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的塵埃與古紙氣息被徹底置換。空氣不再是靜止的,它飽含著水汽,沉重、溫熱,像一層浸透了生命的絨布,緊緊包裹著每一個毛孔。這里是亞馬遜雨林的深處,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點也需要在蜿蜒渾濁的河流上顛簸數(shù)日。參天的樹冠層在極高處交織,濾下稀薄、搖曳的綠光,在地面濃密的蕨類、苔蘚和盤根錯節(jié)的巨大板根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斑。腐爛的植被、濕潤的泥土、某種濃烈花香以及無數(shù)看不見生物散發(fā)的氣息,混合成一種原始、蓬勃、甚至帶著一絲腥甜的生命交響。
索菲婭·瓦斯康塞洛斯蹲在一條小溪邊的相對空地上,汗水沿著她深麥色的臉頰滑落,浸濕了她那件耐磨的棉麻襯衫。她有著一頭濃密的黑色卷發(fā),隨意地用一根當?shù)厥志幍牟噬紬l束在腦后,幾縷碎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i側(cè)。混血的特征在她臉上融合出一種獨特的美:深邃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繼承自葡萄牙裔的父親,而飽滿的唇形和顴骨的輪廓則帶著鮮明的南美印第安印記。此刻,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燒著近乎虔誠的專注光芒。
她面前,一位年邁的薩滿——部落里僅存的、通曉最古老歌謠的守護者——正閉目盤坐。老人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如同雨林地圖的溝壑,身上涂抹著象征神靈與祖先的紅色和黑色植物染料。他枯瘦的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干癟的嘴唇微微翕動。
索菲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手中那臺經(jīng)過特殊防水防震處理的便攜式錄音設(shè)備。麥克風(fēng)被包裹在一層透聲的細軟織物中,盡可能貼近老人,卻又不敢驚擾那份醞釀中的神圣。她的人類學(xué)背景讓她深知,這些口耳相傳、瀕臨滅絕的歌謠,遠非簡單的旋律或歌詞,它們是活生生的歷史,是族群與雨林、與祖先、與宇宙對話的密碼,是流淌在血脈深處的精神圖譜。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溪水潺潺,昆蟲不知疲倦的嗡鳴,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名鳥獸的悠長啼叫作為背景。
然后,聲音開始了。
起初,只是幾個極低沉的、仿佛從大地深處涌出的喉音。不是唱,更像是某種古老的巖石在相互摩擦,帶著沉重的回響。這聲音擁有重量,索菲婭感覺自己的胸腔也跟著微微共振。
緊接著,音調(diào)陡然拔高,變得尖銳、破碎,如同被撕裂的帛錦,又像是某種瀕死鳥類的哀鳴。薩滿的喉嚨以一種人類生理結(jié)構(gòu)難以解釋的方式劇烈滾動,聲音在極高與極低之間毫無過渡地跳躍、撕裂,每一個音符都飽含著難以言喻的悲愴。這悲愴并非軟弱,而是一種面對巨大災(zāi)難時的、刻入骨髓的痛楚。
索菲婭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聽不懂具體的詞句(那是一種極古老、幾乎無人再用的部落方言),但聲音本身傳遞的情感洪流卻如實質(zhì)般沖刷著她的意識。她“聽”到了——參天巨木轟然倒塌的巨響,棲息其中的生靈絕望的奔逃;聽到了河流被淤塞改道時的嗚咽;聽到了曾經(jīng)豐饒的土地在貪婪的刀斧下逐漸干涸的呻吟;聽到了族群被迫離開祖地,在未知的遷徙路上,回望被毀家園時那撕心裂肺的集體慟哭!
這是關(guān)于“世界樹”倒塌的歌謠!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那場導(dǎo)致族群流散、世界失衡的古老災(zāi)變的挽歌!
薩滿的聲音繼續(xù)變化。悲愴的嘶鳴漸漸融入一種奇異的、循環(huán)往復(fù)的哼鳴。這哼鳴低沉而持續(xù),如同大地的心跳,如同雨林永不停歇的呼吸。在悲愴的廢墟之上,一種更加原始、更加堅韌的生命力頑強地滋生、蔓延。這哼鳴中蘊含著種子的萌發(fā)、藤蔓的攀爬、雨滴的滋養(yǎng)、生命的輪回與不滅的希望。它不再僅僅是哀悼,更是一種宣告——縱使家園傾覆,縱使流離失所,生命的脈動永不止息!
索菲婭完全沉浸其中。她忘了錄音,忘了自己學(xué)者的身份,甚至忘了呼吸。她的感官被無限放大。她感覺腳下的泥土在隨著哼鳴的節(jié)奏脈動,周圍的巨樹仿佛在低語應(yīng)和,空氣中彌漫的每一種氣息都變得更加清晰、更具靈性。一種強烈的歸屬感,一種與腳下這片古老土地、與眼前這位吟唱著宇宙?zhèn)吹睦先搜}相連的奇異感覺,淹沒了她。
本能驅(qū)使著她。她微微張開嘴,嘗試著模仿那循環(huán)的哼鳴。不是復(fù)制,而是試圖讓自己的氣息、自己的聲帶振動,去觸摸、去應(yīng)和那流淌在空氣中的、無形的生命能量之河。
“嗯……嗡……”
她的聲音很輕,很笨拙,如同幼獸的初啼。但就在她的聲波與薩滿那古老而強大的聲波在潮濕的空氣中相遇、產(chǎn)生微弱共振的瞬間——
異變陡生!
一股沛然莫御的、純粹由聲音構(gòu)成的能量洪流,猛地沖破了某種無形的屏障,狠狠撞入索菲婭的意識深處!
“啊!”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眼前驟然一片漆黑。
不,不是漆黑!是景象徹底被置換!
參天巨木、斑駁綠光、盤坐的薩滿……所有現(xiàn)實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鏡子般片片剝落。她感覺自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攫住,向上、向上急速拉升!腳下的雨林在視野中急速縮小,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翻滾著濃綠波濤的海洋。而在那綠色海洋的中心,一棵龐大到難以想象、樹冠似乎要刺破蒼穹的巨樹正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緩緩傾斜、斷裂!無數(shù)依附其上的生靈化作細小的光點,哀鳴著四散紛飛。
這是神話!是薩滿歌謠中描繪的“世界樹”倒塌的創(chuàng)世瞬間!她正以一種超越時空的方式,“目睹”著這深植于部落集體記憶中的精神圖景!
時間感消失了。她懸浮在精神與神話的交界處,被巨大的悲傷、毀滅的轟鳴以及那在廢墟中頑強搏動的生命脈動所淹沒。她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隨著那崩塌的巨樹和流散的光點一同墜落、飄零。
就在這精神離體般的極致體驗中,一種微妙的、如同磁針感應(yīng)般的悸動,從她意識深處傳來。這悸動并非來自眼前的滅世幻象,而是源于下方那片翻滾的綠色海洋——那片真實的亞馬遜雨林深處。在那片廣袤、神秘、生機與死亡交織的領(lǐng)域里,一個極其遙遠卻又無比清晰的“點”,正散發(fā)著一種與薩滿歌聲同源、卻更加古老、更加沉靜的引力。它像一個沉睡的心臟,一個隱藏在雨林腹地的、由生命本身凝聚成的巨大節(jié)點。
界碑!
這個詞匯毫無征兆地跳入索菲婭混亂的意識。她無法解釋,但她無比確信,那就是感應(yīng)本身!
幻象開始劇烈晃動,如同信號不良的屏幕。一股強大的排斥力要將她的意識拉回現(xiàn)實。
“不!等等!”索菲婭在精神層面嘶喊,試圖抓住那感應(yīng),看清那節(jié)點的具體方位。
“啪嚓——!!!”
一聲刺耳的、物理世界的爆裂聲,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索菲婭猛地一顫,如同溺水者被拉出水面,眼前光怪陸離的神話景象瞬間破碎、消散。
她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手腳冰涼。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保持著蹲姿,雙手死死按在潮濕的泥土上,支撐著發(fā)軟的身體。那位年邁的薩滿已經(jīng)停止了吟唱,正用那雙看透世事的、渾濁而深邃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她,仿佛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切。
索菲婭的目光驚恐地轉(zhuǎn)向自己的錄音設(shè)備。
機器還在運轉(zhuǎn),指示燈亮著。但連接麥克風(fēng)的接口處,正冒著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昂貴的專業(yè)麥克風(fēng)頭,連同包裹它的細軟織物,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如同被瞬間高溫熔融后又凝固的扭曲狀態(tài)。
“我的天……”索菲婭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按下停止鍵,然后播放最后錄下的片段。
揚聲器里傳出的,不是薩滿那穿透靈魂的古老歌謠,而是一段持續(xù)不斷的、無法形容的噪音。它不像電子故障的雜音,更像是一種……活著的聲波!低沉?xí)r如同遠古巨獸的喘息,帶著大地深處的震動;高亢時又變成無數(shù)種尖銳的、非人的嘶鳴與咆哮,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中間還夾雜著仿佛億萬片樹葉在颶風(fēng)中摩擦的沙沙聲,以及類似心跳般沉重而規(guī)律的脈動。這噪音蘊含著一種原始、混亂、卻又磅礴無比的能量感,聽得人頭皮發(fā)麻,胸口發(fā)悶。
索菲婭怔怔地聽著,那段在精神層面經(jīng)歷的滅世幻象和感應(yīng)到的神秘節(jié)點,與現(xiàn)實設(shè)備中這段詭異的噪音形成了驚悚的回響。她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喉嚨,那里還殘留著嘗試哼鳴時的微弱振動感。
薩滿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雨林深處某個無法辨識具體方向的位置,用極其低啞、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說出了一個索菲婭從未聽過的、音節(jié)奇特的詞語,然后緩緩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索菲婭的心臟仍在狂跳,但一種冰冷的、混雜著震撼與恐懼的明悟,如同雨林的露水般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看向那臺冒著青煙的錄音設(shè)備,屏幕一角,一個由數(shù)字和字母組成的、如同設(shè)備內(nèi)部唯一識別碼的字符串(比如:REC-1973-AMZ-SYN)在故障的微光中一閃而過,莫名地烙印在她的腦海里。
這聲音……這感應(yīng)……還有老人指向的、雨林深處那個神秘節(jié)點……這一切絕非偶然。某種東西被喚醒了,在她體內(nèi),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之下。她剛剛觸碰到的,是遠比一首瀕危歌謠更宏大、更危險的……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