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松針的氣息撲在臉上,虞蓮沒有見過這么蠢的人,與人謀劃不挑地方,竟在這半山腰的風口處低語,生怕別人聽不清似的。
她往古樹粗壯的樹干后又縮了縮,松脂的腥氣混著自己的冷汗味鉆進鼻腔。那兩人的聲音被風撕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都往她的耳朵。虞蓮咬著牙冷笑,這般拙劣的伎倆,連遮掩都懶得費心,真當她還是任人哄騙的傻丫頭?她屏住呼吸,借著枝葉的掩護悄悄挪動腳步,靴底碾過碎石的輕響被風聲蓋過,既然他們急著送命,她不介意添把火。
不過想一想,沈玥能拖住她阿母?就算能拖住,那他阿父呢?再細想想,應該就是趙政負責,拉誰不好,偏偏拉了一個更蠢的。她不再藏著,借著樹影側身滑到另一簇矮樹后面,故意踩斷一根枯枝。
“是,是誰在哪兒!出來!”趙靈聲音發(fā)顫,但還有些氣勢,卻擋不住從腳底往上竄的寒意。風在那里乎乎而過,帶著樹葉發(fā)出沙沙聲,每一聲枝葉摩擦都極其的磨人。虞蓮又挪動步子靠在一塊巖石后面,聽著趙靈那色厲內荏的喝問,嘴角勾出半抹冷笑。她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山崖,碾過一片干枯植物,脆裂聲在風聲里格外清晰。
沈玥往發(fā)出聲音的山崖一看,那里竟然有一處被劃破的衣服布料,她嚇得發(fā)抖。偏偏此刻山風突然轉了向,卷著崖底的寒氣撲上來,沈玥踉蹌著后退半步,靴跟磕在凸起的巖石上。那偷聽她們說話的人怎么跳下去了!
“你發(fā)什么愣?”趙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人既然掉下去了,我們也沒有后患了,趕緊走,免得被巡山的撞見?!?/p>
沈玥猛地回頭,看見趙政正用腳碾著崖邊的一塊碎石,眼神里的狠厲讓她脊背發(fā)涼。“可,可這人要是死了!”
“死了才好。”趙靈打斷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省得礙事?!?/p>
虞蓮在巖石后聽得真切,差點被趙靈和沈玥這蠢話逗笑。她記得前年有人不幸在崖邊滑落,所以故意用石塊模仿人跳崖。原是想看看這兩人究竟能狠戾到什么地步,沒想到竟真把“石塊”當成了死人了!
山風驟緊,卷起滿地松針,像無數雙眼睛,冷冷地盯著崖邊那兩道的身影。
山風卷著松濤掠過崖邊,這半山腰的風本就烈,混著她刻意壓低的喉音,竟真有幾分古巫祝禱的沉渾,這風順著話飄到了兩人的耳朵里:“汝等陰圖不軌,又害人,可知山神有靈?”
趙靈猛地打了個寒顫,當下巫風盛行,她素日里最信這些,此刻聽見這非男非女的聲音裹在風里,嚇得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額頭直往冰冷的巖石上撞:“神、神君息怒!小女,小女知錯了!”
沈玥也慌了神,律法嚴苛,謀劃害人罪責可不小,若再扯上“觸怒山神”的名頭,更是死無葬身之地。她死死咬著唇,望著崖邊那截掛在荊條上的布料,難不成,是真的山神有靈!
虞蓮先是捂著嘴悶笑,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花枝,到后來實在忍不住,怕笑聲讓他們聽見,只能捂著嘴,直笑得肚子疼,只好蜷起身子,一手按著小腹,一手撐著石頭,眼淚都笑出來了。
“汝等私議害人!”虞蓮的聲音又起,這次故意讓玉佩在石壁上輕輕一磕,撞出清脆的回響,如同神諭降臨,“當墜此崖,以謝山川!”
“不!不是我!”趙靈尖叫起來,雙手死死扒著崖邊的碎石。
虞蓮忽然收了聲,山風也跟著靜了靜。趙靈和沈玥還在跪著,兩人癱在地上失了魂,虞蓮唇邊漾開一絲淺淡的笑意,沒再看她們一眼,轉身便往山下走。山風帶著草木的潮氣,吹得她曲裾下擺輕輕揚起,掃過崖邊帶露的蕨類,濺起幾顆晶瑩的水珠。
她刻意放輕了腳步,鞋子踩在覆著松針的石階上,只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混著遠處林間的鳥鳴,幾乎聽不真切。
“哎喲哈哈哈哈哈!”虞蓮喘著氣揉著肚子,想起趙靈磕頭時額頭撞得邦邦響,沈玥那副又驚又氣的模樣,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這倆蠢貨!竟真信了山神!”
虞蓮好不容易止住笑,用手拭了摸去眼角的淚,理了理微亂的鬢發(fā)。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唇邊尚未褪盡的笑意,提著裙擺往營地的方向走。
營帳區(qū)的號角剛響過第二遍,營卒們正忙著分發(fā)午間的干糧,腳步聲和吆喝聲混在一起,倒襯得她方才那出戲像場荒唐的夢。她掀簾進帳時,趙靈和沈玥還沒回來,倒是趙政在那里。
虞蓮拿起自己的水囊喝了口,指尖不經意觸到囊身冰涼的銅扣,忽然想起方才趙靈扒著崖邊尖叫的樣子,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翹,等這兩人回來,怕是要有好一陣子不敢正眼看她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這話阿母今早還跟她說過,彼時晨光正透過帳簾縫隙落在阿母鬢角,銀絲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她那時還笑著應“曉得了”,此刻想來,倒像是阿母提前給她的提點。不過是小懲大誡而已,害人之心不可有,她只當是尋常勸誡,今日親眼見了人心的陰私,才真正品出幾分分量。
話說回來,他們究竟在謀劃什么?
虞蓮指尖在水囊沿上輕輕劃著,忽然想起方才。她們私語被她聽得清清楚楚,估計是謀劃著什么,可又無傷大雅。這三個人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趙靈掀簾進來,腳步踉蹌地撞在帳柱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她抬頭看見虞蓮,嘴唇動了動,像是有滿肚子話要講,可方才在崖邊被“神諭”嚇破的膽還沒歸位,那些質問、怨懟到了嘴邊,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虞蓮看她被嚇得夠嗆,想必什么也謀劃不了,索性接著喝水沒去理會她??捎腥瞬皇沁@么想的,虞萱推了推虞蓮,她用眼去瞅他們,虞蓮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趙靈只是死死盯著虞蓮,眼神里混著驚悸、茫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手指絞著裙擺上的泥點,指節(jié)泛白,卻始終沒敢開口。
虞蓮見趙靈縮在榻邊發(fā)抖,忽然放下水囊,聲音輕快得像帶著山澗的水汽:“說起來,暮春時節(jié)草長鶯飛,倒像是山神庇佑的樣子。今日天氣正好,不如我們去備些祭品,正經祭祀一番山神?”
趙靈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悸還沒散,聽見“祭祀山神”四個字,臉色“唰”地白了,指尖摳著榻沿的草繩,半晌才擠出句:“不、不必了吧!”
虞蓮故作不解,伸手理了理案上的竹簡:“嗯?為何不必?山神護佑一方,誠心祭拜總是好的。再說,過會要狩獵,祭一祭,也能求個心安?!彼匾獍选靶陌病倍终f得輕緩,眼角余光瞥見趙靈喉結滾了滾,雙手攥得更緊,顯然是被戳中了心事。
“我……我身子乏了,再說了,人也沒來齊…”趙靈避開她的目光,聲音細若蚊蚋。虞蓮彎唇一笑,端起茶碗抿了口:“也好,過一會人齊了我們就去!”
帳外的風掠過簾角,帶著細碎的聲響,倒像是在應和這場沒說透的戲。
虞蓮指尖叩了叩案幾,目光落在帳外搖曳的樹影上,語氣慢悠悠的:“聽說,前幾日山神顯靈,一個獵戶在山林里迷了路,那山神化作人的模樣,特意給他指了出去的路。我看啊,這位山神可見是心善的,我們索性不要殺生了,備一些清酒和粟米誠心奉上。阿姊,你說這場春獵誰要是存了歹念,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祟…!會怎么樣呢?”
她話是對虞萱說的,眼底帶著幾分似笑非笑,可卻看上的是趙靈:“你說呢?畢竟心誠則靈,那些藏著掖著的念頭,若是被山神瞧了去,可就難辦了。”
趙靈的臉“騰”地紅了,又白了,手指絞著衣襟,幾乎要把布帛絞出洞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反駁,卻被虞蓮那平靜的眼神看得心頭發(fā)慌,最后只含糊地應了個“嗯”,便把頭埋得更低了。
虞蓮見她這副模樣,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吹浮沫,沒再往下說,有些話,點到為止,比說透了更讓人坐立難安。
虞萱察覺了不對勁,眼神在虞蓮和趙靈之間轉了兩圈,忽然伸手拽住我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她沒說話,只朝帳外偏了偏頭,我便知她是要避開趙靈。
帳外的陽光正好,曬得人暖融融的,虞萱拉著我走到營地邊緣的老槐樹下,才松開手,低聲問:“我瞧見趙靈去了崖邊,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倆回來時臉色慘白,趙靈見了更是躲躲閃閃的!”
虞蓮看著虞萱眼底的擔憂,心里那點捉弄人的小得意淡了些,伸手撥了撥垂到胸前的發(fā)絲,笑道:“沒什么,許是她在崖邊受了驚,山里風大,難免胡思亂想?!?/p>
虞萱卻沒信,抬手點了點虞蓮的額頭:“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方才進帳時,嘴角那點笑意藏都藏不住。說實話,是不是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