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寧瞧他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手指幾番蜷縮又松開，終是沒去接。

自打進(jìn)門起，章引雙便像鼠兒避貓似的，連衣角都不肯與她相觸。橫豎不過幾步路，由他去吧。

一進(jìn)屋里，章引雙便活泛起來。他利落地抖開被褥，手法嫻熟地鋪床疊被，仿佛這空蕩蕩的屋子是他操持慣了的家。

章引雙指尖拂過積灰的窗沿，在窗臺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痕跡。

地上浮灰隨著腳步揚(yáng)起，在斜照里織成金色的霧。

柜子里也什么都沒有，整個房間都是空蕩蕩的。

章引雙抿了抿唇，難怪徐父擔(dān)心，這哪像是過日子的樣子。

徐長寧自己一個人住在這屋子里，想來也就是有個地方住就行。他得趁著徐長寧給自己趕走之前，快些將這屋子收拾好。

徐長寧倚門而立，雙臂交疊，冷眼瞧著章引雙在屋內(nèi)忙活。

徐長寧故意沒有搭把手，倒要看看這副溫順皮囊能裝到幾時。

裝的一副好人模樣，那夜掐著她腰胯的力道，可半點(diǎn)不似眼下這般弱不禁風(fēng)。

章引雙卻似渾然不覺。

利落的鋪好床鋪之后，開始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用來打掃。

徐長寧坐在椅子上，指節(jié)叩著椅臂。

章引雙從徐長寧跟前走過時，衣擺掃過她靴尖，又迅速避開，活像她是這屋里的一件擺設(shè)。

上一任住戶留下的笤帚已經(jīng)禿了大半，章引雙卻用得順手。

章引雙舀了半瓢水細(xì)細(xì)灑在地上，壓住浮塵，隨后彎腰揮動掃帚。

徐長寧忽然煩躁起來，猛地起身：“夠了！“

木椅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章引雙僵在原地。

“你...“徐長寧話到嘴邊，卻見他睫毛輕顫，像是預(yù)料到即將到來的責(zé)罵般縮了縮肩膀。

那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讓徐長寧胸口堵得慌。

“我都躲到這里了?！靶扉L寧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你要成親，我們成了。你還追來做什么？“

章引雙攥著掃帚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徐長寧——不是那個洞房夜背對他看書的冷淡妻主，不是離家時頭也不回的決絕背影，而是此刻，眼中燃著暗火，連呼吸都帶著顫的活人。

徐長寧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感到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怒與無力。

徐長寧攥緊的拳頭微微發(fā)抖，既想狠狠質(zhì)問，又怕自己的失控會真正傷害到眼前這個已經(jīng)改變她人生軌跡的人。

章引雙本能地低下頭，脖頸彎出一道順從的弧度。這是他在父親面前千百次練習(xí)過的姿態(tài)，不辯解、不反抗，任由怒火傾瀉而下，直到對方發(fā)泄完畢。

章引雙知道，解釋并不會有任何效果，甚至還會換來更兇狠的毆打。

可當(dāng)章引雙余光瞥見徐長寧發(fā)紅的眼眶時，突然意識到，她不是父親。

章引雙一時無言，但還是下意識的說道：“對不起?！?/p>

章引雙的“對不起“三個字輕飄飄落在屋里，卻像塊石頭沉進(jìn)深潭。

徐長寧不想聽到這樣無所謂的道歉，她覺得和章引雙無法溝通，也不知道該怎樣去解決這件事。

“明日一早，“徐長寧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就回去吧。“她盯著門外漸暗的天色，雙腳已經(jīng)轉(zhuǎn)向門外，“徐家也好，章家也罷，都隨你。“

徐長寧轉(zhuǎn)身想離開，手腕卻猛地被攥住。那力道大得驚人，完全不像平日弱不禁風(fēng)的章引雙。

徐長寧不解的回頭看，卻見章引雙自顧自的挽起了袖子。

縱橫交錯的疤痕像無數(shù)蜈蚣，猙獰地爬滿肌膚。有些已經(jīng)泛白隆起，有些還帶著新鮮的粉紅。

這些傷疤絕對不是幾次就能夠造成的。

章引雙的雙眸含水一般，仿佛下一刻就會留下兩行清淚。

“你……”徐長寧的嗓音不自覺地軟了下來，像是被那些猙獰的傷痕刺痛了喉嚨。她張了張嘴，想問這些傷是怎么來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徐長寧見過章引雙低眉順目的乖巧，也領(lǐng)教過他夜里的強(qiáng)勢，此刻更親眼目睹了他滿臂的傷痕。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實(shí)的他？

她怕章引雙一張嘴，說的又是另一個謊言。

“我身上還有更多?！闭乱p語氣輕輕的，仿佛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章引雙松開徐長寧的胳膊，將衣袖再挽上些。

只是疤痕的一段，就已經(jīng)能想象到袖子里面的慘狀。

“都是從小到大我父親打的。”

章引雙不去看徐長寧同情的目光，繼續(xù)說道，“我是母親不要的孩子，是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賠錢貨。他留著我，只是盼望著有朝一日母親若是想起我這個孩子，他也能夠同我一起回到章家。”

“但是怎么可能呢，我的親生父親是一個琴師，他因琴技出眾被母親相中，幾夜之后便有了我，被家里發(fā)現(xiàn)之后就想逃避家里，父親難產(chǎn)，沒多久就又相中了一個男子，也就是我現(xiàn)在所謂的父親。他知道母親是章家人，才同意照顧我。”

章引雙流暢的說著，他無數(shù)次想將這些話講給其他人聽，但是那又能怎樣呢，他一個獨(dú)身男子脫離不了父親。

“但是沒多久還是被章家發(fā)現(xiàn)了，我只是一個男子，還是個沒名分的人所生。自然沒有抱我回去的必要，就把我們都扔在了這里。他平日里稍有不順，便打我出氣，最經(jīng)常說的一句就是，‘你喊啊，喊的大聲點(diǎn)說不定就能將你母親喊回來。’自此之后，他再怎么打我我都不出聲。”

“對不起，我只是想……”這次章引雙是很真誠的道歉。他不該這樣的，可那個時候，無論如何不想嫁給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的心情是如此迫切，導(dǎo)致一切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你只是不想隨隨便便被嫁出去。”徐長寧接下了這句話。

章引雙盡力在臉上擠出笑容，“我的后半生早就已經(jīng)無所謂這些了。”

徐長寧坐在躺椅上，陷入了久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