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大學城像被抽空了靈魂。蟬鳴聒噪，粘稠的熱浪裹挾著空曠。江純拖著行李箱，轱轆碾過寂靜的水泥路，聲音在空蕩的宿舍樓間撞出回響。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此刻緊閉的宿舍門，幾盆室友留下的綠蘿在窗臺上蔫頭耷腦。一絲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堵在胸口，她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要把那點沉郁也吐進這燥熱的空氣里。
行李箱不重，里面裝著她整個暑假的家當。父母？他們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帶著他們視若珍寶的小兒子。
當初他們舉家搬遷，也曾象征性地問過一句“要不要來”，但那語氣里的躊躇和眼神中未明說的負擔，江純看得分明。他們是體面的文化人，大學教授的頭銜光鮮亮麗，言談舉止溫文爾雅，可骨子里那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刺，早已悄無聲息地扎透了親情。她被“托付”給了大伯大媽，像一件需要定期維護的舊物，每月固定到賬的撫養費是他們唯一的聯系憑證，冰冷而疏離。
大伯一家是好人，至少表面如此。只是經濟拮據像一張無形的網，勒得人喘不過氣。大媽精打細算，堂姐自顧不暇，她那點可憐的生活費，每每到了手里，總要縮水一圈。大伯？那個家里沉默的影子，連表達善意都帶著幾分怯懦和無力。
這個暑假，和過去許多個一樣，找工作是她逃離窒息感的唯一途徑。投出去的簡歷石沉大海，回復的多是些沒有薪資的“實習”機會。
幸好，室友汪樂樂伸來了橄欖枝，她的阿姨陳蕾在城西開了間花店，正好缺個暑期打雜的幫手。樂樂拍著胸脯保證：“活兒不累，蕾姨人特別好，關鍵包吃住?！彪m然地方離學校遠得離譜，但對江純而言，“包吃住”三個字，就是沉甸甸的希望。
穿過半個城市，終于在一條綠蔭掩映的老街找到了“時光花圃”。推門而入，沁涼的空氣裹挾著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暑氣。陳蕾阿姨果然如樂樂所說，熱情得像初夏的陽光。
她四十出頭，眉眼彎彎，穿著碎花圍裙，動作麻利：“純純是吧？樂樂總提起你，快進來涼快涼快?！彼畔率种械拿倒?，毫不生分地接過江純的行李箱放到角落，拉著她走進花店。
剪根、換水、簡單的花束包扎……陳蕾講解耐心細致，看到江純額角沁出的細汗，她笑著從冰柜里拿出一支綠豆雪糕：“給，解解暑。瞧你熱的?！?/p>
這份體貼讓江純心頭一暖，舌尖冰涼的甜意似乎也化開了些許心頭的沉郁。
“住的地方就在對面小區，我自己家。”陳蕾阿姨指了指窗外不遠的一棟居民樓，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三個房間，另外兩間租出去了，剩下一間……嗯，小了點，朝北，曬不到太陽?！?/p>
江純立刻搖頭，臉上綻開一個真誠卻稍縱即逝的笑容，像曇花一現的清荷：“蕾姨，有個落腳的地方，我已經非常非常感激了?！彼穆曇羟辶?，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那笑容很美，干凈得晃眼，只是消失得太快，仿佛陽光只短暫地拂過陰翳的湖面。
陳蕾阿姨把鑰匙交到她手里，領她上樓。打開那扇朝北的小門，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氣息飄出。房間確實狹小，一張單人床、一張舊書桌、一個小衣柜幾乎就塞滿了。陳蕾簡單交代幾句，便匆匆趕回花店：“你今天先收拾，不用急著過去?！?/p>
江純放下行李，簡單歸置，沖了個涼水澡，洗去一路風塵和黏膩。換上干凈的T恤短褲，清爽了許多，她決定還是去花店幫忙。剛拉開門，一陣曖昧不清、令人面紅耳赤的喘息和呻吟就從一號房門縫里肆無忌憚地鉆了出來。江純腳步一僵，臉上瞬間飛起紅霞，尷尬得幾乎同手同腳，低著頭快步逃離了這令人不適的聲響。
花店里，她顯得有點手忙腳亂，玫瑰的刺扎了手，水桶差點打翻。但她學得極快，眼神專注，動作也漸漸利落起來。陳蕾阿姨看在眼里，滿是欣慰：“純純，上手真快，晚上收工姐請你吃飯，當給你接風?！?/p>
江純剛要應下，陳蕾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臉上浮起一絲羞澀和為難，嗯嗯啊啊了幾句掛了電話，看向江純時帶著歉意：“那個……有個朋友……約我吃飯……你看這……”
江純瞬間了然，她彎起眉眼，聲音柔和而體貼：“蕾姨，你去吃吧，正好給我個機會實戰演練一下，把你下午教我的插花技巧鞏固鞏固。你放心去，花店交給我，保證店里的花草都精神抖擻。”
陳蕾被她的回應逗笑了，放心地走了。
夜幕低垂，江純鎖好花店，回到小屋。手機震動，是陳蕾阿姨的微信轉賬100元。備注寫著：“自己買點好吃的?！本o接著又一條信息跳出來：“給你點了外賣和奶茶，應該快到了，記得拿哦！”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這陌生的關懷讓她鼻尖微酸。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退還”，然后快速打字回復：
“蕾姨，心意收到啦！你請我吃飯的心意可比什么都貴重呢，外賣和奶茶已經讓我受寵若驚啦，再收紅包我可真要負債累累啦，好好享受晚餐吧~”
剛放下手機，另一個熟悉的頭像跳了出來，是大伯。一段長達50秒的語音。江純面無表情地點開，手機里傳來大伯帶著濃重鄉音、小心翼翼又充滿愧疚的聲音，絮絮叨叨說著“委屈你了”、“大伯沒用”、“想你”……末了，緊跟著一個30元的轉賬。
江純盯著屏幕上那個小小的轉賬通知，眼神平靜得像深潭。她仿佛沒看見，既沒收，也沒退。手指劃過屏幕，鎖屏。房間里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她深吸一口氣，那熟悉的沉悶感又壓了下來，像一塊浸了水的舊棉絮，堵在胸口。她起身，默默地把換下的衣服洗了，又把小小的房間仔細打掃了一遍，試圖用身體的忙碌驅散心里的滯重。
門鈴聲突兀地響起。江純想起陳蕾阿姨說的外賣，起身去開大門。門外空無一人，只有樓道昏暗的燈光。大門不知何時被誰敞開著。她疑惑地探頭，灶臺上空空如也。陳蕾阿姨的提醒信息又來了：“外賣到了吧？快拿進去吃！”
江純皺起眉，目光掃過緊閉的一號、二號房門。忽然，她看到靠近一號房門口的地面上，幾滴油亮的湯汁正反射著微光，一路延伸，消失在緊閉的一號房門底下。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了上來。她不再猶豫，幾步走到一號房門前，“咚咚咚！”用力敲響。
門內一陣慌亂的窸窣聲。過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拉開一條縫。一個年輕男人探出頭，脖子上印著幾枚曖昧的紅痕，頭發凌亂，滿臉不耐煩和被打擾的怒火：“操！敲什么敲！找死?。看笸砩系模 ?/p>
一股濃郁的飯菜香味混合著某種劣質香水味從門縫里飄出。江純盯著他，眼神清亮而銳利，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還給我?！睕]有質問，只有篤定的陳述。
男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更加兇惡：“還你什么？神經病吧你！滾！”
“是我的外賣。”江純毫不退縮，語氣冷得像冰：“不是你的東西，你憑什么拿？”
“你他媽再說一遍？”男人被戳中痛處，惱羞成怒，猛地跨出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江純的鼻尖：“信不信老子抽你？”
江純看著他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連份外賣都要偷，打我的醫藥費，你付得起？”這句話精準地刺中了對方最不堪的軟肋。
門內傳來一個嬌嗲又刻薄的女聲：“跟她廢話什么！一個黃毛丫頭你都搞不定？”話音剛落，一個穿著清涼吊帶、妝容濃艷的女人擠了出來，滿臉鄙夷，猛地伸手狠狠推向江純的肩膀。
江純猝不及防，身體向后踉蹌，眼看就要撞上冰冷的墻壁。預想中的疼痛并未到來，她跌入了一個帶著淡淡清香、溫熱的懷抱里。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扶住了她。
驚魂未定地抬頭，撞進一雙深邃沉靜的眼眸里。是個年輕男人，很高，穿著簡單的灰色休閑T恤和長褲，背著一個看起來分量不輕的黑色電腦包。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和挺拔的鼻梁，氣質清冷而疏離，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確認她站穩，便不動聲色地松開手，往前一步，將她護在了身后。
他的目光掃向門口那對男女，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還想再挨一次打？”他的視線主要落在那個男人臉上，眼神銳利如刀：“跟她道歉?！?/p>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男人，在看到魏宥的瞬間，臉色“唰”地變了，眼神里透出明顯的忌憚和退縮。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對不起?！迸赃叺呐似财沧?，翻了個白眼，扭著腰肢煩躁地轉身回了房間，顯然覺得丟了面子。
男人不想在自己的女伴面前徹底丟臉，恨恨地罵了句“操！”，猛地關上門。幾秒后，門又開了一條縫，那份被拆開包裝、湯汁淋漓的外賣被粗暴地扔在了門口地上，袋子破了個口子，湯汁正汩汩往外冒。
門再次被狠狠摔上。
魏宥看著地上的狼藉，眉頭微蹙。他轉身走向自己二號的房門，開門進去，很快又出來，手里多了一卷厚厚的廚房紙巾。他蹲下身，動作利落地用紙巾仔細包裹住外賣袋子破漏的地方，一層又一層，直到不再滲漏。他把包好的袋子遞給還有些怔愣的江純：“快拿進去吧，再漏就真沒法吃了?！?/p>
他起身準備回房，瞥見江純還站在原地，臉上殘留著一絲驚魂未定和對剛才沖突的余悸。他腳步頓了頓，回頭看著她，臉上那層清冷的薄冰似乎融化了些許，嘴角勾起一個很淺、卻意外溫和的弧度：“別怕，那家伙……偷過幾次我的外賣。”
江純下意識地問：“后來呢？”聲音還帶著點微啞。
魏宥的笑意似乎深了一點，帶著點促狹：“最后一次，我在我的外賣里放了魔鬼椒粉。他偷走吃了，辣得跳腳，沖過來想找我算賬?！彼D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結果，拳頭還沒揮出來，自己左腳絆右腳，摔暈在地上了。”他朝一號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所以，他現在看到我就發怵，以為是挨過打。放心，他不敢真動手?！?/p>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進了二號房，輕輕關上了門。
樓道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空調外機嗡嗡的聲響，和地上那一小灘被紙巾吸走的油漬。江純低頭看著手里被細心包裹好的外賣袋，指尖還能感受到紙巾傳遞來的、他掌心的微溫。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沖突、大伯那條冗長的語音帶來的沉悶、獨自面對世界的孤獨感……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解圍和這個帶著點惡作劇意味的小故事，短暫地沖淡了。
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一個真切而清淺的笑容，像暗夜里悄然綻放的白色茉莉，無聲地暈開在唇邊。她自己似乎都沒意識到。
提著那份沉甸甸、又帶著點奇異溫度的外賣，江純轉身，推開了自己那扇朝北的小門。門內，是屬于她的、暫時的、狹小而安靜的世界。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她把外賣放在那張舊書桌上，看著被紙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袋子，指尖在上面輕輕拂過。窗外的霓虹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縫隙，在昏暗的房間里投下一條微弱的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