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歸塵**
翌日,神凰宮側殿,一道接引仙光悄然落下,不驚動天庭巡值。碧蘿元君褪去了盛會的華服,換上一身素雅卻依舊難掩絕世風華的流云廣袖裙,周身神輝盡斂,只余下清冷出塵的氣韻。文彥希亦換下神官袍服,身著簡潔的青衫,唯腰間懸著那枚象征玄凰宮身份的碧玉凰佩,昭示著不凡。
仙光流轉,時空輪轉。穿過層層云靄,掠過巍峨的南天門虛影(非正式通道),熟悉的凡塵氣息撲面而來。不再是瑤池的仙靈清圣,而是泥土的芬芳、草木的生機,以及人間煙火特有的溫暖與喧囂。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十余日的蟠桃盛會,凡間已悄然滑過十二載光陰。
文家老宅依舊坐落在那片山水靈秀之地,只是院墻的斑駁又添了幾分歲月的痕跡,庭中那株老槐樹更加枝繁葉茂,投下大片清涼的樹蔭。老宅內外,多了一些陌生的年輕面孔,顯然是這些年新添的下人。
文彥希立于云端,神識微動,瞬間籠罩了整個文府。他“看”到了。
庭院深處,一方青石鋪就的平臺上,一位白發如雪、身形卻依舊硬朗挺拔的老人,正閉目盤坐。他穿著素凈的棉布衣衫,面容清癯,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如同老樹的年輪,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然而,他呼吸綿長沉穩,面色紅潤,體內氣血雖不似壯年那般澎湃,卻異常凝練平和,隱隱透著一股遠超尋常凡俗老人的生機。這正是回春丹的效力,雖未脫凡胎,卻已極大地延緩了衰老,護住了本源。
此刻,文震庭并非在練武,而是在……吐納?他的姿勢帶著一絲生澀,顯然并非什么高深法門,只是依循著某種最基礎的呼吸導引之術,試圖捕捉天地間微薄的靈氣。他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牽掛與期盼,仿佛這十數年來,每日的靜坐,都是在等待。
文彥希的視線瞬間模糊了。他能清晰地“看”到爺爺鬢角每一根銀絲,能看到他布滿老繭卻依舊有力的手,能看到他靜坐時那份沉淀了歲月與思念的孤獨。一股強烈的酸楚與思念沖擊著他的心房,什么神君威儀,什么仙家氣度,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烏有,只剩下對至親最純粹的孺慕。
“爺爺……”他喃喃低語,聲音哽咽。
身旁的碧蘿元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清冷的眸中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她輕聲道:“孝心可感。你祖父心志堅韌,牽掛成執,反令其神凝意堅,這最粗淺的吐納,竟也讓他捕捉到了一絲天地靈機,使得回春丹的藥力得以更有效地滋養其身。此乃赤子之心,亦是福緣。”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文震庭身上,仿佛在審視一塊璞玉:“然凡丹終有其限。他心中執念,是為護你、盼你。今日,便圓他此念,再為他開一扇門,續一段路。”
碧蘿元君指尖微抬,一縷凝練到極致、幾乎與凡間氣息無異的金綠色神輝悄然落下,無聲無息地融入文震庭的眉心。
正沉浸于吐納、心神牽系著遠方孫兒的文震庭,身體猛地一震!并非痛苦,而是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潤浩瀚之力瞬間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滌蕩著沉積的暮氣,滋養著每一寸筋骨血脈。他體內那因回春丹而延展的生命本源,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活力,變得前所未有的凝實、堅韌、充滿了蓬勃的生機!這股力量溫和卻沛然莫御,瞬間沖開了他懵懂嘗試的關隘,讓他對天地間那無形的“氣”的感知,驟然清晰了百倍不止!
同時,一個溫和而充滿威嚴的女聲,如同九天清音,直接在他識海深處響起,闡述著一段直指生命本源、化凡為真的玄奧法訣。這法訣并非要他立刻成仙,而是將回春丹剩余的藥力徹底激發、轉化、固化,融入他的生命本源,使其脫胎換骨,壽元再延,百病不侵,身輕體健,真正踏上延年益壽、體悟天人的康莊大道!
文震庭渾濁的老眼猛然睜開,精光四射!他感覺自己仿佛年輕了二十歲,體內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頭腦清明如洗,天地萬物在他眼中都呈現出從未有過的鮮活與律動!他下意識地看向天空,淚水瞬間涌出——那不是痛苦,是心愿得償的極致喜悅與震撼!
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這股力量,這份機緣,與他血脈深處那份日夜牽掛的溫暖,緊密相連!
“彥希……是彥希回來了!還有……碧蘿……”老人顫抖著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朝著院門方向踉蹌奔去,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卻充滿了無盡的激動與狂喜。
云端之上,文彥希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閃,化作一道流光落下凡塵,朝著那奔來的蒼老身影,哽咽著呼喚出聲:
“爺爺!孫兒回來了!”
凡塵小院,隔絕了天庭的暗涌與仙界的紛爭。祖孫重逢的淚光與呼喚,穿透了十二載光陰的阻隔,成為這天地間最溫暖動人的樂章。而碧蘿元君靜立云端,清冷的眸光落在院中相擁的祖孫身上,唇角,似乎也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暖的弧度。她賜下的機緣,此刻才真正開始生根發芽,不僅續了文震庭的命,更圓滿了文彥希的道心,為這段仙凡奇緣,添上了最厚重溫情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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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老宅·歸寧**
文震庭踉蹌奔至院門,那扇熟悉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外站著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孫兒文彥希!青年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更勝往昔,眉宇間沉淀著經歷仙劫后的沉穩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威嚴,但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卻盛滿了與他記憶中一般無二的孺慕與激動。
“爺爺!”文彥希一步上前,緊緊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老人,聲音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只化作一聲呼喚。
文震庭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孫兒的手臂,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仰著頭,渾濁的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找回聲音:“好……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他用力拍著文彥希的臂膀,感受著那臂膀下蘊含的、遠超凡俗的力量與生機,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十幾載的牽掛與等待,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滾燙的淚水。
就在這時,一道素雅清絕的身影,自門外天光中款步而入。褪去了瑤池的華彩與神輝,碧蘿元君此刻只穿著一身質地上乘卻不顯奢華的月白流云廣袖裙,青絲如瀑,僅用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周身再無半點仙家氣象外顯,唯余那份深入骨髓的清冷與貴氣。她收斂了足以冰封星辰的神威,眉眼間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與恭敬,如同凡間最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她上前一步,對著激動不已的文震庭,盈盈一福,聲音清越而柔和,帶著晚輩的關切:“爺爺,一別就是十幾載。這些年,辛苦您了!”
這一聲“爺爺”,這一禮,讓文震庭整個人都僵住了。他雖已從剛才那浩瀚的機緣中隱隱猜到這位“仙子”的身份,更從血脈的感應中知曉她與孫兒的羈絆之深,但親眼見到這九天之上的玄凰宮主、威震瑤池的碧蘿元君,如此平和地對自己行孫媳婦之禮,口稱“爺爺”,那份震撼與受寵若驚,幾乎讓他暈眩。
“使不得!使不得啊仙子!”文震庭慌忙想要避開,卻被文彥希穩穩扶住。
“爺爺,”文彥希溫聲開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親近,“這是碧蘿,是您的孫媳。在您面前,她就是文家的媳婦,不是什么仙子。”
碧蘿元君唇角噙著一抹極淡卻真誠的笑意,順勢上前,輕輕扶住文震庭的另一邊手臂,動作自然流暢,毫無仙神的疏離感:“彥希說的是。爺爺,您為彥希操勞半生,耗盡心血,這份恩情,碧蘿銘記于心。如今我們回來了,您也該享享清福了。”
她目光掃過這熟悉又添了新痕的庭院,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關切:“文氏集團那邊的事務,暫時就讓彥希和我來操心便好。您這十幾年殫精竭慮,身子骨雖被回春丹護住,但心神損耗不小。這段時間,您就在家好好歇息,調理身體,含飴弄孫……嗯,或許還早了些,”她難得地帶了點凡塵女子的促狹笑意,看向文彥希,“但頤養天年是正理。”
文震庭看著眼前這對璧人,一個是脫胎換骨、威儀漸生的孫兒,一個是收斂神輝、溫婉恭敬的孫媳,心中百感交集,巨大的喜悅與滿足感沖散了最后一絲惶恐。他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哽咽后的沙啞:“好!好!聽你們的!爺爺老了,是該歇歇了!只要你們好好的,爺爺什么都好!”
祖孫三人相攜步入正廳。廳堂布置依舊古樸大氣,只是多寶格上添置了一些新的古玩玉器,顯見是這些年文震庭經營有方。空氣中彌漫著上等檀香的氣息,混合著窗外槐樹的清芬。
碧蘿元君目光掃過廳內陳設,落在主位旁那尊半人高的青玉貔貅上時,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一絲極淡的金綠神輝悄無聲息地滲入玉中。那貔貅本是凡玉,此刻內部卻仿佛多了一縷極其微弱的生機靈韻,雖不能化妖通靈,卻能自然匯聚一絲財氣,驅散陰晦,長久護佑家宅平安。這是她作為“孫媳”,對文家的一份無聲饋贈。
落座后,自有新來的伶俐丫鬟奉上香茗。文彥希親自為爺爺斟茶,動作間已不見絲毫仙家做派,唯有凡俗孫兒的體貼。
“爺爺,”文彥希將茶盞輕輕推到文震庭面前,神情關切而認真,“這十幾年,您一個人支撐著文家,支撐著集團,辛苦了。我們雖在天上,卻也時時掛念。不知……家中和集團這些年,可還順遂?”
提到集團,文震庭臉上的激動喜悅稍稍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歷經風霜的沉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似乎在整理思緒。
“彥希,碧蘿,”文震庭放下茶盞,目光掃過兩人,帶著長輩的欣慰和一絲托付的意味,“你們能回來,爺爺這顆心,算是徹底放下了。集團……在你們離開的頭幾年,靠著之前打下的底子和老伙計們的幫襯,還算平穩,甚至借著大環境的風口,還拓展了些新業務,尤其是藥材和遠洋貿易這塊。”
他頓了頓,眉頭微蹙:“但最近五六年,情況有些變化。明面上的商業競爭倒是尋常,商海沉浮,本就有輸有贏。麻煩的是……似乎有些‘暗流’在涌動。”
文彥希眼神一凝:“暗流?”
“嗯。”文震庭點頭,聲音壓低了些,“我們的幾單重要藥材生意,貨源上頻頻出問題。不是原本談好的百年老參、靈芝突然被截胡,就是運輸途中遭遇‘意外’,損失慘重。遠洋那邊,幾條利潤最高的航線,也總有些不明的勢力在周邊海域‘游弋’,雖然沒有直接沖突,但航船莫名故障、貨物受潮霉變的事故率大增。這些事,樁樁件件都透著蹊蹺,不像是單純的商業對手能做出來的。”
他看向碧蘿元君,眼中帶著一絲凡人對未知力量的敬畏和困惑:“更奇怪的是,集團內部,也似乎有人在……暗中窺探。特別是我們文家核心的幾處產業和老宅附近,偶爾會有些行蹤詭秘、氣息陰冷的人出現。他們不接觸,也不生事,就是……像在監視著什么。我請過幾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供奉暗中查探,他們要么無功而返,要么回來后諱莫如深,只告誡我不要深究。”
碧蘿元君靜靜地聽著,清冷的眸子深處,金綠色的神輝如古井微瀾,一閃而逝。她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茶盞邊緣。
“北冥集團……”文震庭緩緩吐出一個名字,“一個近十年才突然崛起、背景極為神秘的新興巨頭。他們的觸角伸得很廣,尤其在生物醫藥和高科技材料領域,勢頭極猛。有幾次關鍵的商業競爭,看似是我們和幾個老對手在博弈,但最后得利的,往往都有這個北冥集團的影子。而且……他們似乎對我們的核心藥材供應鏈,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北冥……”碧蘿元君輕聲重復,那清越的聲音仿佛帶著一絲冰寒的韻律,“玄冥真君……水德星君座下那位?”
文彥希心頭一凜,瞬間聯想到瑤池之上,玄冥真君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寒意與敵意!難道,天庭的暗流,已經滲透到了凡間?他們不敢直接對玄凰宮動手,便拿凡間的文家產業開刀,作為試探和報復?
文震庭雖不知“玄冥真君”為何物,但見孫媳那瞬間流露出的冷意,以及孫兒驟然凝重的表情,便知這“北冥集團”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爺爺,”碧蘿元君收斂了那一絲寒意,重新恢復溫婉平和的模樣,她看向文震庭,語氣帶著安撫與絕對的自信,“您不必憂心。既然我們回來了,這些‘暗流’也好,‘北冥’也罷,都翻不起浪花。”
她端起茶盞,姿態優雅地輕抿一口,目光投向廳外庭院中那株生機勃勃的老槐樹,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九天之上的威嚴:
“文家的產業,文家的根基,誰也動不得分毫。爺爺您只需安心頤養,含飴弄孫的日子,或許真的不遠了。至于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碧蘿元君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如同玉磬定音。
“自有我和彥希,替您清掃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