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是第一個入侵紀云書混沌意識的信號。
緊接著,一種無處不在、沉重而鈍痛的麻木感包裹著她,仿佛身體不是自己的,而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
眼皮像灌了鉛,她用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光線并不強烈,是病房里那種慘白又帶著點灰調的頂燈光芒,卻依然刺得她眼球生疼。
視野模糊晃動,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紋。
她試圖轉動一下僵硬的脖子,一陣尖銳的刺痛立刻從后頸炸開,讓她倒抽一口冷氣,發出微弱的呻吟。
這聲呻吟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病房角落那片刻意壓低、如同蚊蚋般持續不斷的竊竊私語聲,瞬間戛然而止。
紀云書費力地聚焦視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單調的方格石膏板,然后,視野艱難地向下移動。
她看到了幾張臉。
幾張在她此刻混亂痛苦的世界里,顯得格外突兀、甚至帶著諷刺意味的臉。
沈川。她的丈夫。
他就站在離病床最近的位置,臉上混雜著顯而易見的焦慮和一種……如釋重負?
他下意識地向前探了半步,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緊緊抿著,眼神復雜地鎖在她臉上。
他的頭發有些凌亂,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里,看起來確實像守了很久。
然而,紀云書的視線僅僅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便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移開,直直刺向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林薇。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衫,妝容精致得與病房環境格格不入,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此刻,她正微微側著身,一只手似乎還輕輕搭在沈川的臂彎后側——一個在紀云書看來充滿占有意味和親昵的姿態。
接觸到紀云書冰冷、帶著穿透力的目光,林薇像受驚般迅速收回了手,臉上瞬間堆砌起濃重的擔憂和歉意,甚至眼圈都恰到好處地泛紅了。
她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表達關心,卻又在紀云書毫無溫度的注視下噤了聲,只留下一個欲言又止、楚楚可憐的表情。
還有幾個面孔。是沈川大學時的同學,王磊、李倩和趙陽。
他們擠在更靠門邊的位置,剛才的竊竊私語顯然來自他們。
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王磊是純粹的驚訝和關切,李倩的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果然如此”的了然,趙陽則顯得有些尷尬,目光游移著,似乎不知該看向哪里。
他們像被按了暫停鍵,保持著剛才交頭接耳的姿勢,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被撞破秘密的僵硬。
整個病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床頭監護儀發出規律而冰冷的“嘀——嘀——”聲,像是在為這凝固的畫面打著節拍。
紀云書的腦子一片混亂,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劇烈的頭痛伴隨著眩暈一陣陣襲來。
雨夜……刺眼的車燈……巨大的撞擊聲……碎片化的記憶如同鋒利的玻璃渣,在她意識里橫沖直撞。
身體的疼痛是真實的,但更尖銳的,是看到沈川和林薇同時出現在眼前時,那瞬間涌起的、比車禍更猛烈的撕裂感和冰冷的絕望。
雨夜離家時的憤怒、被背叛的劇痛、無處可去的悲涼……所有被車禍短暫中斷的情緒,如同開閘的洪水,伴隨著消毒水的味道和眼前這令人作嘔的“關心”陣容,瘋狂地倒灌回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想開口,喉嚨卻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她想質問,想尖叫,想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尤其是那站在一起的兩個人!但身體的虛弱讓她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難。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沈川,然后又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恨意,掃過林薇那張精心修飾過的、寫滿“無辜”和“擔憂”的臉。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沈川在林薇收回手后顯得有些無措,他再次試圖靠近床邊:“云書…你醒了?感覺怎么樣?醫生說你……”
紀云書猛地閉上了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側過頭,將臉埋向冰冷的白色枕頭,只留給所有人一個抗拒的、微微顫抖的、濕漉漉的后腦勺。
這個動作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也清晰地傳遞出一個信息:她不想看見他們。一個都不想。
監護儀的“嘀嘀”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角落里的幾個同學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林薇咬著下唇,眼眶更紅了。
沈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下,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無法言說的狼狽。
冰冷的病房里,只有無聲的對抗在蔓延。
紀云書的世界,在身體的劇痛和情感的廢墟中,艱難地重新拼湊,而第一塊拼圖,就是這令人窒息的背叛現場。
病房里的死寂被沈川略顯沙啞的聲音打破,帶著一種刻意的、試圖掌控局面的疲憊。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醫生說你需要靜養,我們…我們先出去,讓云書好好休息?!?/p>
他的目光掃過紀云書埋在枕頭里、拒絕交流的后腦勺,那無聲的抗拒像一根刺,扎在他本就混亂的神經上。
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狼狽和…逃避的沖動。
礙于王磊他們都在場,他無法、或者說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單獨面對紀云書此刻的冰冷和那無聲控訴的眼神。
林薇立刻心領神會,或者說,這正是她等待的時機。
她迅速上前一步,動作自然地輕輕挽住了沈川的胳膊,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是啊,沈川,你臉色好差,守了這么久肯定累壞了。我們先出去吧,讓云書姐安心休息,這里有醫生護士呢?!?/p>
她的話語看似體貼入微,字字句句卻都在強調沈川的“辛苦”和“付出”,仿佛紀云書的不幸只是給沈川增添了負擔。
王磊和李倩他們本就尷尬得腳趾摳地,巴不得趕緊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李倩立刻接腔。
“對對對,病人需要安靜!我們先出去,沈川你也緩緩,別把自己也熬垮了?!?/p>
趙陽也忙不迭地點頭附和。
“就是,云書醒了就是萬幸,咱們別在這兒添亂了?!?/p>
他們簇擁著沈川,形成一個小小的、帶著“關懷”的包圍圈,無形中將他與病床上的紀云書隔絕開來。
沈川像是找到了臺階,又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推動著。
他最后深深地、復雜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個單薄顫抖的背影,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出口。
他任由林薇攙扶著胳膊,被朋友們半推半擁著,腳步有些虛浮地朝病房門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紀云書用盡全身力氣側過一絲縫隙的余光里,顯得那么倉皇,那么…遙遠。
門被輕輕地、但無比清晰地關上了。
“咔噠?!?/p>
那一聲輕響,落在紀云書的耳中,卻如同驚雷,又像是沉重的鐵門在她心口徹底合攏的聲音。
病房里瞬間只剩下她自己,還有那臺不知疲倦、冰冷記錄著她生命體征的監護儀。
消毒水的味道濃得令人窒息。
剛才那場短暫的、虛偽的“探望”如同鬧劇散場,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死寂和更刺骨的寒意。
他們走了。
在朋友的“好心”簇擁下,在那個女人“體貼入微”的關心下,他走了。
他甚至沒有等到醫生來確認她的情況,沒有問一句她疼不疼,怕不怕。
他就這樣,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冰冷的、充滿痛苦和死亡氣息的地方,像丟開一件麻煩的、令人不快的累贅。
林薇那故作姿態的攙扶,那聲甜膩的“云書姐”,那看似擔憂實則宣告主權般的眼神……像淬毒的針,一根根扎進紀云書殘存的意識里。
而沈川的沉默、他的逃避、他最終選擇離開的背影……則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她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
比身體的劇痛更甚的,是這深入骨髓的背叛和遺棄感。
她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丈夫和疑似第三者以及一群看客組成的、令人作嘔的“關懷”陣容。
然后,在她最脆弱、最需要支撐的時候,他們集體退場,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仿佛她遭遇的車禍、她承受的痛苦,都不過是打擾了他們平靜生活的一場意外。
絕望?不。
那巨大的空洞里,絕望的冰層正在被一種更熾熱、更黑暗的東西焚燒、融化。
報復。
這個詞,如同地獄深淵里爬出的毒蛇,帶著冰冷的嘶嘶聲,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地盤踞上她的心頭。
憑什么?憑什么她要承受背叛的痛苦?
憑什么她要在雨夜里絕望流浪,然后被冰冷的鋼鐵撕碎?
憑什么她要在病床上忍受劇痛和羞辱,而他們卻可以相攜離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憑什么林薇可以假惺惺地表演關心,而沈川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責任?
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恨意,如同巖漿般在她冰冷虛弱的身體里奔涌、沸騰。
它壓過了肋骨的刺痛,壓過了喉嚨的腥甜,壓過了渾身的冰冷。
她不會就這樣算了。
她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枯萎在這張病床上。
她不會讓他們好過!
一個模糊但無比堅定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她要活下去。不是為了原諒,不是為了修復,而是為了——報復。
她要讓沈川付出代價,讓他嘗嘗被背叛、被拋棄、被毀滅的滋味!
她要撕下林薇那張虛偽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看清她蛇蝎般的真面目!
她要讓他們精心維持的、自以為是的世界,徹底崩塌!
這恨意是如此強烈,甚至讓她麻木的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不是恐懼的顫抖,而是某種力量在絕望廢墟中重新凝聚的征兆。她依然閉著眼,側著頭,但緊握在身側、藏在被子下的手,指甲已經深深嵌入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冰冷的監護儀依舊在“嘀——嘀——”地響著,規律的節奏仿佛在為這新生的、黑暗的決心打著節拍。
紀云書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閉的眼睫在微微顫動。
病房依舊死寂,但一種無形的、充滿破壞力的風暴,正在這具看似脆弱的軀殼內悄然醞釀。
窗外的天空依舊陰沉,但紀云書心中的某個角落,已經被復仇的烈焰徹底點燃,照亮了那一片名為絕望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