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風卷著熱浪掠過街角,把梧桐樹葉吹得翻卷過來,露出灰白的葉背。
江硯辭站在“時光舊書店”的玻璃門前,太陽火辣辣的照著,A市的夏天總是這樣,熱得直白又洶涌,像極了四年前那個高中畢業的午后。
書店的木質招牌被曬得發燙,“時光”兩個字的漆皮掉了些邊角,露出底下淺褐色的木頭紋路。
他推開門時,風鈴叮當作響,混著店里老式吊扇“吱呀”的轉動聲,瞬間驅散了門外的燥熱。
“來啦?”店主陳叔正蹲在柜臺后整理舊雜志。
抬頭看見他,臉上先是驚訝而后堆起笑,“小江?你好久沒來了哇,現在畢業了?”
江硯辭笑了笑而后點點頭,目光不自覺地掃過店里
四年前,他和許之禮總愛來這兒。
那時候他們還在上高中,每個周末買上汽水,常常在泛黃的書頁間消磨整個下午。
許之禮總說,這里的書有“時間的味道”,她尤其喜歡靠里窗的那個角落,陽光透過爬滿牽牛花的鐵柵欄照進來,在書頁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她能在那兒待上一整天,連午飯都忘了吃。
可那天之后,兩個人就各奔東西,相隔萬里。
“想什么呢?”陳叔遞過來一瓶冰鎮汽水,瓶身凝著水珠,“這四年在國外待得慣?聽你之前的同學說,你今年回來就打算在A市發展了哇?”
江硯辭接過汽水,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漫上來:“嗯,在A市發展。”
“好啊,落葉總要歸根。”陳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里間那批書,有本《邊城》,扉頁上好像有字,你去瞧瞧,說不定是你當年沒找到的那本。”
他心里一動。
四年前,許之禮弄丟了一本帶批注的《邊城》,那是她外公留的。她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當時把書店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同款。
江硯辭擰開汽水瓶,抿了一口,走向里間。
里間比外間更安靜,空氣里浮動著舊紙張特有的霉味和淡淡的樟腦香。
靠墻的書架幾乎頂到天花板,最上層碼著些線裝的舊書,封面上的字跡模糊不清,像是被歲月泡軟了。
陽光從鐵柵欄窗鉆進來,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斑,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飄。
江硯辭放輕腳步,指尖劃過一排排書脊,指尖觸到的地方,有的書皮已經起了皺,有的還留著淺淺的指痕——像是誰曾經反復摩挲過。
他在找那本《邊城》。
記憶里,許之禮的那本是綠色封皮,書脊處貼著塊小小的牛皮紙補丁,那是她自己用膠水粘的,說“這樣更像故事里的老物件”。
指尖突然頓住。
在一堆散文選中間,藏著本綠色封皮的書,書脊果然貼著塊泛黃的牛皮紙。
江硯辭的心跳猛地加快,他小心翼翼地把書抽出來。
是《邊城》。
翻開扉頁,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縱使歧路三千,誤了人間四季,終有一程相逢——2019.6.18”。
是許之禮的字跡。
2019年6月18日,正是他們高中畢業的前一天。
那天他們在書店待了一下午,她抱著這本書,突然問他:“你說,兩個人要是走散了,還能再遇見嗎?”
當時他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撓了撓頭,說“肯定能”。
江硯辭的指尖輕輕覆在那行字上,紙頁有些粗糙,帶著歲月的溫度。
他想起許之禮寫這句話時的樣子,低著頭,睫毛很長,陽光落在她發頂,像撒了層金粉。
“請問……你看到一本《小王子》了嗎?藍色封皮的,里面夾著片銀杏葉。”
一個女聲突然從身后傳來,很輕,帶著點試探的意味,像羽毛輕輕掃過心尖。
江硯辭的身體瞬間僵住。
這個聲音。
四年了。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這一刻,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他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
逆光里,站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
她比四年前高了些,頭發留長了,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被陽光染成了淺金色。
她手里拿著本《林徽因詩集》,書頁被風掀開一角,露出里面夾著的書簽,是片干枯的白蘭花,那是S市夏天特有的花。
她也在看他,眼睛很大,瞳孔是淺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琥珀。
起初是茫然,像是沒認出他,幾秒鐘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像被什么東西驚到,握著書的手指突然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是許之禮。
她好像瘦了些,下巴的線條比從前清晰,但笑起來時,嘴角還是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她穿著簡單的白裙子,腳上是雙白色帆布鞋,和四年前那個穿著校服的少女,幾乎重合在了一起,又分明隔著四年的時光。
空氣仿佛凝固了。
吊扇還在慢悠悠地轉,發出“吱呀”的聲響,窗外的蟬鳴不知疲倦地聒噪著。
陽光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把她眼底的情緒照得清清楚楚——驚訝,慌亂,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像被雨水打濕的信紙,字跡暈染開來,模糊了輪廓。
許之禮先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邊城》上。
江硯辭看見她喉結輕輕動了動,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比記憶里低了些,帶著點南方口音的軟糯,又摻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這書……是你的嗎?”
江硯辭看著她,突然發現,有些畫面,有些聲音,就算隔了四年,隔了一千多公里的距離,還是會像刻在骨頭上的印記,一觸碰,就疼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比如“好久不見”,比如“你回來了”,“我好想你”,可話到嘴邊,卻只變成了一句極輕的:“是你的。”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書頁嘩啦啦作響,把那句沒說出口的“我找了它四年”,吹散在了空氣里。
而許之禮的眼眶,在那一刻,悄悄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