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轎車在沉默中繼續行駛,城市的喧囂被拋在身后,道路兩旁漸漸被蔥郁的林木取代。車內的兩人各懷心事,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夏晴風專注地開著車,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前方蜿蜒的道路。夏晚巷(鈴蘭)則側頭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眼神空洞,那杯奶茶的溫熱早已散去,只留下指尖微涼的觸感,和她此刻的心境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路的盡頭,一片精心修剪的園林之后,一座氣派而冷峻的現代風格別墅輪廓隱隱浮現。鐵藝大門緊閉,透著拒人千里的疏離感。
夏晴風緩緩將車停在路邊一棵茂盛的梧桐樹下,熄了火。引擎的嗡鳴停止,四周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就停在這里吧?!毕那顼L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再往前,可就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了?!?/p>
夏晚巷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猶豫和怯懦都擠壓出去。她拉開車門,站在路邊,目光堅定地投向那座象征著夏家權勢與束縛的堡壘。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也照亮了她眼中那抹破釜沉舟的決心。
她終于鼓起勇氣,邁出了走向別墅的第一步。
“晚巷?!毕那顼L忽然搖下車窗,叫住了她。他看著妹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語氣帶著一絲調侃,試圖沖淡這凝重的氣氛,“以后,該叫你鈴蘭女士呢,還是……叫你夏家大小姐呢?”
夏晚巷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夕陽的金輝勾勒出她精致的側臉,她回眸一笑,那笑容里沒有了舞臺上的明艷傲然,也沒有了警局外的茫然空洞,只剩下一種洗盡鉛華后的平靜和釋然。
“和以前一樣,”她的聲音清晰而柔和,“叫我晚巷吧?!?/p>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著駕駛座上那個與她血脈相連、卻選擇了截然不同道路的兄長,眼神里充滿了真摯的暖意“哥,如果哪天……你想回來看看了,就回來吧?!彼穆曇粑⑽l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無論你走了多遠,這里都是你的家。有我,有爸爸媽媽,還有其他人……我們都在等你。”
她沒有等待夏晴風的回答。她知道,這個答案需要時間,也許很長的時間。她彎下腰,將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奶茶輕輕放在路邊的草叢旁,仿佛放下了某種沉重的過往。然后,她轉過身,不再回頭,步伐堅定地向著那座華麗的囚籠走去。
別墅門口的侍者顯然認出了這位離家許久的大小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迅速恢復了恭敬,微微躬身,無聲地為她推開了沉重的雕花大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挑高的穹頂懸掛著巨大的水晶吊燈,空氣中彌漫著清冽昂貴的香氛氣息。而在客廳的中央,背對著大門,站著一個身穿剪裁利落、面料考究的黑色西裝套裙的高挑身影。她身姿挺拔,氣場強大,僅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掌控著整個空間。
聽到腳步聲,那人轉過身來。保養得宜的臉上妝容精致,眼神銳利如鷹,正是“月影幽蘭”香氛工廠的總裁,夏晚巷的母親——唐婉婉。
看到女兒的身影,唐婉婉臉上那屬于商界女強人的冷硬線條瞬間如同冰雪消融,化作了春風般溫柔的笑意。她快步迎上前,語氣帶著嗔怪,卻充滿了久別重逢的親昵:“晚巷!我的女兒,你可算回來了!”她責備地瞪了一眼旁邊的侍者,“怎么不早點去接小姐回來?讓她一個人在外面吃苦!”
夏晚巷——或者說,夏晚巷的身體站在那里,臉上卻沒有半分母親期盼中的激動或委屈,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靜。她能被如此迅速地釋放,這其中必然少不了這位神通廣大的唐總上下打點、疏通關系。然而,在這件事上,她的母親竟沒有表現出半分慍怒,甚至對“下毒”、“嫁禍”這些足以摧毀一個人名譽的字眼提都未提。
是啊,在有些人眼中,名聲這東西,不過是籌碼,用錢就能輕易擺平,甚至抹去?;蛟S在唐婉婉看來,她的女兒夏晚巷,今后依舊可以像從前一樣,作為夏家大小姐、月影幽蘭的繼承人,光鮮亮麗地出現在任何場合。
可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唐婉婉依舊微笑著,上前想要拉住女兒的手:“你爸爸還在外地談生意,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媽特意給你擺了個小宴,家里人都到了,就等你……”她的話音未落。
“媽!”夏晚巷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劃破了這虛假的溫情。她的目光直直地刺向唐婉婉,“真正下毒的人不是我。音樂會那件事,我是被人嫁禍的!”
唐婉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她的反應……太過于冷靜了。沒有震驚,沒有追問,甚至連一絲應有的疑惑都沒有。那雙銳利的眼睛里,只有一絲極其細微的、仿佛早已知曉內情的波動,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夏晚巷心中那一直想要確定的東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答案清晰得讓她渾身發冷。
她看著母親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聲音的顫抖,一字一句地問:“你知道是誰做的,對嗎?”她停頓了一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個更大膽、更讓她恐懼的猜測脫口而出,“還是說……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唐婉婉臉上的溫柔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威嚴和一種深藏的不耐。她沒有直接回答女兒尖銳的問題,只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陳述真理般的語氣說道:“晚巷,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我只想你回來,安安分分地待在媽媽身邊,繼承家業,做你最擅長的事情——當一名優秀的調香師。這才是你的路!”
“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夏晚巷最后一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積壓了太久的委屈、痛苦、不甘、憤怒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發出絕望而凄厲的嘶吼,聲音里混雜著無限的悲痛和控訴:“媽!你知道這段時間我都是怎么過的嗎?!我離開家,一個人!背著琴盒,頂著烈日暴雨去求那些所謂的大師指點!我拼命練小提琴,練到手指出血!我渴望登上舞臺!我做夢都盼著有一天能演奏自己寫的歌!”
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卻無法模糊她心底的痛:“被人嫌棄,我還要低聲下氣地乞求一個機會!被人指著鼻子罵,我還要笑著賠不是!我把自己包裝得光鮮亮麗,用奢侈品武裝自己,說著那些我自己都覺得惡心的客套話,去討好那些所謂的貴公子!因為我只會這些!我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活得那么輕松自在!所以我羨慕雪蓮!我嫉妒她!她不用任何修飾,不用刻意討好,就能讓所有人發自內心地喜歡她!為什么?憑什么?!”
她指著自己,聲嘶力竭:“就連我給她下藥!都只是想讓她在那些投資人面前多犯點錯!好讓更多人能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我!因為我想得到你的肯定啊!媽!我想讓你看到,你的女兒,除了調香,也能在其他領域閃閃發光!”
夏晚巷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她看著母親那張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解的臉,悲涼地笑了:“我一直不明白……這么完美的計劃為什么會失敗?每一個環節我都做好了預估,每一個可能出現的問題我都想好了搪塞的理由!結果呢?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預想!最后我終于明白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尖銳的諷刺和刻骨的絕望:“你從來就沒有打算肯定我!你從來就沒打算肯定那個對未來充滿希望、想要掙脫束縛的小提琴家鈴蘭!你想要的一直都是那個被你牢牢攥在手心里、按部就班、只能活在你規劃好的軌道上的調香師夏晚巷!”
夏晚巷死死盯著唐婉婉的眼睛,仿佛要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發出指控:“如今,鈴蘭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拿著刀,一刀、一刀,捅穿了她的心臟!殺人犯!你才是殺人犯!”
“啪!”一聲脆響!
唐婉婉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旁邊的水晶茶幾上!昂貴的杯碟被震得跳了起來!她保養得宜的臉此刻一片鐵青,嘴唇哆嗦著,身體也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某種被戳穿的心虛而劇烈地顫抖著,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廳里死一般寂靜。侍者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過了許久,唐婉婉才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地揮了揮手,聲音嘶啞而疲憊:“帶……帶小姐下去休息。宴會的事……我來解決?!?/p>
兩個強壯的侍者立刻上前,幾乎是半架著已經脫力、情緒徹底崩潰的夏晚巷,將她帶離了這令人窒息的大廳,送上樓,關進了她曾經熟悉、如今卻冰冷如囚籠的華麗臥室。
厚重的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夏晚巷順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毯上,渾身癱軟,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上繁復華麗的水晶吊燈,那璀璨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巨大的水晶吊燈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由鉆石打造的鳥籠,而那華麗的天花板正緩緩地、沉重地壓下來,要將她這只小小的金絲雀徹底碾碎。巨大的壓抑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昏昏沉沉地靠在門邊,臉上卻掛著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淚水無聲地滑落,在昂貴的羊絨地毯上洇開深色的痕跡。笑著,卻比哭更絕望。
時間悄然滑向傍晚。
城市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天橋上人流如織。夏晴風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著。晚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也吹不散他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沉重。
“嘿!晴風?夏晴風!”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驚喜響起。夏晴風抬頭,只見一個穿著休閑夾克、背著畫板的青年正笑著向他快步走來,是他國立藝術學院的同學,陳遠志。
“還真是你!好久不見啊!”陳遠志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促狹地擠擠眼,“哎,還記得不?就在這個天橋上!當年你可是豪氣干云地在這兒發誓,說從此以后跟夏家再無半點瓜葛,要追求純粹的藝術理想,誰都攔不住你!”
夏晴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陳遠志顯然沒打算放過他,繼續調侃道:“結果呢?嘖嘖,一聽說你那個妹妹出事了,急得跟什么似的,巴巴地跑過去開導人家半天。還有啊,碰到自己喜歡的人,就知道跟人談藝術、談理想,從古典主義聊到后現代解構,恨不得把畢生所學都倒出來,結果呢?連句‘我喜歡你’這么基本的情感表達都憋不出來!哥們兒,你這追人的方式,也太……‘藝術’了吧?”
夏晴風聽著老同學的調侃,臉上的苦笑更深了。他望著橋下川流不息的車河,璀璨的燈火倒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閃爍著復雜的光芒。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被晚風吹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自嘲:“是啊……可能……我還是不夠勇敢吧?!?/p>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只通體漆黑、羽毛在霓虹下泛著幽冷光澤的烏鴉,如同一個不祥的符號,悄無聲息地從天橋的鋼架陰影中振翅飛起,掠過他的頭頂,融入城市上空深沉的夜幕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