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硌得膝蓋生疼。
祭天臺的風(fēng),帶著鐵銹和香灰的渾濁氣味,刀子似的刮在臉上。沈知微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太監(jiān)死死按在地上,粗糙的麻繩勒進(jìn)腕骨,嘴里塞著的破布堵住了所有嗚咽。眼前,是無數(shù)雙冷漠或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高臺上新帝明黃的龍袍刺得她雙目生疼。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前太傅沈清正,罔顧君恩,結(jié)黨營私,罪不容誅!朕承天命,登基御極,本欲澤被萬民,然大兇星象示警,戾氣不散!特此恩典,沈氏親眷,忠烈殉節(jié),以血薦天,佑我大胤國祚綿長!欽此——”
尖利刺耳的宣旨聲,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沈知微的耳膜。
恩典?殉節(jié)?
父親一生清正,只因不愿依附新帝蕭徹,便被扣上謀逆大罪,滿門抄斬!她因是女眷,僥幸未入死牢,卻被充入宮中為奴,受盡折辱。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鑼鼓聲猶在耳邊,原來,竟是催命的序曲!這所謂的“殉節(jié)”,不過是新帝為了徹底清洗前朝勢力、穩(wěn)固皇權(quán),用他們的血來粉飾太平的毒計!
“時辰到——賜酒!”
太監(jiān)總管王德勝那張布滿褶皺的老臉湊到眼前,渾濁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殘忍快意。他手中端著一個純金酒壺,壺嘴細(xì)小,閃著不祥的幽光。
鴆酒!見血封喉的劇毒!
沈知微瞳孔驟縮,心臟被恐懼死死攫住,瘋狂掙扎起來。塞口的破布被粗暴扯掉,濃烈的、帶著奇異甜香的腥氣瞬間涌入鼻腔。
“唔…不…陛下…饒命…”破碎的哀求沖口而出,卻被淹沒在周遭一片麻木的寂靜和風(fēng)聲中。
“能以身殉國,為陛下祈福,是你沈家的造化!喝!”王德勝獰笑著,枯瘦如雞爪的手猛地掐住沈知微的下顎,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冰冷的金壺嘴強(qiáng)行撬開她的唇齒,辛辣刺鼻的液體不容抗拒地灌了進(jìn)來!
灼燒感!
從咽喉一路燒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劇痛瞬間炸開,四肢百骸仿佛被無數(shù)毒針穿透!眼前的一切開始扭曲、發(fā)黑,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將她淹沒。
完了…爹…娘…女兒…這就來尋你們了…
絕望如同潮水滅頂。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剎那,緊貼在胸口的那枚環(huán)形玉玦——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冰涼沉寂了十五年的玉玦,驟然變得滾燙!
像一塊燒紅的炭,狠狠烙在心口!
“呃啊!”沈知微痛得弓起身體。
更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灌入喉中的、正在瘋狂肆虐的鴆毒,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強(qiáng)行拉扯、吸噬!灼燒感迅速消退,劇痛如同退潮般遠(yuǎn)去。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致命的毒流,正瘋狂地涌向胸口滾燙的玉玦,被它貪婪地吞噬!
玉玦在她單薄的囚衣下,散發(fā)出微弱卻熾熱的光芒。一股難以言喻的飽脹感從玉玦內(nèi)部傳來,仿佛它真的“吃”下了那些劇毒。
短短幾息,灌入口中的鴆酒涓滴不剩。
沈知微癱軟在地,劇烈地咳嗽著,臉色慘白如紙,渾身被冷汗浸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但…她還活著!喉嚨里只有殘留的辛辣,再無那致命的灼燒感!
祭天臺上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那個本該氣絕身亡的罪奴。她非但沒死,還在喘氣?!
王德勝臉上的獰笑僵住了,隨即化為極致的驚怒和恐慌。“妖…妖女!她竟敢抗旨!這毒酒…她沒喝下去?不對!灑了?快!再拿鴆酒來!”他尖利的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變調(diào)。
“王公公…”旁邊捧著空金壺的小太監(jiān)嚇得手一抖,壺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里面空空如也。“酒…酒都灌進(jìn)去了啊!奴才親眼所見!”
“不可能!”王德勝一腳踹開小太監(jiān),幾步?jīng)_到沈知微面前,一把扯開她的衣襟。那枚古樸的環(huán)形玉玦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色澤溫潤,毫無異狀。但他方才分明感覺到一股詭異的吸力!
“是她!定是這妖物作祟!”王德勝指著玉玦,聲嘶力竭,“這沈氏妖女,抗旨不遵,褻瀆祭典!來人啊!給咱家拖下去!亂棍打死!立刻!馬上!”
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立刻撲了上來,粗魯?shù)丶芷鹛撁摰纳蛑ⅰ1涞牡侗丸F甲硌得她生疼,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
就在侍衛(wèi)的棍棒高高舉起,即將砸落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咳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咳嗽聲,從祭天臺側(cè)后方傳來。這咳嗽聲虛弱至極,卻又異常清晰地穿透了肅殺的風(fēng)聲。
所有人的動作都是一滯。
只見兩個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年輕男子,正艱難地一步步挪上祭壇。那男子身形頎長卻瘦削得驚人,裹在一件厚厚的、洗得發(fā)白的墨藍(lán)色舊斗篷里,露出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泛著青紫。他一手用手帕捂著嘴,咳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仿佛隨時會散架。正是以“病癆鬼”聞名、深居簡出、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九皇子——蕭玦。
“王…咳咳…王公公…且慢動手…”蕭玦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聲音氣若游絲,抬眼看向場中。他的目光在狼狽不堪、衣襟凌亂的沈知微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掠過她頸間那枚普通的玉玦,隨即又劇烈地咳起來,指縫間似乎滲出了點(diǎn)點(diǎn)暗紅。
王德勝眉頭緊鎖,臉上滿是不耐煩,但礙于對方皇子的身份,還是勉強(qiáng)躬身:“九殿下?您身子骨弱,這祭天臺風(fēng)太血腥,您怎么來了?陛下正行祭天大禮,沖撞了可不好。”語氣恭敬中帶著敷衍和驅(qū)趕之意。
蕭玦喘息著,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虛弱的笑意,指了指沈知微:“王公公…誤會了…咳咳…她…她沒死…是好事啊…”
“好事?”王德勝尖聲道,“殿下!她抗旨未死,分明是妖異!是褻瀆天威!必須立刻處死,以儆效尤!”
“非也…非也…”蕭玦搖了搖頭,咳得彎下腰,好一會兒才斷斷續(xù)續(xù)道,“皇兄…登基大赦…恩澤…天下…這沈氏女…能在鴆酒下…咳咳…留得一命…豈不正應(yīng)了…天恩浩蕩…皇兄仁德…澤被…萬民…咳咳咳…”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若…若此刻將她…亂棍打死…豈不…豈不顯得…皇兄…方才的恩旨…是…是虛言?豈不…讓天下人…以為…天意…不允…咳咳咳…”他咳得說不出話,只是用那雙因病弱而顯得格外幽深的眸子,靜靜地看著王德勝。
王德勝的臉色瞬間變了。他能在宮里爬到總管的位置,心思何等玲瓏。九皇子這番話,綿里藏針,句句扣著“天恩”、“仁德”、“天意”的大帽子!若他執(zhí)意打死沈知微,豈不是當(dāng)眾打新帝的臉,坐實(shí)新帝“假仁假義”、“天意不佑”?這罪名,他王德勝十個腦袋也擔(dān)不起!
冷汗,瞬間浸透了王德勝的后背。他僵在原地,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不行,可放了她?如何向陛下交代?
就在這時,蕭玦像是終于緩過一口氣,他顫巍巍地從懷里摸索出一卷明黃色的東西,由內(nèi)侍恭敬地展開。
“王公公…莫急…”蕭玦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正好…前兩日…皇兄…憐我久病…纏綿…咳咳…特意…賜下恩旨…為我…沖喜納吉…”
他微微抬起手,蒼白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指向被侍衛(wèi)架著、意識模糊的沈知微。
“此女…沈氏…”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掠過她頸間的玉玦,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病態(tài)又詭異的弧度。
“八字…與本王…甚合。”
“這沖喜的侍妾…本王…就選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