰絞!巨大的、遲來的、帶著血腥味的愧疚和一種名為“心疼”的尖銳痛楚,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徹底淹沒,比之前的沖擊更加猛烈,更加……難以承受。
他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猛地撐起虛軟的身體,想要站起來,想要……靠近。
然而,身體剛離開冰冷的墻壁,雙腿便一陣劇烈的酸軟和顫抖,讓他踉蹌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唔……”他悶哼一聲,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
這聲響在死寂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小翠嚇得渾身一哆嗦,淚眼婆娑地看向文彥希,眼中充滿了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求他不要再驚擾那個好不容易才在悲傷中昏睡過去的仙子。
王猛瞬間繃緊了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目光銳利地掃向文彥希,帶著無聲的警告。
他的職責是守護,此刻守護的對象,顯然已不再是文彥希,而是沙發上那個脆弱的存在。任何可能驚擾她的舉動,都會被視作威脅。
年輕保鏢驚恐地抬起頭。陳鋒在沙發里縮得更緊,只露出一雙恐懼的眼睛。
文彥希跪在地板上,膝蓋的疼痛清晰地傳來,卻遠不及心中萬分之一。
他抬頭,對上王猛那充滿警告和戒備的眼神,又看到小翠眼中的哀求,最后,目光再次落回沙發角落那個沉睡的身影。
所有的沖動,所有的念頭,在那雙充滿疲憊和悲傷的睡顏前,瞬間潰散。
他有什么資格靠近?
他有什么資格去安撫?
他只會帶來更多的傷害,更多的寒冷。
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原地。他頹然地垂下頭,雙手死死地撐在冰冷的地板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指甲幾乎要嵌進堅硬的石材之中。
他只能這樣。
只能隔著這段冰冷而絕望的距離,像一個最卑微的囚徒,遠遠地、無聲地注視著她。看著她因疲憊和悲傷而沉入不安的睡眠,感受著那微弱呼吸帶來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不再是試圖站起靠近,而是將自己蜷縮起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以一個同樣充滿防御和疲憊的姿態,面對著沙發角落的方向。他曲起一條腿,手臂無力地搭在膝蓋上,頭微微低垂,視線卻固執地、一瞬不瞬地鎖定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像一個守衛,又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客廳里,再次只剩下夢兒那微弱而疲憊的呼吸聲。水晶吊燈的光芒溫柔地灑落,卻再也無法為這方空間帶來一絲暖意。
凈地如初,華美依舊,卻冰冷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琉璃囚籠,囚禁著一個心碎沉睡的仙子,和一個在無邊愧疚與無力中煎熬的罪人。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和那微弱的呼吸聲中,一分一秒,緩慢地、煎熬地流淌。
時間在死寂中煎熬地爬行。水晶吊燈的光芒溫柔卻冰冷,映照著沙發角落里那個蜷縮沉睡的脆弱身影。夢兒那微弱而疲憊的呼吸聲,如同纖細的蛛絲,懸在每個人的心頭,每一次輕微的起伏都牽動著緊繃的神經。
文彥希靠著冰冷的墻壁,蜷縮在地板上,如同一尊被愧疚和無力感雕琢的石像。他的視線死死鎖在夢兒身上,眼里的血絲和灰敗的臉色昭示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膝蓋磕碰的劇痛早已麻木,遠不及靈魂深處那反復凌遲的鈍痛。他想靠近,身體卻像被無形的鎖鏈捆縛,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帶著劇烈顫抖的氣音,在死寂中響起。
“文…文總……”
聲音來自蜷縮在單人沙發里的陳鋒。他不知何時抬起了頭,臉上殘留著崩潰后的蒼白和驚悸,但那雙渙散的眼睛里,此刻卻閃爍著一絲被逼到絕境后、孤注一擲的光芒。
他死死盯著文彥希,嘴唇哆嗦著,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蚋,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急切。
“她…她睡著了……”陳鋒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瘋狂地瞟向沙發角落,又迅速收回,帶著巨大的恐懼,“地上…地上涼……沙發…沙發也不舒服……”
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嚨里發出干澀的摩擦聲,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慫恿文彥希去觸碰那個剛剛被傷得體無完膚、擁有毀天滅地之力的存在!這無異于在深淵邊緣試探!但巨大的恐懼和對自身處境的絕望,讓他別無選擇。
他需要一個轉機,一個讓這令人窒息的空間緩和下來的契機,哪怕這契機的代價可能無比巨大。
“您…您去……”陳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只剩下口型,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指向夢兒的方向,
然后又猛地縮回,仿佛怕那指尖的動作也會驚擾到沉睡的仙子,“抱…抱她回房間……去睡……”
“好好……照顧……”他艱難地擠出最后幾個字,聲音里充滿了慫恿和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期盼。他不敢再說下去,
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寫滿“快去!這是唯一的機會!”的眼睛,死死盯著文彥希。
這突如其來的、膽大包天的提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小翠猛地倒吸一口涼氣,雙手死死捂住了嘴,驚恐萬分地看向陳鋒,又迅速看向沙發角落,眼中充滿了“你瘋了?!”的駭然。
王猛瞬間將銳利的目光從文彥希身上移開,如同實質的刀鋒般釘在陳鋒臉上,警告的意味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氣!年輕保鏢嚇得差點再次癱軟下去。
文彥希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猝然轉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鋒,那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陳鋒這個廢物,這個剛剛還嚇得失禁崩潰的家伙,竟然敢……敢慫恿他去碰觸她?!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推入火坑般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你……”文彥希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冰冷的音節,帶著壓抑的怒火和驚悸。
然而,陳鋒卻像是豁出去了。他猛地從單人沙發里探出半個身子,不顧王猛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目光,伸出依舊顫抖的手,竟膽大包天地、極其快速地拽了一下文彥希的西裝袖口!
“文總!機會!”陳鋒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孤注一擲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般的急切,“她睡著了!她需要……她需要人照顧!您是她……她名義上的丈夫啊!”
他試圖用這個蒼白的關系來增加一點合理性,眼神里充滿了瘋狂的催促,“現在!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去抱她!讓她……讓她感受到您的……您的……”他卡殼了,找不到合適的詞,最終只能重復,“照顧!好好照顧她!求您了!”
這近乎僭越的觸碰和直白的慫恿,像一盆滾油澆在了文彥希本就混亂沸騰的心緒上!
憤怒、恐懼、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感……還有,那被他死死壓抑在心底、被陳鋒這番話瞬間勾起的……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渴望。
抱她回房間……照顧她……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火星,微弱卻帶著灼人的溫度。他看著沙發角落里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睡顏,看著她緊蹙的眉頭和凌亂的濕發,心臟像是被那點火星狠狠燙了一下。
是啊……她睡著了。她看起來那么冷,那么無助。沙發那么大,她蜷縮在角落,一定很不舒服……她是仙子,可此刻,她更像一個需要被好好安置、需要一點溫暖的孩子……
這個認知,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部分厚重的恐懼壁壘。
文彥希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起來,這一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內心激烈的掙扎。他死死盯著夢兒,眼神變幻不定,呼吸變得粗重而混亂。
去?還是不去?
靠近她,可能會驚醒她,可能會引來無法想象的毀滅……她那么厭惡他的觸碰,那么厭惡他的不真誠……他有什么資格?
可是……不去?就讓她這樣蜷縮在冰冷的沙發上,在不安穩的睡夢中繼續被心碎的寒意包裹?他之前帶給她的傷害已經夠多了……難道連這一點點……一點點可能的、笨拙的彌補機會,都要因為恐懼而放棄嗎?
“我……”他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啞聲音,撐在地上的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借著這個姿勢站起來。
王猛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危險,如同鎖定獵物的猛獸,肌肉繃緊,隨時準備出手阻止任何可能驚擾到夢兒的舉動。
小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不知道是希望文彥希過去,還是害怕他過去。
陳鋒則死死盯著文彥希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眼中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期盼和恐懼,身體抖得像篩糠。
時間仿佛在文彥希艱難的思想斗爭中再次凝固。
終于,在巨大的心理拉鋸之后,一種近乎悲壯的、被愧疚和那絲微弱渴望驅動的沖動,壓倒了部分恐懼。
文彥希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鎖定沙發角落。他用手撐著冰冷的地板,咬著牙,忍著膝蓋的劇痛和身體的虛軟,極其緩慢地、無比艱難地……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一種搖搖欲墜的虛弱感。
他沒有看王猛警告的眼神,也沒有理會陳鋒那幾乎要跳出來的心臟。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勇氣,都凝聚在腳下這段通往沙發的不長距離上。
他邁出了第一步。
腳步虛浮,落地無聲,卻如同踏在燒紅的烙鐵上,帶著巨大的痛苦和決絕的沉重。
膝蓋的鈍痛讓他身形微晃,他不得不扶住旁邊冰冷的金屬邊幾穩住身體,指尖傳來的寒意直透骨髓,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大腦清醒了一瞬。
整個客廳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王猛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鎖定著他,身體微微前傾,蓄勢待發,只要文彥希有任何可能驚擾夢兒的異動,他絕對會雷霆出手。
小翠捂緊了嘴,眼淚無聲滑落,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陳鋒則死死盯著文彥希的每一個細微動作,指甲深深摳進沙發扶手里,屏住呼吸,仿佛自己也在經歷這場生死考驗。
文彥希強迫自己忽略所有投向他的目光,將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那幾步之遙的沙發上。他眼中只剩下那個蜷縮在巨大沙發一角、被陰影籠罩的、小小的一團。
他再次抬腳,動作放得極緩、極輕,仿佛怕驚擾了空氣中懸浮的塵埃。昂貴的皮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竟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在死寂中清晰可聞。
一步,又一步。
距離在縮短。
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夢兒沉睡的側顏。蒼白的肌膚近乎透明,細小的青色血管在眼下若隱若現,如同易碎的瓷器。
濕漉漉的長睫緊閉著,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扇形陰影,幾縷烏發黏在淚痕斑駁的臉頰上,脆弱得令人心悸。那緊蹙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未曾舒展,仿佛依舊被困在心碎的囹圄里。
文彥希的心被狠狠揪緊,那尖銳的“心疼”幾乎讓他窒息。他終于走到了沙發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投下的陰影將夢兒小小的身體完全覆蓋。
他停住了。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她鼻翼因微弱呼吸而極其輕微的翕動,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被淚水浸泡過的、冰冷而絕望的氣息。
靠近她。
這個念頭再次強烈地沖擊著他。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器。
昂貴的西裝面料摩擦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王猛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危險,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文彥希屏住了呼吸,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伸出了手——那只曾簽署過億萬合同、也曾無情推開過她的手——此刻卻抖得如同風中殘葉。
他遲疑著,懸在夢兒身體上方幾寸的地方,指尖因恐懼和巨大的心理壓力而冰涼。目標是她纖細的、環抱著抱枕的手臂和肩膀。
她會拒絕嗎?她會驚醒嗎?她會……厭惡到再次崩潰嗎?
就在文彥希內心天人交戰,勇氣即將潰散的瞬間——
夢兒沒有動。
她依舊沉沉地睡著,呼吸微弱而疲憊。然而,當文彥希那只冰涼顫抖的手,帶著萬分的遲疑和幾乎為零的力度,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觸碰到了她環抱抱枕的手臂外側時——
發生了極其細微的變化。
她那即使在睡夢中也帶著防御性緊繃的肩膀,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松弛了一線。
那緊蹙的眉頭,仿佛被無形的指尖極其溫柔地撫過,蹙起的紋路極其微弱地舒展了一絲絲。環抱著抱枕的手臂,雖然依舊沒有松開,但指關節那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的顏色,似乎……褪去了那么一點點。
沒有驚醒,沒有排斥,沒有抗拒。只有一種在深度疲憊和潛意識驅動下的、近乎本能的、對某種熟悉氣息的微弱接納,一種身體在極度悲傷后尋求安全和慰藉的原始反應。
仿佛沉在冰冷深海的溺水者,在昏迷中無意識地觸碰到了唯一能感知到的、帶著微弱溫度的浮木。
這微乎其微的反應,卻像一道微弱卻足以撕裂黑暗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文彥希!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暖流猛然沖開!巨大的驚愕、難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更洶涌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愧疚和心疼,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內猛烈爆發!
她……沒有拒絕他!
即使在她心碎沉睡、對他充滿絕望的時刻,她的身體,她潛藏的靈魂深處,那個“妻子”對“老公”的愛意與依戀,依舊存在著,微弱卻頑強,如同在狂風暴雨中搖曳卻不肯熄滅的星火!
這無聲的、來自她身體本能的“接納”,比任何言語的寬恕都更直擊文彥希的靈魂深處!
它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剖開了他所有的自私和恐懼,讓他看到了自己之前行為的卑劣,也讓他看到了……那被他親手踐踏卻依舊沒有完全熄滅的光芒。
他的眼眶瞬間濕熱,視線變得模糊。懸在半空的手不再那么劇烈地顫抖,卻依舊小心翼翼得如同對待世間最稀有的珍寶。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沉重的空氣和心中翻涌的情緒都壓下去。
他不再猶豫,也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動作驚擾她。他極其緩慢地、用盡可能輕柔的力道,嘗試去移動她環抱著抱枕的手臂。她的身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虛脫后的無力感。文彥希屏住呼吸,一手極其小心地托住她的后背和肩胛下方,另一只手繞過她的膝彎。
當他真正將她那輕飄飄的身體從沙發角落抱離天鵝絨抱枕的瞬間——
夢兒似乎被這位置的移動驚擾了。她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蹙了蹙眉,喉嚨里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唔……”,像是不安的低吟。
文彥希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連呼吸都停滯了!王猛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
然而,那聲低吟之后,夢兒并未醒來。她的身體在文彥希的臂彎里似乎找到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頭微微一側,無意識地、極其自然地靠在了文彥希堅實溫熱的胸膛上。那緊蹙的眉頭,竟在接觸到他體溫的瞬間,又舒展了一點點。
她甚至還極其輕微地、如同雛鳥歸巢般,在他胸口蹭了蹭,尋找著更溫暖安心的位置。然后,她的呼吸再次變得均勻而綿長,仿佛陷入了一個更深沉、更安穩的夢境。
這一刻,文彥希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冰封的心臟外殼,發出了清晰的碎裂聲。滾燙的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沖破防線,
順著他剛毅卻此刻寫滿脆弱和震撼的臉頰滑落,滴落在他昂貴的西裝前襟,也滴落在他臂彎里這個脆弱又堅強的靈魂身上。
他抱著她,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又像是抱著自己千瘡百孔的靈魂唯一救贖的希望。他低下頭,下頜幾乎要觸碰到她散發著淡淡冷香的發頂,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帶著濃重的哽咽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低低地、只在她發間輕喃:
“夢兒……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動作更加輕柔,仿佛懷抱的是由月光和露水凝結成的幻影,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將她更穩固、更舒適地護在懷中。然后,他抱著她,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二樓臥室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像來時那般搖搖欲墜,反而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被巨大情感沖擊后的堅定和……一種近乎贖罪般的沉重溫柔。
王猛緊繃的身體緩緩放松下來,銳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異,有審視,也有對這個男人此刻狀態的重新評估。他沉默地跟了上去,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既是守護,也是監視。
小翠捂著嘴,看著文彥希抱著夢兒上樓的背影,淚水流得更兇,但這一次,淚水里除了悲傷,似乎還多了一絲微弱的、不敢確認的希冀。
陳鋒則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沙發里,大口喘著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臉上卻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扭曲的笑容——他賭對了?至少,這令人窒息的冰封,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水晶吊燈的光芒,靜靜流淌在文彥希抱著夢兒拾級而上的背影上,那冰冷的華美似乎也沾染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屬于人間的悲憫和溫度。
客廳里,只剩下夢兒在文彥希懷中安穩沉睡的、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以及那羽絨被在移動中發出的、極其溫柔的沙沙聲響。凈地依舊,但某種東西,在無聲的靠近與不曾拒絕的依偎中,悄然發生了改變。
文彥希抱著夢兒,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而沉重,仿佛腳下不是光潔的大理石臺階,而是鋪滿荊棘的贖罪之路。夢兒輕飄飄的身體在他臂彎里幾乎沒有重量,卻承載著他無法估量的愧疚和此刻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復雜情感。
她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呼吸均勻而綿長,溫熱的氣息透過薄薄的襯衫面料,熨帖著他冰涼的皮膚。這細微的溫度,卻像帶著電流,一路灼燒進他冰冷的心臟深處。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即將轉向通往主臥的走廊時——
夢兒動了。
并非驚醒,而是在更深的睡夢中,無意識地尋求溫暖和安全感。
她那原本只是虛搭在他頸側的手臂,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沉睡中毫無防備的依賴,緩緩抬了起來,輕輕環住了他的脖頸。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文彥希瞬間僵住!腳步猛地頓在樓梯口,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驚恐地低頭看去,以為她醒了。然而,懷中的人兒依舊雙眸緊閉,長睫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呼吸平穩,只是那緊蹙的眉頭似乎又舒展了一點點。
緊接著,更令他靈魂震顫的事情發生了。
夢兒環住他脖頸的手臂微微收攏,將他拉得更近了些。那張蒼白脆弱的小臉,無意識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不是一下,而是像一只在主人懷里尋找最舒適位置的小貓,帶著一種慵懶的、滿足的、依戀的意味,反復地、輕柔地蹭著。
她的臉頰貼著他心臟的位置,每一次細微的蹭動,都像羽毛拂過,卻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擊著文彥希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微涼的肌膚與自己溫熱的胸膛相貼,感受到她鼻尖蹭過襯衫紐扣的細微觸感,感受到她身體傳遞過來的、毫無保留的、沉睡中的信任與……眷戀。
這無聲的、源于本能的依偎,比之前任何一次試探性的靠近都更直白,更震撼!它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文彥希從未敢相信,甚至在他傷害她最深時都刻意忽略的事實:她愛他。深入骨髓,刻入靈魂,即使被他傷得體無完膚,在意識最模糊、防御最薄弱的睡夢中,她的身體和靈魂依舊本能地向他靠近,向他尋求慰藉!
巨大的酸楚和排山倒海的愧疚感瞬間淹沒了文彥希!他抱著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仿佛要將她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一切去溫暖她、彌補她。滾燙的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落在夢兒烏黑的發間。
就在這時——
夢兒那微微抿著的唇瓣,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一聲極輕、極軟、帶著濃重睡意和一絲不易察覺委屈的夢囈,如同最柔軟的羽毛,飄進了文彥希的耳中,卻在他靈魂深處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老……公……”聲音模糊不清,帶著鼻音,卻清晰無比地鉆入文彥希的耳膜。
文彥希的身體如同被最強烈的電流貫穿!瞬間僵硬如鐵!連呼吸都徹底停滯!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屏息凝神,幾乎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仿佛是為了徹底擊碎他所有的懷疑和自欺欺人,夢兒那柔軟的唇瓣又動了動。這一次,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帶著一種在睡夢中傾訴心事的、毫無防備的甜蜜和依戀:
“我……真的好……愛你……”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裹著蜜糖的鈍刀,狠狠扎進文彥希的心臟!甜蜜的是她毫無保留的愛意,鈍痛的是他親手施加的傷害!這遲來的、在絕望心碎后的昏睡中才流露出的真心告白,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純粹和脆弱,瞬間擊潰了文彥希所有的防線!
“唔……”一聲壓抑不住的、混合著極致痛楚和無法承受之重的嗚咽,從文彥希緊咬的牙關中溢出。他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不得不屈起一條腿,單膝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才勉強穩住自己和懷中的珍寶。
他緊緊抱著她,將臉深深埋進她散發著冷香的發頂,寬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她的發絲。這不是之前愧疚的淚水,這是靈魂被徹底洗滌、被這深沉純粹的愛意狠狠灼傷、又同時被其救贖的淚水!
“夢兒……夢兒……”他嘶啞地、破碎地在她發間低喃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將這兩個字刻進自己的靈魂,“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
他語無倫次,巨大的悔恨和失而復得般的狂喜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他感受到懷中的人兒因為他的嗚咽和顫抖似乎有些不安,無意識地又往他懷里縮了縮,環著他脖頸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在睡夢中也要牢牢抓住這唯一的溫暖依靠。
這無意識的、充滿信任的依賴動作,讓文彥希的心徹底融化,又被更深的愧疚淹沒。他強迫自己停止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平復翻江倒海的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調整姿勢,讓夢兒在他懷里睡得更安穩,然后,用盡畢生的溫柔和力氣,重新站了起來。
這一次,他的步伐更加堅定,也更加沉重。每一步,都承載著懷中人兒毫無保留的愛意和他如山如海的悔恨。
他抱著她,如同抱著自己全部的世界,走向那間曾經冰冷、此刻卻因懷中的溫暖而顯得無比重要的臥室。
跟在后面的王猛,銳利的眼神中此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動。他清晰地看到了文彥希跪地時的崩潰,聽到了那壓抑的嗚咽,更感受到了前方那個高大男人身上散發出的、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沉重情感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
他默默地將警戒提到了最高,但眼神深處,那份審視已悄然多了一絲復雜的……認可?或者說,是對這份沉重情感的默然。
小翠站在樓梯口,捂著嘴,早已淚流滿面。她聽不清夢囈,卻清晰地看到了夢兒環抱文彥希脖頸的動作和依偎的姿態,更看到了文彥希那瞬間崩潰跪地的反應。
她心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松動了一角,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她:有些東西,真的不一樣了。
凈地依舊無聲,水晶燈的光芒靜靜流淌在文彥希抱著夢兒走向臥室的堅定背影上。空氣里,那令人窒息的悲傷似乎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復雜、卻也帶著一絲微弱希望的情感所取代。
夢兒在愛人懷中的安穩沉睡,和她那無意識的愛語呢喃,如同投入死水的最強音,宣告著這場心碎風暴的暫時平息,也預示著一段更為艱難卻也充滿可能的贖罪之路,才剛剛開始。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文彥希用肩膀極其小心地頂開,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主臥內一片沉靜,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勾勒出昂貴家具沉默的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夢兒身上特有的、帶著冰雪氣息的冷香,此刻卻因她體溫的融入而顯得不那么遙不可及。
文彥希抱著她,如同抱著一個用月光和露水凝結的易碎夢,一步一步走向那張寬大卻冰冷的歐式大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他將她輕柔地安置在柔軟的被褥間,動作小心得仿佛在拆解一枚最精密的炸彈。
就在他試圖抽離環抱她的手臂,為她蓋好被子時——
夢兒在睡夢中蹙起了眉。
那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文彥希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他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恐懼地看著她。
她似乎感覺到溫暖和安全源的撤離,無意識地、帶著濃重的不滿和委屈,輕輕地哼了一聲。那聲音軟糯含糊,像剛出生的小貓在撒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執拗。緊接著,
她環在他脖頸上的手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收得更緊了些,甚至無意識地將他往下帶了帶,仿佛要將他這個“熱源”牢牢鎖在身邊。
“別……走……”一聲模糊不清的夢囈,從她微微嘟起的唇瓣間逸出,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睡意,卻像最堅韌的絲線,瞬間纏繞住了文彥希的心臟,勒得他無法呼吸。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慮,在她這無意識的挽留和依賴面前,瞬間土崩瓦解。巨大的酸楚混合著失而復得般的狂喜,再次洶涌地沖垮了他剛剛勉強筑起的堤壩。
他無法離開。他不能離開。
文彥希幾乎是立刻放棄了抽身的念頭,順勢就著被她拉低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側身躺在了床沿。他不敢占據太多空間,只堪堪側臥著,身體繃緊,維持著一個既不會壓到她又能讓她繼續依靠的別扭姿勢。
夢兒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順從和停留,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環著他脖頸的手臂也放松了些力道,卻依舊沒有松開,只是虛虛地搭著,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
輕輕抓住了他襯衫的后領口。她的身體也本能地向他這邊靠攏,像尋找熱源的小動物,額頭抵著他的下頜,溫熱的呼吸一下下拂過他的頸側。
文彥希全身僵硬,一動不敢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每一寸曲線緊貼著自己,感受到她均勻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
感受到她發絲間清冷的香氣和自己身上殘留的、屬于她的淚水氣息交織在一起。這前所未有的親密距離,在死寂的黑暗中,被無限放大,每一個細微的感官刺激都如同電流般沖擊著他脆弱的神經。
她需要他。即使在意識沉淪的深淵,她的身體和靈魂都在呼喚著他。這個認知,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徹底粉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逃避的可能。他不是旁觀者,他是罪魁禍首,也是她此刻唯一抓住的浮木。
巨大的責任感與沉重的愧疚感如同兩座大山,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他垂眸,借著窗外微弱的光,凝視著懷中人兒沉睡的容顏。淚痕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如同破碎星辰的軌跡,烙印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每一道痕跡,都是他親手刻下的傷。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只沒有被壓住的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拂過她的臉頰。指腹擦過那冰冷的淚痕,試圖將其拭去,仿佛這樣就能抹去他帶給她的痛苦。然而,新的溫熱液體卻不受控制地從他自己的眼眶中涌出,滴落在枕畔。
“對不起……”他無聲地翕動著嘴唇,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氣音重復著這三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帶著倒刺,刮過他的喉嚨。他不再試圖擦掉她的淚痕,只是用指腹極其溫柔地、一遍遍地描摹著她的眉眼輪廓,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蝴蝶的翅膀。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文彥希維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手臂早已酸麻,身體因緊繃而僵硬疼痛,但他卻渾然不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中的人兒身上,感受著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無意識的輕蹭,每一次細微的夢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月光偏移了位置,夢兒似乎睡得更沉了。她抓著他衣領的手指微微松開,滑落下來,無意識地搭在了他的胸口,掌心隔著襯衫布料,正好貼在他心臟的位置。那溫熱的觸感,仿佛直接熨帖在他劇烈跳動的心臟上。
就在文彥希以為她終于完全安穩時——
夢兒的唇瓣又極其輕微地動了動。這一次,沒有清晰的詞語,只有一聲帶著極致滿足和安心感的、綿長的嘆息:
“嗯……”
伴隨著這聲嘆息,她的身體徹底放松下來,如同終于找到了最安全港灣的船只,卸下了所有的風帆與重負。她微微偏了偏頭,將整張臉更深地埋進了他的頸窩,溫熱的呼吸均勻地噴灑在他的皮膚上,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的溫暖。
文彥希的呼吸瞬間停滯。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顆被悔恨和痛苦反復蹂躪的心臟,在這一刻,被這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戀,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包裹、融化。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無盡痛楚和深沉憐惜的情感洪流,徹底淹沒了他。他不再試圖壓抑,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和她散落的發絲。
他緩緩地、極其珍重地收攏了手臂,將懷中這脆弱又堅韌的靈魂,小心翼翼地、更緊地護在懷里。下頜輕輕抵著她柔軟的發頂,感受著她發絲間傳來的、屬于她的氣息。
他閉上眼,不再去想過去的愚蠢,也不去想未來的艱難贖罪之路。此刻,他只想守護好這方寸之地,守護好懷中這份在絕望深淵中依舊為他亮著的、微弱卻純粹的愛意。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相擁而眠的兩人身上。寬大的床上,男人高大的身軀蜷縮在邊緣,以一種守護的姿態,緊緊擁抱著懷中沉睡的仙子。
空氣里,悲傷的冰冷似乎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復雜的暖流所取代——那是遲來的悔悟,是沉重的責任,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是被絕望中的愛意所點燃的、微弱卻頑強燃燒著的……希望之火。
門外走廊的陰影里,王猛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他銳利的目光穿透門縫,將室內那無聲守護的一幕盡收眼底。他緊繃的肩背,終于緩緩地、不易察覺地松弛了下來。
那總是充滿戒備和審視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動容。他悄然退后半步,將自己更深地融入陰影之中,如同最忠誠的哨兵,為這間被悲傷和愛意充斥的臥房,守住了此刻來之不易的寧靜。
他知道,真正的風暴或許只是暫時平息,但此刻,這無聲的守護與接納,是比任何力量都更珍貴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