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人引到后,虞蓮剛要抬手掀西廂房的門簾,就見趙政往后退了半步,對著大母略一頷首。他沒看那雕花木床,也沒瞧窗臺上那盆新?lián)Q的蘭草,只把目光落在青磚地的接縫處,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軍營里練出的干脆:“送到這兒便成了,老夫人您歇著吧,我自便就好?!?/p>
大母指尖頓了頓,想說什么,終究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仆役已躬身退到廊下,院里只剩下風吹動蘭草葉的沙沙聲。趙政轉身往階下走,聽見自己的靴子踩在石板上,發(fā)出“篤篤”的響——這聲音在滿院的靜穆里顯得格外突兀,倒讓他想起那夜他們渡河時,船板被浪頭拍打的動靜,一樣的孤絕,一樣的由不得人。
虞蓮沒走遠,靠在不遠處老槐樹下。目光移向院門口收拾的趙政身上,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袖口上,像給那片灰撲撲的布打了塊補丁。遠處傳來隱約的鐘磬聲,該是府里設食的時辰了,他卻忽然不想動,這滿府的規(guī)矩和精致,像一張織得太密的網,他這剛從泥里爬出來的人,連呼吸都得先數著拍子。
虞蓮目光追著趙政搬柴時起伏的肩背,聲音里帶了點執(zhí)拗的清亮:“派人查了他家里的事沒有?阿母……阿母知道他們進府的緣由么?”
她轉身時裙擺掃過廊柱,帶起些微塵,望著大母的眼神里半是疑惑半是堅持:“若真是大父故人之后,怎么這么長時間才過來?”
大母眉尖微蹙:“既是故人之后,讓他做這些粗活受白眼,倒不如……”話沒說完又咽了回去,望著那個沉默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己的話也像張細密的網,輕輕一兜就漏了風。
大母抬眼掃了掃廊外,玉鐲在腕間轉了半圈,聲音里帶了點不易察的沉:“你當這府里是說松就松的?留他們,是給外人看的體面,男的到時候打發(fā)到軍中,女的尋一戶好人家嫁了,大不了陪些東西”
她伸手撫了撫虞蓮鬢角,指尖微涼:“你大父在世時總對我說,你這孩子眼里有股韌勁,可以托付家小?!澳愦蟾缸钍峭ㄍ?,看人也最是準,他說你這韌勁不是硬邦邦的石頭,是初春的柳條,看著柔,骨子里卻攥著股不肯折的勁。阿萱那件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虞蓮攥著帕子的手微微發(fā)顫,聲音里裹著層化不開的惶惑:“大母,我心里頭總不安穩(wěn)?!?/p>
她望著趙政投下的瘦長影子,像根沒扎穩(wěn)的樁:“趙政他看人的時候,眼睛里像藏著深潭,瞧不清底。”
這府里這些日子靜悄悄的,可我總覺得,像有什么事要炸開似的,風把虞蓮的話吹得散了些,廊下的玉簪花不知何時落了瓣,沾在她鞋面。
趙靈搬進來新的房間,窗外傳來幾聲雀鳴,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趙靈望著鏡中那支樸素的木簪,忽然覺得,想起虞蓮頭上那只綴著珍珠的簪子,現(xiàn)在這簪子戴在頭上,只覺得有些發(fā)燙。
趙靈把送來的步搖往發(fā)髻上比了比,銅鏡里映出她半張帶著憧憬的臉:“哥,你看這料子,這珠子,咱們家就是攢上十年,也未必能有這樣一支。若能嫁入虞家,往后哪里還用得著為柴米油鹽操心?”
趙政瞪了她一眼:“我可打聽了,那虞英早早的成了家,虞二郎到是還沒有婚配,你可…”趙政將那支金步搖用錦盒裝了,指尖在盒蓋上敲了敲,眸色沉了沉:“虞家這門親,若能成,自然是好。但不是你上趕著去,得讓他們主動來求?!?/p>
趙靈一愣:“兄長的意思是?”
“虞二郎性子跳脫,和那虞蓮一母同胞。”趙政走到窗邊,望著街對面虞府的方向,“我聽說那虞蓮平日里刁蠻,前幾日還因為強擄五皇子妃進了廷尉府。你明日往后順著她哄著她就行,倒是那虞萱,那可是新寡的人,最缺人安慰了!”
他轉身看向趙靈,眼神里帶著幾分算計的清明:“虞二郎雖混,卻護短。你若能討得虞蓮的喜歡,讓她在兄長面前多提你幾句好,再借故讓虞二郎幫些小忙,男子對常來常往的姑娘,最容易生出些別的心思?!?/p>
“我們想要攀虞家的高枝,哪有不費心思的?”趙政拍了拍她的肩,“你只記住,面上要做得純良無害,心里得揣著明白。莫要學那些急吼吼的樣子,咱們得讓他們覺得,是他們先看上的你。聽剛才的下人說,過幾天虞二郎就跟著云侯回來了,屆時,你可得好好表現(xiàn)!”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臺,照在趙政帶笑的臉上,竟添了幾分冷意。趙靈望著那支靜靜躺在錦盒里的金步搖,忽然覺得,哥哥的話像一張細密的網,正慢慢朝著虞家那對兄妹撒開。
第二日,安夫人派下人叫了虞蓮過去,虞蓮到的時候,虞萱和虞英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了。她掀簾進去時,虞萱正挨著安夫人坐著繡荷包,見她進來,抬眼淡淡瞥了下,沒說話。安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盞,招手讓她坐到身邊:“報信的人剛才回來了,你次兄啊,他這次跟著云侯立了功,圣上賞了些綢緞和銀兩,咱們府里也該好好備桌接風宴了,可別向上回一樣了?!?/p>
虞蓮剛坐下,就見虞英看向她,語氣帶著幾分探究:“聽說來了位趙女娘,你們一見如故?”
她心里一動,想起昨日趙靈被打發(fā)走時的臉色,垂著眼道:“來到是來了,昨天大母讓我過去接待的,可談不上一見如故!”
安夫人接過話頭,語氣不輕不重:“好在不算親近。他們方才來過了,我也瞧了,你二哥這次回來,前程正要謀劃,府里結交的人,總得掂量著些。那些心思不正的,少來往為妙?!?/p>
這話說的有些重了,虞萱本來不想說人家的不適,可阿母都開了話頭,妹妹也坦白了。今天早上他們來的時候,她陪著安夫人接待,只是隨意聊了幾句,那趙政竟然貼了上來,她當時只覺晦氣,冷著臉繞開,那股被冒犯的不悅此刻還堵在心頭。
“說起來,今早趙政兄妹來時,我恰陪著阿母在花廳?!彼а劭聪虬卜蛉耍曇舨桓卟坏?,“那趙政站在廊下,裝著什么玉樹臨風,還往我身邊湊了半步。那眼神…實在算不上規(guī)矩?!?/p>
接著又道:“我當時只覺得膈應,冷著臉沒理他,他倒還想跟上來,是管家上前攔了才作罷。
虞蓮也說了昨天的談話。
虞英眉頭擰得更緊:“看來昨日的猜測沒錯,這家人分明是處心積慮想攀附。大父在的時候,就沒沒有照拂他的后人嗎?”
安夫人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將手中的茶盞往桌上重重一磕,茶水濺出些微:“那時候我還前線隨你們阿父,君姑是怎么安撫的我也不清楚。昨夜我還當是何等人家,原是這般沒規(guī)矩的!這趙家兄妹,怕是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安夫人深吸一口氣,語氣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你們幾個即刻都回去約束好自己的人,昨天聽見人來稟告,是阿蓮和人家一見如故,現(xiàn)在總算是放下心了!”
虞萱語氣緩和了些沒有了剛才的惱怒:“阿蓮也是心善,好在沒被那副樣子蒙了眼,往后大家都仔細些就是?!?/p>
安夫人揮揮手:“都散了吧,各自回去打理好院里的事,別讓不相干的人壞了咱們府里的清凈?!?/p>
幾人應聲告退,走出正房時,虞蓮抬頭望了眼天邊的云,心里那點不快也隨著閑聊煙消云散。
繞過抄手游廊,趙靈的聲音隔著幾步遠傳來:“姐姐留步!
趙靈提著粉裙,踩著滿地落英跑過來,發(fā)間雙丫髻上的珠花叮咚作響。她眼尖,一眼瞥見虞蓮的新衣,想起昨天送過去的衣料,和眼前虞蓮的一對比,高下立竿見影。
趙靈目光轉向那纏枝蓮紋的動作一頓,方才眼底的歡喜像被針尖刺破的泡影,悄然散了。
趙靈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親昵地挽住虞蓮的胳膊,語氣帶著刻意的熱絡:“姐姐這裙上的纏枝蓮繡得這般靈動,針腳細密不說,那花瓣的暈染竟像沾了露氣一般,看著就讓人喜歡。我前幾日得了塊藕荷色的軟緞,想繡件披帛配新做的褙子,卻總也想不好該用什么針法,姐姐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衣服長長見識?”
虞蓮被她挽著胳膊,能感覺到她指尖微緊的力道,她心里明鏡似的:“不好”
趙靈臉上的笑僵了一瞬,沒料到她會這般直接地拒絕。指尖的力道松了松,眼底那點妒火卻明晃晃地燒起來,偏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強笑道:“姐姐最是謙虛了!”
虞蓮抽出手來:“我還有些事,妹妹請便”
她的指尖微涼,抽離時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其實,打從初見趙靈的第一眼,虞蓮就不太喜歡。
彼時,這位趙家女公子與她說話時,眼波總愛往她穿著瞟,還摸了她的鐲子,那份藏在天真爛漫底下的精明與驕縱,像裹著蜜糖的刺,讓她本能地想避開。
此刻見趙靈臉上那強撐的笑意,虞蓮只覺得更添了幾分不適。她微微頷首,算是道別,轉身便走。暖玉鐲在腕間輕響,步伐比來時更穩(wěn)了些,仿佛方才的驚懼與此刻的不快,都隨著這轉身的動作,被摒在了身后。
趙靈望著她挺直的背影,方才被拂開的手僵在半空,那聲“姐姐”堵在喉嚨里,終是化作一聲冷哼。妒火混著被拂的怒意,燒得她心口發(fā)悶,憑什么?憑什么這虞蓮總是這般不卑不亢,連拒絕人都透著股說不清的體面,反倒顯得她像個斤斤計較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