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貝格堡露天歌劇院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巨大的混凝土看臺在暮色中投下扭曲的陰影,斷裂的廊柱指向鉛灰色的天空。
露露背著昏迷的7號,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石礫和荒草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她左眼的冰封感消退了大半,劇痛和視野的扭曲回歸,視野邊緣殘留著暗金色的光斑,每一次眨眼都像有砂輪在摩擦神經。裸露的左手小臂上,新的銀色液珠正緩慢地從皮膚下滲出,帶來深沉的麻木感。
“信號…越來越強了…干擾磁場就在前面…”海因里希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佝僂著背,手中的便攜式探測器屏幕瘋狂跳動著雜亂的波形。他指向前方歌舞臺后方一個半坍塌的巨大拱門陰影,“棱鏡…最后指向的…安全屋。”
露露沉默地跟上。7號滾燙的額頭貼著她的后頸,微弱的氣息拂過皮膚,脊椎深處那點被鉛盒強行壓制的紅光,如同垂死心臟最后的搏動,隔著衣物傳遞到她的背上。屏蔽盒的藍光已經微弱得如同風中的燭火,隨時會熄滅。時間,像絞索般勒緊。
拱門內并非想象中干燥的庇護所,而是一個被歲月和雨水侵蝕得面目全非的化妝間兼后臺區域。破碎的鏡子散落一地,映照著扭曲的人影。腐朽的木質道具箱散發出霉味,幾件褪色破爛的演出服如同吊死的幽靈掛在生銹的衣架上。空氣冰冷潮濕,混雜著塵土和鐵銹的氣息。
海因里希迅速在入口處布置了幾個不起眼的、偽裝成碎石的聲波感應器和微型電磁脈沖發生器,構成一道脆弱的預警網。“磁場…還能撐一陣…但清道夫的嗅探犬…不會停太久。”
露露小心翼翼地將7號放在一堆相對干燥、鋪著褪色天鵝絨的廢棄軟墊上。她單膝跪地,用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顫抖著擰開一個便攜水壺,試圖濕潤7號干裂的嘴唇。水珠滑落,7號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眉頭依舊緊鎖,仿佛沉淪在無法掙脫的噩夢深處。
就在這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來自外界的氣溫,而是源自精神層面的冰冷窺視感,如同滑膩的毒蛇悄然纏繞上露露的脊椎。
“誰?!”露露猛地抬頭,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綠紋血荊棘鞭。左眼銀芒暴漲,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鎖定化妝間最深處一個被巨大幕布半掩的角落。
幕布輕輕晃動了一下,如同被風吹拂。但這里沒有風。
一個身影如同從陰影本身中剝離出來,緩緩顯形。
蒼白,瘦削,幾乎像一具蒙著皮的骷髏。破舊的灰色毛毯緊緊裹著身體,只露出一張過分年輕卻寫滿疲憊和痛苦的臉。深陷的眼窩里,一雙瞳孔異常明亮,但那光芒并非生機,而是無數扭曲、閃爍、如同信號不良雪花屏般的痛苦幻影在瘋狂跳動。她的存在本身,就散發著一種令人心神不寧、仿佛隨時會墜入噩夢邊緣的波動。
安雅(Anomaly-02)——“織網者”。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先是掃過警惕的海因里希,然后落在單膝跪地、渾身血污狼狽、左眼還殘留著冰封痕跡、手臂滲出銀色金屬液的露露身上。最后,她的視線停留在露露身后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如紙的7號身上。
一聲沙啞、帶著濃重西伯利亞寒腔的嗤笑,打破了后臺的死寂。
“嘖。”安雅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海因老頭,這就是你通訊里說的‘希望’?‘點燃荊棘之火的人’?”她向前走了兩步,破舊的靴子踩在碎玻璃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的目光緊緊釘在露露身上,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嘴角扯出一個刻薄的弧度。
“看看她,背著個半死不活的小鬼,自己像個剛從廢鐵回收站爬出來的破爛娃娃,左眼都快瞎了,身上還在滋滋往外冒這惡心的銀水…”她的視線落在露露小臂上凝結的銀珠,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偉大的旗幟’?‘起義的信號’?哈!”
她的嗤笑在空曠的后臺回蕩,帶著強烈的諷刺。
“我看叫‘總是受傷的小家伙’更他媽貼切!”安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病相憐的戾氣,“就憑這副模樣,拖著個更小的拖油瓶,你想怎么對抗IWFM?靠流血把自己淹死他們嗎?”
露露的身體微微繃緊,緊握著荊棘鞭根部的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安雅的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刺在她疲憊不堪的神經上,也刺在那些被紡錘撕裂的記憶空洞邊緣。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緩緩站起身,將7號擋在自己身后更嚴實的位置。左眼那片冰冷的銀灰,毫無畏懼地迎向安雅充滿幻影跳動的目光。
“我叫露露。”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她是7號,我的妹妹。我們不是旗幟,只是不想再當他們的電池和實驗品。”
“電池?實驗品?”安雅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又向前逼近一步,空氣中無形的壓力陡然增強。露露仿佛瞬間聞到了濃重的消毒水味,聽到了金屬器械冰冷的碰撞聲,看到了束縛帶勒進皮膚的深痕——那是安雅記憶中某個痛苦片段的外泄!“誰他媽不是?!看看你自己!看看我!看看這鬼地方!”她猛地指向周圍破敗的環境,情緒有些失控,“從那個地獄爬出來,然后呢?繼續在這個更大的地獄里流血等死?你所謂的‘不想’,代價就是把自己變成這副鬼樣子?!”
“代價是必要的。”露露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眼底深處翻涌著火焰焚燒、薩滿心臟破碎、棱鏡數據消散的畫面,“他們在南極冰蓋下三千米,囚禁著‘束縛之心’(HeartinChains),那是所有魔女器力量的核心源頭,也是他們能量的心臟!他們把它當作永動機,抽取力量,制造我們,奴役我們!摧毀它,或者喚醒它內部‘原初之影’的意志,才能結束這一切!”
“束縛之心?原初之影?”安雅眼中的幻影閃爍得更快了,似乎露露的話語觸動了她意識深處某些模糊的烙印,“債必償…哼,好大的口氣。”她冷笑,刻薄依舊,但先前純粹的譏諷中,混入了一絲冰冷的、被點燃的恨意,“我只知道,他們對我做過的事…那些冰冷的針頭,那些撕裂神經的幻境測試…我要把那些痛苦,十倍、百倍地塞回給他們!讓他們在自己的噩夢里活活瘋掉!至于什么‘債主’、‘源頭’…”她瞥了一眼露露,“那是你這種想當救世主的小家伙操心的事。”
“我…只想讓…聲音…停下…”一個虛弱、帶著奇異韻律、如同夢囈般的聲音突然插入。
索菲亞(Subject:“哀歌”)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拱門的陰影處。她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而來,赤著凍得發青的雙腳,踩在冰冷的碎石上。南美混血的五官在昏暗中顯得異常憔悴,深色的眼眸深處燃燒著一種病態的、近乎瘋狂的光芒。她破爛的衣衫難以蔽體,脖頸處,一個若隱若現、仿佛由無數細微哀嚎面孔構成的暗色紋路,在皮膚下緩緩蠕動,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她的目光沒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只是茫然地掃視著破敗的歌劇院,仿佛在傾聽空氣中常人無法捕捉的回響。當她的視線掠過露露和7號時,那哀嚎的紋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痛苦…好吵…”索菲亞的聲音飄忽不定,如同風中殘燭,“那些追我的人…他們的恐懼…好美味…但也好吵…”她指的是那些被她的歌聲引發“痛苦共享”而陷入瘋狂的清道夫和警察,正是那股混亂的能量波動和追蹤壓力,意外地將她逼入了這個特殊的磁場區域。
“閉嘴!瘋女人!”安雅煩躁地低吼,索菲亞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扭曲的痛苦力場讓她本能地感到不適,仿佛自己制造的幻境受到了干擾。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直昏迷在軟墊上的7號,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痛苦的嗚咽。她脊椎處,鉛盒側面那點微弱的藍光,如同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
嗡——!
一股微弱卻清晰無比、帶著7號獨特精神印記的脈沖信號,瞬間穿透了歌劇院殘骸的干擾磁場,如同黑夜中驟然點亮的燈塔,向著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不!”露露和海因里希同時臉色劇變。
屏蔽失效!燈塔點亮!
幾乎在藍光熄滅的同一秒,索菲亞像是被這突然爆發的、源自7號意識深處的痛苦信號狠狠擊中!她猛地仰起頭,脖頸拉出脆弱的弧度,喉嚨深處爆發出一個非人的、扭曲的音節!
那并非歌唱,更像是一聲源自靈魂深淵的、飽含著所有被壓抑痛苦的尖嘯!
“啊——!!!”
無形的音浪以索菲亞為中心猛地炸開!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濃烈的絕望、恐懼和深入骨髓的劇痛氣息!后臺區域那些腐朽的木箱、破敗的幕布、散落的碎玻璃,甚至地面沉積的灰塵,都在這股強大的、扭曲的精神力場影響下,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開始瘋狂地顫抖、扭曲、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安雅悶哼一聲,踉蹌后退一步,眼中的幻影瞬間紊亂,仿佛被強行塞入了不屬于她的痛苦片段。海因里希更是感覺大腦像被重錘砸中,一陣眩暈襲來。
露露首當其沖,感覺仿佛有無數根冰冷的針同時刺入大腦,無數充滿負面情緒的碎片——恐懼、絕望、被束縛的窒息感——瘋狂沖擊著她的意識壁壘。左眼的劇痛陡然加劇,視野邊緣的血色裂痕瞬間蔓延!
然而,這恐怖的精神尖嘯,卻像一盆冰水,猛地澆在抽搐的7號身上!
7號劇烈顫抖的身體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僵住。她緊鎖的眉頭極其緩慢地松開,急促紊亂的呼吸奇跡般地變得悠長、平穩、深沉。滾燙的體溫似乎也下降了一絲,臉上那瀕死的灰敗被一種奇異的平靜取代,仿佛外部巨大的、同源的痛苦風暴,反而壓制了她意識深處那場更致命的預知風暴,讓她暫時沉入了一種深度的、藥物般的昏睡。
“見鬼…這瘋婆子的‘噪音’…居然…”安雅捂著刺痛的太陽穴,看著突然平靜下來的7號,又驚又怒地瞪著索菲亞。
索菲亞的尖嘯持續了十幾秒才漸漸停歇,她像是耗盡了力氣,身體微微搖晃,扶著旁邊一根斷裂的柱子才沒有倒下。她大口喘息著,眼神依舊渙散,但脖頸處那哀嚎面孔的紋路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烙印,散發著幽幽的暗光。她看向7號的方向,喃喃道:“安靜了…真好…‘清算’…能讓一切…都安靜…”
海因里希臉色鐵青,迅速檢查7號的狀態,確認她只是陷入深度昏睡,暫時脫離了預知反噬的危險,但那點亮的追蹤信號已然無法掩蓋。
“信號發出去了!”他聲音急促,“清道夫…甚至更糟的東西…很快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圍過來!這里不能待了!”
露露深吸一口氣,壓下腦海中翻騰的負面情緒和左眼的劇痛。她看了一眼平靜下來的7號,又看了一眼狀態詭異但暫時“有用”的索菲亞,最后目光落在滿臉戾氣、眼中幻影閃爍的安雅身上。
三個傷痕累累、各懷目的、甚至彼此敵視的魔女。
這就是她“荊棘王冠”下,最初的、脆弱的子民。
“我們沒得選。”露露的聲音在破敗的歌劇院后臺響起,帶著鐵銹般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被各個擊破,不想再被拖回實驗室當電池…就一起殺出去。”她彎腰,再次將7號背起,動作牽扯到左臂的凍傷和骨裂處,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
“哈!看吧!”安雅立刻捕捉到她的狼狽,尖刻的嘲諷再次響起,“‘總是受傷的小家伙’站都站不穩了!帶著我們殺出去?靠你流血流到把他們滑倒嗎?”
露露沒有理會她的嘲諷,左眼冰冷的銀芒掃過安雅和索菲亞:“安雅,你的幻境能迷惑他們多久?索菲亞,你的‘噪音’能讓他們混亂多久?我需要時間,帶7號找到離開的路。”
安雅盯著露露,眼中幻影瘋狂跳動,似乎在衡量,在掙扎。最終,那刻薄的嘴角再次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十分鐘。老娘最多給你拖住那些雜碎十分鐘!十分鐘后,你要是還在這破劇院里打轉…”她沒有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索菲亞則茫然地看了看露露,又看了看歌劇院外沉沉的暮色,喃喃道:“痛苦…指引…方向…”她脖頸處的哀嚎紋路幽幽閃爍。
就在這時,歌劇院外圍,海因里希布下的聲波感應器發出了極其微弱、卻如同喪鐘敲響般的蜂鳴!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