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蓮靜靜的跪著,青銅雁足燈芯又一次爆開,火星子“噼啪”墜落,大母拍案:“不管你聽見的是不是真的,這事發生在我們家。”大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點怒意已壓得只剩平靜:“先別讓阿萱知道。那天家里人多眼雜,可能也有旁人聽了去。這事歸根結底,丟的也是咱們全家的臉面。”
“記住了?”大母重新捻起佛珠,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仿佛剛才的厲色從未有過,“家丑不可外揚,這話你得爛在肚子里。”
虞蓮低頭應是,走出堂屋時,見廊下的日頭正烈,卻照不進那層層疊疊的屋檐陰影。
院子里的桃花開得正盛,簌簌落了滿身,虞蓮只覺胸口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絮,喘不上氣。她轉頭跑到馬廄,抓過韁繩翻身上馬。像我此刻亂成一團的心。
出了府門,虞蓮躲開鬧市,直直的騎馬出了城。身后隱隱約約傳來叫賣聲、車鈴聲、孩童的嬉鬧……可這些鮮活的聲響,都穿不透那層悶在胸口的滯澀。風灌進領口,刮得臉頰生疼,卻讓那口憋了許久的氣終于順了些。可是,心里面的那口氣像根刺一樣,扎的虞蓮渾身難受。跑累了,便勒住馬在河邊駐足。
河水嘩嘩淌著,映出了虞蓮鬢發散亂的模樣。佛堂里大母的話還在耳邊響:“家丑不可外揚”,姐夫的青灰色常服很好認,他背對著我,正抬手替身前的女子攏鬢邊的碎發。那女子轉過身時,鬢角斜插的珍珠步搖晃了晃。
風帶著酒氣往腦子里沖,虞蓮扶著廊柱才沒晃倒。如今再想起,醉后的眩暈,倒成了最好的借口。是酒氣熏花了眼,是腳步虛浮看錯了形影。
醉意翻涌時,胳膊卻被人穩穩托住,那力道明顯是個男子,來府上赴宴的賓客還是很好認的。
草葉上的露珠還沒干透,那團灰撲撲的影子就從樹根后竄了出來,是只小野兔,前腿短得可笑,跑起來一顛一顛的,像團滾動的棉絮。
虞蓮下意識地提了裙擺去追,它鉆進一片苜蓿地,淡紫色的小花沾了滿身,撲過去時撈了把空,指尖只掃過它軟乎乎的尾巴尖,帶著點清晨的涼意。正蹲在石縫邊逗那兔子耳朵,冷不防聽見“咻”的一聲銳響,一支羽箭擦著虞蓮的發髻釘進旁邊的樹干,尾羽還在嗡嗡震顫。
虞蓮嚇得渾身一僵,猛地回頭,見不遠處馳來一匹黑馬,馬上的錦衣公子正收弓,臉上帶著幾分輕佻的笑:“喲,哪來的女娘,擋了本公子的箭路。”
他旁邊的人低聲打斷了他,幾句話,卻讓錦衣公子的笑僵在了臉上。侯府的名頭還是有些分量的,他撇了撇嘴,嘟囔了句“掃興”。
公子勒轉馬頭回來,在離虞蓮幾步遠的地方翻身下馬。他臉上那股輕佻收斂了些,卻還是帶著幾分不情愿,對著我拱了拱手:“方才是我眼拙,沒瞧見虞二姑娘,箭法失了準頭,差點傷著姑娘,還望恕罪。
虞蓮低頭攏了攏裙擺,聲音平平:“趙公子說笑了,原是我自己誤闖進來的,擾了興致才是。”虞蓮心里卻明鏡似的,他哪是道歉,不過是忌憚侯府的名頭,做做樣子罷了。
聽著遠處漸去的馬蹄聲,虞蓮低頭看向懷里的兔子,心里那點興致,經了方才那陣驚嚇,早散得一干二凈。虞蓮望著密林深處,那里草木蔥蘢,藏著無數生靈的蹤跡。其實方才追著兔子跑時,心里憋著的那股氣,倒比抓兔子本身更甚。如今氣散了,倒覺得這小東西慌慌張張逃竄的模樣,竟有幾分像自己——在那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里,不也盼著能尋個縫隙躲起來嗎?
日頭偏西時,虞蓮抄近路穿過后山小樹林回府,剛走到那片老松樹下,就聽見草窠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混著女子壓抑的低吟。
虞蓮勒住馬韁讓踏雪慢下來,是那件青灰色常服,眼下他的領口被扯得有些歪,一只手還搭在另一人腰間,另一只手拿著支珠釵,正往她鬢邊插。那支珠釵我認得,是去年西域進貢的孔雀藍石釵,父親賞了姐姐,她寶貝得很,只在生辰那日戴過一次。
沈硯低笑,聲音里的縱容幾乎要溢出來:“我的心肝兒,過不了幾日,我就休了那虞氏……”
虞蓮身下的馬似是不耐,打了個響鼻。沈硯猛地回頭,臉上的笑意僵住,瞳孔驟縮,像被驚雷劈中。女子也跟著轉頭,看見虞蓮時,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往姐夫懷里縮了縮,嘴角勾起一抹隱秘的得意。虞蓮握著馬鞭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方才在林子里生出的那點平和,此刻碎得像被馬蹄碾過的枯葉。
原來不是虞蓮多心,不是醉后眼花,是這骯臟事,早已堂而皇之地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府門的銅環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虞蓮望著那扇朱門,忽然覺得無比諷刺,這是我的家,卻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而我,終究要騎著滿身風塵的馬,重新走進去。
回到府中時,正趕上前廳用晚膳。安夫人虞父端坐主位,長兄李夫人坐在左側。案幾上擺著陶鼎,里面是燉得軟爛的豆羹,撒了把青藿,旁邊陶盤里是腌好的菘菜,還有兩塊烤得焦黃的麥餅。
這種事確實難開口,像喉嚨里卡著沒嚼爛的麥餅。青銅豆里的菹菜還冒著熱氣,虞父正用玉匕舀著黍米粥,李夫人替兄長整理著腰間的玉帶鉤。
虞蓮指節泛白,終是咬了咬唇,起身垂首,喉間發緊,眼淚在眼眶里:“阿父阿母,出府門左走的那片櫻花林里,那對有情人正在那里私會,我剛才不小心撞破,想必現在還沒有走遠,阿父阿母不信可派人去看!”
還是李夫人率先開口:“你看清楚了?”
“是”虞蓮點頭。
風從竹簾的縫隙里灌進來,吹得案上的燭火直晃,把堂內眾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歪歪扭扭的,像被揉皺的紙。虞蓮扭回頭,看見姐姐站在竹簾外,手里的衣裳滑落在地,素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她腕間那只與姐夫定親時戴的玉鐲。
堂屋里霎時靜了,只有燭火噼啪響。看見虞萱站在廊下,臉白得像案上的菘菜,酒壺在腳邊滾了半圈,虞父便沉下臉:“你都聽見了?燈籠的光落在她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鬢邊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像凝在頰邊的淚。
過了好一陣,她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大母和安夫人發白的臉,掠過虞父沉郁的眉眼,最后落在虞蓮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怨,也沒有驚,倒像是蒙了層霧的湖面,靜得讓人發慌。沒說一個字,只是喉間輕輕動了動,像咽下了什么滾燙的東西。然后,她慢慢抬手,將手上的鐲子摘下,鐲子拂過她的衣擺,在地下變得四分五裂。
大母鬢邊的銀發簪在燈籠下閃著光,看見姐姐臉上那片死水般的平靜,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我的阿萱啊!”她一把將姐姐攬進懷里,枯瘦的手緊緊箍著姐姐的背,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你怎么就攤上這種事!我的可憐孩兒……”
大母扶著虞萱在堂屋的蒲席上坐下,侍女趕緊換了盞新燈,光比剛才亮些,卻照不散滿室的沉郁。姐姐低著頭,鬢邊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安夫人在對面席上坐定,指節叩了叩案幾,青銅爵里的酒晃出細珠:“今日這事,總得說個明白,你且如實講,那女子是誰?”
“是前年被奪爵的徐家”
“什么”青玉案上的銅爵被安夫人一把掃落在地。“徐家因牽扯東宮之位被奪爵,你說的可是那徐冉?”
虞蓮點了點頭,徐冉原本是五皇子妃,因為徐家與五皇子參與奪嫡一事,徐冉可在其中沒少攛掇,不久后事發徐冉被修棄。
虞蓮突然想起來小時候見到徐冉的時候,徐冉和許多皇子走的都進,總有男子因為她爭風吃醋。
“莫非是舊情難忘?”
“我記得,他們幼時相熟”
“她不應該在原籍嗎?”李夫人和阿母還算冷靜,開始分析情況。
“舊情難忘?”虞父一腳踹翻了案邊的銅熏爐,爐里的沉香灰揚起來,嗆得人睜不開眼,“老子可不管什么舊情,我女兒嫁他時,他對著宗廟起誓‘此生不渝’,轉頭就與罪臣之女茍合?”
虞萱坐在蒲席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青玉案的紋路。如今想來,那些親昵笑語,竟全是扎心的針。大母摟著姐姐發抖的肩,對著虞父哭道:“少說兩句!沒瞧見阿萱的臉都白了?”
虞父卻紅著眼眶,指著外面罵:“我可憐的女兒!錯信了這中山狼!錯把豺狼當當良人!”他氣得佩劍出鞘半寸,寒光映在姐夫慘白的臉上。
虞英突然拔劍:“即刻我便將這罪女送官,再請旨廢了這門親!”
虞蓮大喊一聲:“來人,備馬!”
這一出鬧劇結束于阿母的一聲怒吼,安夫人一拍案幾:“都別吵了,那徐氏被勒令在原籍反省,眼下出現,想必是回來又一陣子了!”窗外的夜風聲如鬼哭,燭火被吹得直往燈座里縮,將滿室的人影晃得支離破碎。
虞父的怒氣稍歇,喘著粗氣將劍歸鞘,金屬碰撞聲在靜夜里格外清越。大母撫著虞萱的背,柔聲道:“阿萱,莫怕,有家里在,斷不會讓你受委屈。這門親既然成了爛瘡,剜了便是,你且在家安心住著。”
安夫人朝侍立的家令揚了揚下巴:“備車,去沈家遞信,女公子身體不適,今夜便在府上歇下了”家令躬身應是,轉身時腳步匆匆,像怕遲了片刻就會被這滿室的沉郁裹住。
家令的腳步聲漸遠,馬車轱轆碾過青石路,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