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引雙一直端坐在屋內,仔細聽著屋外的響動,
屋外的喧鬧聲像退潮的海水,漸漸消散在夜色里。
大紅蓋頭隨著章引雙的呼吸輕輕晃動,他的指尖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
章引雙等到屋外半分聲音都沒有,也沒有等到徐長寧進門。
徐長寧坐在門外的地上,抬頭望向那一輪新月。
新婚過后只剩下滿院狼藉,翻倒的酒杯、油漬斑斑的紅布,還有一地的爆竹碎屑。
手中的酒壺早已空了,徐長寧還是不愿放下,死死攥在手里。
這一切發生的都太快了。
徐長寧以為,自己大概會遵從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個周圍的男子。
可她從沒想過是如今的場景。
徐長寧一直在拖延進屋的時間,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章引雙。
春季晚上風涼,徐長寧站在光影的交界處,遲遲沒有推門的意思。
直到全身有些僵硬,才掙扎著推開了房門。
章引雙的雙手安靜地交疊在膝頭,大紅喜服的寬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
章引雙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在紅燭映照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徐長寧一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她有些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章引雙就是自己娶回來普通人家的兒郎。
秤桿挑開蓋頭的剎那,燭光猛地漫進來。
章引雙眼睫微顫,適應一會兒才睜眼。
徐長寧的手還是懸在半空,卻刻意偏離的視線,沒有正視章引雙的面容。
徐長寧心中始終不覺得章引雙和自己拜過堂,還遵循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行為準則。
“我服侍妻主更衣。”
章引雙站起身,手指搭上徐長寧的腰帶。
徐長寧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獸一般,猛地后退一大步,后背撞上喜桌。
桌上的酒水被撞的亂晃。
“不必。”
徐長寧的語氣生硬,袖中的手攥的死緊。
“妻主不要嫌棄我愚笨,我只是想讓妻主更加舒適的安睡。”章引雙也算得上是耳濡目染,對這種話信手拈來。
徐長寧果然軟了話語,“我只是不太習慣。”
徐家又不是什么富貴人家,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動手去做,自然是不習慣別人服侍的。
徐長寧長這么大,也沒人服侍更衣過的。
徐長寧抬頭,看到章引雙臉上還畫著精致的妝容,“我去給你打水,洗過了再睡吧。”
“啊?”章引雙有些驚訝,徐長寧居然這么心細,“我來就可以。”
“你又找不到在哪兒,外面天黑,還是我去吧。”徐長寧拿著臉盆就出門,沒留給章引雙再說話的機會。
徐長寧端著銅盆回來時,章引雙還呆坐在喜桌前。
“水來了。”
徐長寧將銅盆放在木架上,熱水蒸騰起的白霧模糊了章引雙的視線。
“妻主……”章引雙局促的絞著袖子,“這本該是我來做的。”
徐長寧向來不喜歡這些虛禮。
一家人在一起,只要和和樂樂的,怎么都好。
只是與章引雙情況特殊,她不知該如何對待。
章引雙細細將臉洗過,“這水要倒在哪里?”
“放在那里吧,明日我去倒就行。”徐長寧回答到。
章引雙洗完臉就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半睜著眼睛,等待徐長寧洗漱完畢。
徐長寧單膝抵在床沿,章引雙呼吸都停滯了。
喜燭的火焰在徐長寧身后跳動,影子整個籠罩在章引雙身上。
章引雙羞紅了臉。
可預想中的重量并未落下。
徐長寧只是探身越過他,從床里側抽走了備用被褥。
徐長寧熟練的在地上鋪起床褥。
吹了蠟燭之后,就在床下沉沉睡去。
章引雙看著漆黑的房間,手邊還能摸到滿床的花生紅棗。
眼淚砸在鴛鴦枕上,洇出神色的圓點。
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嗎?用精心算計換來的庇護所。
天微亮時,章引雙終于昏沉睡去。
第二日大早,徐長寧留了書信,獨自一人去了綏縣。
章引雙第二日看徐長寧已然不在床鋪上,地上收拾的干干凈凈。
想著徐長寧是讀書人,應該是早起用功讀書。
但當看到書桌上有一封書信時,心里開始慌張。
他對發生了什么已經有了猜測,但是秉持著最后一絲希望,還是打開了書信。
書信上寫著:兒已於綏縣覓得館職,主家藏書頗豐,恣兒觀覽,於學業大有裨益。俟試期再臨,當較往歲更添把握。家中諸事,望勿掛懷。偶得休沐,即當旋里,為二老細述近況。
書信上沒有一句提及章引雙。
章引雙坐在椅子上,留下了一滴清淚。
即使自己將她強逼成這樣,她也只是離家。
離家之后也并沒有說自己任何壞話,只是說想更好的讀書。
章引雙抑制不住的愧疚。
自己為了不嫁給那個老頭子,卻毀了這樣好的人的一生。
章引雙重整心情,拿著書信去找徐父徐母。
徐母一大早就出工去了,家里只剩下徐父。
章引雙深呼吸一口氣才將信遞給徐父。
“這是什么?”徐父問到。
“這是徐長寧留下的書信。”章引雙說道。
“好端端的寫什么書信?你給我念念。”徐父并不識字,徐長寧又怎么會給自己留信。
章引雙將信上的內容一字不差的念了出來。
徐父有些震驚,“什么?她就這么走了?”
徐父并不相信,將這院子的兩間房屋都找了一遍才發現自家女兒真的不見了。
“混賬東西,從小就主意大的很。”徐父氣不打一出來,“從小,念那個什么破書也就算了,長大之后直接自己找書塾去讀書,她那時候才十二啊。那地方離家又遠。”
“好,這也算是正事。可從小我說往東她非要往西。折騰到現在沒為家里賺過一個銅板,她自己一個人在外邊,又不會照顧自己吃穿,可怎么過啊。”
從小就主意大的很,沒想到如今,竟然敢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離開家。
章引雙本就不曾奢望能夠妻夫和睦,自然不覺心痛。早知妻主定會避他如蛇蝎,只是此番避得更徹底些罷了。
見徐父為女兒獨居在外憂心忡忡,章引雙只得溫聲勸慰:“岳父不必過慮,妻主聰慧過人,自會周全。“
他聲音輕柔,恰似春風拂柳,卻不知是在寬慰徐父,還是在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