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蓮猛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著，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窗外天已經黑透了，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燭火在案幾上明明滅滅。她抬手按在跳得發慌的心上，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原來只是個夢。可那夢里的寒意，卻像真的浸透了骨頭，讓她忍不住往被子里縮了縮，再難入眠。虞蓮想抬手擦把臉，胳膊卻軟得使不上力氣，指尖觸到自己的臉頰時，燙得像碰著了燒紅的烙鐵。喉嚨里又干又澀，像塞了團火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高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虞蓮困在混沌的夢境里。夢里，那片雨地，虞蓮推開人落荒而逃，逃到一處宮殿時，這里沒有旁人，只有裴栩。他手里握著把銀匕首，刀刃在昏暗中泛著冷光，和他眼底的寒意如出一轍。她想跑，雙腿卻像被釘在泥地里，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為什么？”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混著雨聲碎成一片。

裴栩沒說話，只是抬手，冰涼的刀刃貼上她的頸側，此刻卻成了催命的符咒。那些尖酸的嘲諷、雨夜的寒意。虞蓮仿佛回到了那天，那只箭羽擦著她的喉嚨過去。眼下，突然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頸間越來越深的涼意。

虞蓮猛地睜開眼，喉嚨里涌上腥甜的錯覺，冷汗像瀑布似的從額角滾下來，浸濕了枕巾。燒得發沉的腦袋嗡嗡作響，頸側仿佛還殘留著刀刃的涼意，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摸，指尖觸到的只有滾燙的皮膚和黏膩的汗。窗外的風卷著樹葉沙沙響，她張著嘴大口喘氣，胸腔里又悶又疼，分不清是夢里的絕望，還是高燒帶來的窒息感。

天光透過窗紗滲進來時，虞蓮才從昏沉中掙扎著睜開眼。頭還有些發沉，但那灼燒般的熱意退了不少，只是渾身酸軟得提不起力氣。她動了動手指，就聽見旁邊傳來輕淺的響動。

“女公子醒了？”

一個帶著關切的聲音響起，虞蓮偏過頭，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正端著藥碗從外間走進來，鬢角還沾著點水汽，顯然是剛忙活完。見她醒了，她連忙放下藥碗，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松了口氣似的笑了：“太好了，燒總算退些了。”

安夫人側身讓開半步，抬手示意太醫落座，笑意溫和卻帶著幾分客氣：“多謝李大人連夜跑這一趟，果然是宮里出來的圣手，一劑藥下去，這燒就退了大半。”

虞萱親自端過侍女奉上的茶盞遞過去，指尖在茶蓋沿上輕輕碰了碰：“昨兒夜里瞧著孩子燒得迷迷糊糊，我這心都揪緊了，幸好有你在，不然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虞蓮喉間發緊，猛地別開眼。宮里頭來的，宮里頭開的方子，害怕像藤蔓似的順著這碗藥纏上來，勒得她呼吸發滯。她忘不了夢里那把冰冷的匕首，更忘不了那些藏在溫言軟語背后的刀光劍影。

裴栩推門進來時，虞蓮剛睡著她臉色還有些蒼白，鬢角的碎發被汗濡濕。虞英低聲道：“喝了藥沒多久就睡著了，阿母說讓她多歇歇。”她看了眼虞蓮，又補充道，“就是睡得不安穩，方才還皺著眉呢。”

裴栩的視線落在虞蓮蹙著的眉尖上，那點褶皺像是刻在他心上，讓他莫名地沉了沉氣。他沒再往前走，就站在離床幾步遠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太醫是他找來的，昨夜得知她燒得厲害，連藥都不肯碰，裴栩指尖在袖中攥得發緊。他昨夜一夜未眠，他騎著馬發泄心中的郁氣，結果看見了虞家的家仆來請宮里的太醫。

眼下看著她沉睡中依舊蹙緊的眉，裴栩喉結動了動。那點因她拒藥而起的慍怒，早在看見她蒼白臉色的瞬間就散了，只剩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他以為自己做了最穩妥的安排，求皇后陛下讓他進宮，他在即使解圍，他以為自己做了最穩妥的安排，想借著宮中的由頭，替她擋掉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難，沒想到卻適得其反。

他打傘時，她冷了臉色，本以為是護了她周全。可此刻看著她睡夢中都蹙著的眉，才后知后覺地想起，當時她望著他的眼神，分明藏著幾分疏離的驚懼。裴栩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碾過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那點滯澀在胸腔里漫開來，混著說不清的懊惱，讓他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過了幾日，虞蓮的病總算徹底好了。這天清晨，她推開窗，暮春的風帶著清冽的涼意涌進來，拂得檐下的風鈴輕輕晃動。她站在窗前伸了個懶腰，臉色已恢復了往日的紅潤，眼底的倦意也散了，連呼吸都覺得輕快了許多。

春蘭端著早飯進來時，見她正對著院中的海棠花，笑著打趣：“小姐這幾日悶壞了吧？昨兒廚房燉了鴿子湯，奴婢給您盛一碗補補身子。”

虞蓮回頭笑了笑，接過青瓷碗：“確實該活動活動了，等會兒想去園子里走走。

剛放下碗筷，就見侍女進來回話：“女公子，大夫人讓您過去一趟，說是在屋里等著呢。”

虞蓮攏了攏衣袖，應了聲：“知道了”。春蘭在一旁替她理了理鬢發，輕聲道：“大夫人這幾日也常問起您的身子，許是惦記著您剛病好，要叮囑些什么。”

虞蓮點點頭，沒再多說，跟著引路的婆子往正廳去。穿過抄手游廊時，廊下的花開得正盛，細碎的花瓣落了一地，香氣甜得發膩。她踩著那些花瓣往前走，心里卻隱隱有些不安，大母素日雖疼她，卻極少這般特意叫她過去，莫不是有什么要緊事？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連忙招手讓她上前，握住她的手細細打量：“瞧這氣色，果然好了不少，前幾日可把我擔心壞了。”說著，又指了指旁邊坐著的一位老婦人，“來，見過郭老夫人。虞蓮依言行禮，心里那點不安稍稍落定，只當是尋常的長輩相見。卻沒留意，大母看著她的眼神里，藏著幾分欲言又止的深意。

正說著話，外間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伴著少年郎爽朗的笑音：“大母，你看這是我獵到的白狐，給老夫人做條圍脖正好！”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藍衣騎裝的年輕男子已掀簾而入。他約莫二十出頭，眉眼間與張伯母有幾分相似，只是更添了幾分英氣，嘴角噙著笑，目光掃過廳中，最后落在虞蓮身上時，明顯頓了頓。

他一眼瞥見廳中眾人，隨即笑著拱手向虞蓮：“失禮了！”

郭老夫人嗔他毛躁：“沒個正形，這是虞家的蓮女娘，還不快見過女公子。”又對虞蓮解釋：“這是我孫子趙政，這次來都城，我就帶了他一個。”趙政撓了撓頭，倒也爽快，把狐皮遞給身后的隨從，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目光還時不時往虞蓮那邊瞟，帶著少年人毫不掩飾的打量。

那日撞見，是在城外，他射那只野兔，還差點調戲了她。虞蓮一直想這人是誰？可這么也沒想到，原來已故虞大父麾下獨孫。幾天前，這一行人剛到城外，郭老夫人不小心扭傷了腳，才在城外歇息了幾天。

郭老夫人笑著招手：“靈兒過來，別杵著。”又對虞蓮道，“這丫頭野得很，整日跟著政兒上躥下跳。”

趙靈挨著老夫人坐下，偷偷往虞蓮這邊看，見虞蓮瞧她，立刻露出個笑，從袖袋里摸出顆用絲線串著的紅果子：“這是路上摘的山棗，可甜了，女公子嘗嘗？”

虞蓮接過那枚紅亮的山棗，指尖觸到小姑娘溫熱的手，心里那點因趙政而起的拘謹淡了些，輕聲道：“多謝三小姐。”

趙靈遞過山棗時，指尖似不經意地蹭過虞蓮腕間的玉鐲，那鐲子是虞蓮幾個月前生辰顧藍送的賀禮，因為觸手溫潤，所以一直帶著。趙靈眼睛亮了亮，隨即又低下頭。

虞蓮握著山棗的手微頓，就見趙靈已經轉向老夫人，晃著她的胳膊：“大母你看，女公子人長得好看，戴什么都好看。不像我，上次戴阿兄獵來的狐裘圍脖，被先生說像山里的小獸。”

她這話既捧了虞蓮，又順勢提了趙政的獵績，眼角余光還瞟了眼趙政——果然見他耳根微紅，看向虞蓮的眼神里多了幾分自得。

趙靈眼睛一亮，湊近了些：“女公子不用叫我三小姐，叫我靈兒就好！我聽阿母說女公子會跳舞？明日我能不能去你房里跟你學學呀？”

虞蓮端著茶盞抿了口，水汽模糊了視線，心里卻清明，這小姑娘看著憨直，眼底的活絡勁，可比一般人心思藏深多了。

聽著趙老夫人講述這些年的事。原來，趙老將軍竟然是為了護著虞老將軍才沒的，后來的趙小將軍也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也是想不到，虞趙兩家還有如此的淵源。

虞蓮心中咯噔一下，大母，端著茶盞的手也有些不穩。趙老夫人這話輕描淡寫，卻讓她瞬間明白了這行人滯留城外的真正緣由，哪里是郭老夫人扭傷腳那么簡單。

大母抬眼時，臉上已恢復了平靜，只是語氣里添了幾分鄭重：“老姐姐說的哪里話，先夫在世時常念以往的袍澤之情，如今帶著公子來，便是自家親人，只管安心住下。”

趙老夫人松了口氣，眼角的細紋都柔和了些：“原是不想叨擾，只是……”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拍了拍大母的手：“有你這句話，夫君也就安心了。”

大母看向趙政，目光里添了幾分溫和：“政兒既在軍中長大，想必也懂些規矩。既來了，便安心住下，府里雖不比軍中自在，粗茶淡飯總還管夠。”

趙政望著郭老夫人微駝的背影，鼻尖忽然泛酸。方才虞老夫人說“粗茶淡飯管夠”時，他喉間哽了一下，他想起父親總愛用那只鑲金的酒杯灌酒，他這些年在軍中克扣的糧餉，是用袍澤的性命換來的“家底”。如今東窗事發，父親自己不知躲去了哪里，卻讓他和大母來這陌生的虞家，做個寄人籬下的“避禍者”。

趙政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了衣袖，他揚起臉時，唇角彎得恰到好處，眼底卻飛快掠過一絲茫然。他只記那夜三更時，家里的燈忽然全亮了，從來不關心他的阿父抱著一個沉甸甸的木匣子，扣響了他的房門。阿母紅著眼給他塞了件厚棉襖說：“跟大母走，去都城找虞家”。然后便是火光沖天，一伙人沖了進去，阿母倒在了血泊之中，阿父也不知所蹤。

“政兒？”聽見虞老夫人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趙政猛地回神，

他扯了扯嘴角，想擠出個像樣的笑，聲音卻有些發啞。

趙政應了聲：“聽老夫人的。”

虞府的青磚地縫里嵌著細砂，被下人掃得連半片落葉都尋不見。趙政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聽見廊下掛著的銅鈴被風拂動，發出“泠泠”的脆響，這聲音他在軍中聽過類似的，是將軍帳前示警的鈴鐺，卻從未有這般清潤，倒像是把月光敲碎了似的。

虞蓮引著他穿過穿堂，迎面撞見個穿深衣的仆役，頭戴進賢冠，腰間懸著蹀躞帶，見了他便躬身行禮，動作規整得像刻在骨頭上的章法。

“老夫人已經安置在西廂房，現在已備好湯沐。”仆役說話時垂著眼，聲音不高不低，正是都城里世家仆役慣有的調門。

趙政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幞頭，那還是去年從軍伍里得的，邊緣已磨得發毛。他瞥見廊柱上貼著的字幅，是用隸書題的“靜”字，筆鋒遒勁，想必是哪位名士的手筆，這等筆墨，他只在軍中將領供奉的詔令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