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區東河邊緣,一座巨大的、早已被城市遺忘的殘骸沉默地矗立在暴風雪中。曾經的“歡樂時光”玩具工廠,如今只剩下被煤煙熏得漆黑的磚墻、坍塌了大半的屋頂,以及無數空洞的、如同骷髏眼窩般的破窗。狂風吹過裸露的鋼筋和斷裂的桁架,發出凄厲悠長的嗚咽,仿佛這座死去的建筑仍在痛苦地呼吸。濃重的鐵銹味、陳年木料腐朽的霉味、以及某種更難以言喻的、類似動物巢穴的腥臊氣息,混合在冰冷的空氣里,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氛圍。積雪覆蓋了大部分地面,但工廠內部巨大的、如同被巨獸掏空內臟的空間深處,依舊盤踞著濃厚的、仿佛凝固了時間的黑暗。
工廠最深處,一座倚靠著巨大煙囪基座、搖搖欲墜的附屬建筑的頂層。這里曾是工廠主奢華卻隱蔽的私人閣樓,如今是被徹底遺忘的角落。通往這里的內部樓梯早已朽爛坍塌,只剩下外墻幾處勉強可供攀援的銹蝕消防梯和破損的管道,如同通往猛獸巢穴的險峻小徑。
閣樓內部。
空間異常高挑,傾斜的屋頂覆蓋著厚厚的塵埃和剝落的油漆。巨大的、布滿蛛網和裂紋的拱形窗戶鑲嵌在墻壁高處,幾塊殘存的彩色玻璃在昏暗光線下投射出詭異扭曲的光斑。空氣冰冷刺骨,彌漫著更濃郁的朽木、灰塵和一種……奇異的、帶著微弱甜腥的陳舊機油味。
這里并非純粹的混亂。一種詭異的、精密的秩序在腐朽中頑強地維持著。
閣樓的中央,一小片區域被清理得相對干凈。地面上鋪著幾塊顏色暗淡、但厚實的東方地毯,邊緣磨損嚴重,圖案早已模糊不清。地毯上散落著一些破舊的書籍——大多是晦澀的博物學圖鑒、磨損嚴重的機械工程手冊,甚至還有幾本封面艷麗得俗氣、內容卻異常嚴肅的維多利亞時代情色小說,書頁被翻得卷了邊。角落里堆著幾件同樣破舊但厚實的衣物,勉強算是床鋪。旁邊是一個用廢棄的黃銅管道和鐵皮桶巧妙改造的簡易火爐,此刻爐膛里只有冰冷的灰燼,幾縷微弱的余溫頑強抵抗著嚴寒。
真正讓這片空間充滿非人氣息的,是那些“居民”。
它們散落在閣樓的各個角落,或倚靠,或懸掛,或靜立。它們曾經是“歡樂時光”工廠流水線上的產品——精致的瓷娃娃、關節粗大的木偶、穿著蕾絲裙的布娃娃。但此刻,它們無一例外地殘缺、破損、骯臟。瓷娃娃的臉上布滿蛛網般的裂痕,一只玻璃眼珠不知所蹤,空洞的眼眶里塞著生銹的螺絲釘。木偶的手臂斷裂,用粗糙的鐵絲和皮革勉強捆綁固定,關節處凝結著深褐色的、類似干涸血跡的污漬。布娃娃華麗的衣裙破爛不堪,露出里面發黃發硬的棉絮,臉上用炭筆重新描繪出的笑容僵硬而詭異。
它們并非死物。
在閣樓入口那扇腐朽變形、勉強合攏的木門內側,一個只有半截身體、腦袋歪斜的錫皮士兵玩偶,被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吊在門框上方。它僅剩的一只油漆剝落的塑料眼珠,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死死“盯”著門縫。任何試圖從外部打開這扇門的動作,都會牽動這根致命的絲線。
在高處一扇破窗的陰影里,一個穿著破爛芭蕾舞裙的陶瓷娃娃被固定在斷裂的窗欞上。它纖細的、布滿裂紋的陶瓷手臂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抬起,手中緊握著一根磨得尖銳、閃著幽藍光澤的粗大縫衣針,針尖正對著下方唯一的入口通道。
在通往閣樓更深處的、一個被厚重帷幔半掩的拱門旁,兩個體型稍大的、關節粗笨的木制小丑人偶并肩“站”立。它們滑稽的笑臉被油污和劃痕弄得猙獰可怖,其中一個小丑手中握著一柄生銹的、但刃口被磨得異常鋒利的裁紙刀,另一個則提著一只沉重的、內部似乎裝著不明液體的破舊黃銅水壺。它們的“視線”,同樣凝固在拱門的方向。
它們是哨兵。是守衛。是這巢穴主人延伸出的、沉默而致命的感官與爪牙。
閣樓深處,靠近那扇巨大拱窗下相對避風的角落。因克非爾蜷縮在那張破舊的地毯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她身上裹著一件過于寬大的、磨損嚴重的男式羊毛大衣,這是她某次在碼頭區垃圾堆里的“收獲”,勉強抵御著無孔不入的寒意。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干渴和寒冷而開裂,但昨夜吞噬那個醉漢帶來的污濁能量,至少暫時驅散了致命的虛弱感,讓她的眼眸深處那點冰冷的星芒得以穩定燃燒。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膝上那件古老而神秘的器物上。
那是一根紡錘。
它比尋常紡錘更粗、更短,主體由一種深褐近黑的、紋理致密如星云旋渦的古老硬木制成,表面覆蓋著一層溫潤的、被無數歲月和手掌摩挲出的幽暗包漿。紡錘的頂端,并非尖銳的金屬錠,而是鑲嵌著一顆鴿卵大小、內部仿佛蘊藏著無數破碎星塵的暗紫色寶石。寶石的光芒極其黯淡,如同即將燃盡的余燼,只有在最深的凝視下,才能捕捉到其內部極其緩慢流轉的微光。
最不可思議的是纏繞在紡錘上的“線”。
它們并非棉麻絲毛。它們近乎完全透明,細若蛛絲,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只有偶爾從高窗透入的、角度極其刁鉆的微光掠過時,才能看到空氣中有無數細密到極致的、閃爍著微弱七彩暈光的絲線,從紡錘頂端的暗紫寶石中源源不斷地“紡”出!這些絲線并非雜亂無章,而是如同擁有生命的觸須,精準地延伸向閣樓的四面八方!
它們連接著那個錫皮士兵玩偶歪斜的脖頸,連接著陶瓷芭蕾舞娃娃抬起的手臂關節,連接著小丑人偶握著兇器的手腕,連接著閣樓入口腐朽的門軸,連接著幾處屋頂支撐梁上微不可察的裂痕,甚至有幾根極其纖細的絲線,穿透了閣樓腐朽的地板,如同敏感的神經末梢,向下蔓延到整個廢棄工廠的某些關鍵節點!
這根紡錘,便是“維系之紡錘”——因克非爾擁有的第一柄、也是目前唯一能勉強駕馭的權杖碎片。它代表的權柄并非直接的破壞與吞噬,而是“維系”、“連接”與“精微操控”。
此刻,因克非爾蒼白纖細的手指,正以一種近乎舞蹈般、帶著奇異韻律的幅度,極其輕柔地捻動、撥弄著紡錘。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充滿了專注與敬畏,仿佛在操控著世界上最精密也最危險的樂器。
隨著她指尖的每一次細微捻動,那纏繞在紡錘上、近乎無形的絲線便發出一種超越物理聽覺的、如同無數細碎冰晶碰撞的微弱“嗡鳴”。這嗡鳴沿著那些延伸出去的絲線,瞬間傳遞到閣樓的每一個角落!
門口懸吊的錫皮士兵,那只塑料獨眼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角度,鎖定了門外風雪中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流擾動——那是一只試圖尋找避風處的瘦骨嶙峋的野貓。因克非爾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絲線傳遞出“無害”的訊息,士兵的眼珠恢復了凝固。
高窗陰影里的芭蕾舞娃娃,它手中那根磨得發藍的尖針,隨著因克非爾捻動紡錘的動作,極其精準地調整了半毫米的角度,確保其致命的鋒銳始終對準下方通道的咽喉要害。
拱門旁的小丑人偶,握著裁紙刀的手臂關節發出極其細微的、如同生銹齒輪咬合的“咔噠”聲,微微調整了姿勢,更利于瞬間的劈砍。提著水壺的小丑,壺身微微傾斜,壺口對準了可能闖入者的方向,壺內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液體(混合了強酸、銹蝕劑和某種麻痹神經的植物萃取物)輕輕晃蕩。
不僅是人偶。那些連接著門軸、屋頂裂縫和工廠深處節點的絲線,也在因克非爾精微的操控下,如同最靈巧的工匠之手,進行著無聲的“修復”與“加固”。腐朽的門軸縫隙被無形的力量填充、彌合,減少了風雪灌入的縫隙。屋頂支撐梁上一道細微的裂痕邊緣,腐朽的木屑被無形的力量剔除,幾根斷裂的木纖維被強行“縫合”拉緊。工廠深處某個承重柱底部松動的基石,被數根堅韌的絲線牢牢地“捆扎”固定,延緩了其徹底崩塌的可能。
這是一個由無數近乎無形的脆弱絲線編織而成的、精密的預警與防御網絡。是“維系之紡錘”賦予因克非爾在這座死亡工廠廢墟中,構筑脆弱巢穴的唯一能力。每一次操控,都消耗著她本就不多的精神力量,帶來針扎般的疲憊感,但她別無選擇。這是她在獵巫令陰影下,賴以生存的蛛網。
她的另一只手,則緊緊攥著昨夜從醉漢身上獲得的戰利品——那塊形狀扭曲的“饕餮之喉”權杖碎片。深灰色的金屬冰冷刺骨,緊貼著她的掌心,如同握著一塊來自極地的寒冰。碎片表面的蝕刻紋路在昏暗光線下如同神秘的傷疤。
因克非爾的目光在膝上的紡錘和掌心的碎片之間來回移動。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沖動在瘋狂地鼓噪著她——嘗試!將碎片靠近紡錘!看看會發生什么!那碎片內部蘊含的、純粹的“吞噬”之力,與“維系之紡錘”的“連接”之力,是否能夠……融合?互補?或者……點燃?
這沖動如此強烈,如同毒癮發作時的渴求,幾乎壓倒了她的理智和昨夜那恐怖共鳴帶來的警告。她太需要力量了!布萊克伍德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昨夜那穿透靈魂的鐘鳴和緊隨其后的、被鎖定的冰冷感覺,至今讓她骨髓發寒。虔信之錨的陰影如同巨大的磨盤,懸在她的頭頂。僅靠“維系之紡錘”的絲線網絡,在這座即將被獵巫狂熱點燃的城市里,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試試……就一下……”一個充滿誘惑的低語在她腦海中響起,那是她自己的聲音,被饑餓與恐懼扭曲。
她深吸一口氣,壓制著指尖的顫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塊冰冷的金屬碎片,移向“維系之紡錘”頂端的暗紫色寶石。
三寸……兩寸……一寸……
就在碎片尖銳的棱角即將觸碰到寶石那幽暗表面的瞬間——
嗡!
沒有任何物理接觸!碎片和紡錘頂端的寶石同時劇烈地震顫起來!仿佛兩塊同極相斥的磁石在強行靠近!一股冰冷、狂暴、充滿貪婪撕扯意志的能量波動猛地從碎片中爆發!與此同時,維系之紡錘頂端的寶石也驟然亮起!暗紫色的光芒不再溫和流轉,而是變得尖銳、抗拒,內部無數破碎的星塵瘋狂旋轉、碰撞,散發出一種堅韌的、守護自身領域不被侵犯的排斥力場!
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屬古老權杖碎片的能量,在極近的距離內猛烈地對沖、摩擦!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扭曲、壓縮,發出令人牙酸的、高頻的吱嘎聲!以紡錘和碎片為中心,一個肉眼可見的、直徑不足一尺的微型能量漩渦瞬間形成!
這漩渦并非向外擴散,而是向內產生一股極其恐怖的吸力!
嗤嗤嗤——!
閣樓地面上散落的鐵銹碎屑、幾顆散落的生銹螺釘、甚至地毯邊緣幾根斷裂的金屬絲線……所有含有金屬成分的微小物體,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恐怖吸力猛地攫住!它們如同被無形的狂風卷起,瞬間脫離地面,瘋狂地射向那個微小的能量漩渦!
碎片表面的深灰色金屬如同活了過來,貪婪地“吞噬”著這些射來的金屬微粒!銹蝕的粉末、細小的鐵屑、微小的螺釘……在接觸到碎片表面幽光的瞬間,無聲無息地崩解、消失,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強酸!碎片本身似乎微微亮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幽芒,那是一種……極其微弱的、滿足的悸動?
“呃啊——!”
因克非爾卻如遭雷擊!她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仿佛有一根燒紅的烙鐵,猛地捅進了她的太陽穴,并在她的腦髓中瘋狂攪動!劇痛!撕裂般的劇痛!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頭痛,更是一種靈魂被兩股狂暴力量強行撕扯的劇痛!“維系之紡錘”傳遞來的是尖銳的抗拒與痛苦,“饕餮之喉”碎片反饋回的則是狂暴的吞噬欲望和冰冷的滿足感!這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樣強大的意志,如同兩股洶涌的洪流,在她的精神世界和脆弱的肉體中瘋狂對沖!
更可怕的是,隨著碎片“吞噬”了那些微不足道的金屬微粒,一股冰冷、純粹、卻帶著無法抗拒誘惑的“食欲”洪流,如同決堤的冰河,順著她緊握碎片的手臂,猛地沖入她的身體!這食欲并非針對食物,而是針對……能量!物質!存在本身!它瞬間點燃了她體內本就蠢蠢欲動的、被世界樹根須脈動所撩撥起的終極饑渴!
比昨夜吞噬醉漢后更加強烈百倍的、足以焚毀理智的饑餓感轟然爆發!胃袋仿佛變成了一個無底的黑洞,瘋狂地痙攣、收縮,發出無聲的咆哮!冰冷的絲線不再是纏繞,而是變成了燒紅的鋼絲,深深勒進她的內臟、骨骼、神經!她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出現瘋狂旋轉的、由無數尖叫面孔和崩解物質構成的幻覺漩渦!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內里的衣衫,又在冰冷的空氣中變得刺骨!
失控!力量與毀滅的邊緣!
“不!”一聲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充滿恐懼的尖叫在她意識中炸響!她用盡殘存的、近乎崩潰的意志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切斷了與“饕餮之喉”碎片的能量連接!手指猛地松開!
啪嗒。
碎片掉落在冰冷的地毯上,發出一聲輕響。表面的幽光瞬間熄滅,恢復了冰冷死寂。微型能量漩渦驟然消散,被卷起的鐵銹塵埃簌簌落下。
閣樓內恢復了死寂。只有因克非爾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扯。她癱軟在地,雙手死死抱住劇痛欲裂的頭顱,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汗水從她蒼白的額頭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眼中的星芒劇烈搖曳,幾乎熄滅,只剩下極致的痛苦和劫后余生的恐懼。
碎片安靜地躺在那里,如同蟄伏的毒蛇。它帶來的那瞬間的、微不足道的“滿足”,與引發的恐怖反噬相比,代價高昂到無法承受。
她明白了。這碎片……是毒藥!是潘多拉的魔盒!它蘊含的力量無比誘人,卻需要支付她無法承受的代價——意志的徹底崩潰,以及……那被無限放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終極饑餓!在找到真正駕馭它的方法之前,每一次嘗試,都是在玩火自焚,都是在主動喚醒體內那頭名為“饕餮”的、終將反噬自身的兇獸!
她喘息著,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地上那塊冰冷的碎片,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忌憚和……一絲絕望。力量就在眼前,她卻不敢觸碰。
距離廢棄玩具工廠不到兩百碼,隔著一片堆滿生銹廢棄機械和凍硬垃圾的空地,矗立著一座同樣破敗、但結構相對完好的三層紅磚建筑。這里曾是工廠配套的工人宿舍,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少數幾個被城市最底層拾荒者或亡命徒占據的房間。
在這棟建筑頂層,一個面向玩具工廠方向的、被木板釘死大半的窗戶后面,隱藏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房間狹小,堆滿了各種難以辨認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廢棄機械零件、纏繞成團的各色導線、沾滿油污的工具、以及一些造型古怪的自制儀器。空氣里彌漫著機油、松香、金屬粉塵和劣質煙草混合的刺鼻氣味。墻壁上釘著幾張巨大的、手繪的紐約下城區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墨水標記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和路線。角落里,一臺由舊自行車輪轂、蒸汽閥門和一堆齒輪拼湊而成的怪異裝置,正發出低沉而穩定的嗡鳴,帶動著一個黃銅指針在刻度盤上緩慢擺動,似乎在記錄著什么。
一個年輕女子正俯身在一臺更加古怪的儀器前。
莉娜·科瓦爾斯基(LenaKowalski)。她看起來二十歲出頭,身形瘦削,穿著一身沾滿油污、明顯不合身的粗布工裝,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同樣沾著油污但線條結實的小臂。一頭凌亂的、如同被電擊過的深棕色短發倔強地翹著,幾縷發絲被汗水粘在額角。她的臉龐線條清晰,顴骨略高,鼻梁挺直,嘴唇緊抿,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近乎偏執的專注和冷靜。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明亮的灰綠色眸子,此刻正透過一副用廢棄顯微鏡目鏡改造的、布滿劃痕的單筒鏡片,死死地盯著前方。
她面前的儀器,主體是一個粗大的、銹跡斑斑的黃銅管,一端鑲嵌著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深色水晶鏡片,正對著釘死的木板窗上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鉆孔。黃銅管的另一端,連接著一系列復雜的光學棱鏡、齒輪傳動裝置和幾塊打磨過的、能夠微弱感光的特殊金屬板。金屬板后面,連接著纏繞著細密銅線的線圈,最終接入一個由廢棄電報機改裝、覆蓋著密密麻麻刻度的儀表盤。儀表盤上,幾根纖細的、不同顏色的指針在微微顫抖。其中一根覆蓋著冰藍色熒光涂料的指針,此刻正以一種極其不規律的、仿佛受到強烈干擾的頻率瘋狂地左右擺動!
儀器側面,掛著一個用薄鐵皮卷成的簡陋喇叭筒。
這臺造型怪異、如同蒸汽朋克噩夢產物的儀器,便是莉娜的得意之作——“窺視者”。它能將遠處極其微弱的光線變化(包括一些特定波長的不可見光),通過復雜的光路轉換和能量感應,最終轉化為儀表盤上可讀的指針擺動和喇叭筒里放大的、經過篩選的聲波信號。
此刻,莉娜灰綠色的眼眸透過目鏡,死死鎖定著風雪中玩具工廠閣樓上那扇巨大的拱窗。昨夜那場駭人聽聞的暴風雪中,這里曾短暫地爆發出過一道極其異常、冰冷幽藍的能量閃光,瞬間燒毀了“窺視者”當時連接的一個初級感應線圈,也讓她對這個被死亡氣息籠罩的廢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警覺。今天,她調整了“窺視者”的感應頻率,重點監控那片區域。
風雪依舊很大,視線模糊。但在“窺視者”經過特殊處理的視野中,工廠閣樓的景象被拉近、放大,呈現出一種奇特的、褪去了色彩只剩下能量輪廓的灰白畫面。她能看到那個倚靠在窗邊角落的模糊人形輪廓——極度虛弱,能量場混亂而黯淡,如同風中殘燭。她能看到閣樓內一些靜止的、形態扭曲的物體(人偶)散發出的微弱死寂能量。她還能看到……無數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般覆蓋了整個空間、連接著那些扭曲物體的……能量絲線!這些絲線散發著一種堅韌、精密、卻又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粘滯感的淡紫色微光。
莉娜的手指飛快地在“窺視者”側面幾個黃銅旋鈕上撥動、微調。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這能量結構……前所未見!精密、詭異,充滿了非人的控制感!這絕不是自然現象,也不是她所知的任何教會圣力或街頭混混的邪門把戲!
突然!
就在她聚焦于閣樓內那個模糊人形輪廓的瞬間——
嗡!
儀表盤上那根覆蓋著冰藍色熒光涂料的指針猛地一跳!幅度之大,幾乎要撞到刻度的盡頭!緊接著,指針開始了瘋狂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劇烈震顫!頻率之高,幅度之大,遠超儀器正常工作的極限!指針在刻度盤上拉出一道模糊的、高頻抖動的冰藍色光帶!
“滋啦——!!!”
與此同時,連接在“窺視者”側面的鐵皮喇叭筒里,猛地爆發出一種極其刺耳、仿佛無數金屬碎片在超高速摩擦、崩解的尖銳噪音!這噪音瞬間撕裂了房間內原本的低沉嗡鳴,震得莉娜耳膜刺痛!
莉娜身體猛地后仰,一把扯下眼前的目鏡,灰綠色的眼眸中充滿了震驚!她死死盯著那根瘋狂跳動的冰藍色指針,以及喇叭筒里持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尖嘯!
這能量讀數!這恐怖的干擾噪音!她從未見過如此純粹、如此冰冷、如此……貪婪的“吞噬”性能量爆發!雖然極其短暫,只有不到一秒的峰值脈沖,但那一瞬間釋放出的能級和特性,與她數據庫中記錄的任何已知異常都截然不同!它像是一個微型的黑洞,短暫地出現,瘋狂地撕扯、吞噬著周圍的一切物質能量(金屬微粒),然后驟然關閉!其核心位置,就在閣樓內那個模糊人形輪廓的附近!
發生了什么?!那個“東西”在做什么?!
莉娜的心臟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發現了重大秘密的、近乎病態的興奮!她飛快地抓起旁邊一張粗糙的草紙和一支炭筆,顧不上儀器的噪音,開始急速記錄儀表盤上指針劇烈擺動的峰值、頻率變化,以及喇叭筒里噪音的頻譜特征(她受過訓練,能大致分辨)。她的筆跡潦草而快速,每一個符號都充滿了灼熱的求知欲。
“高能級…短暫脈沖…純粹湮滅屬性…目標點能量場極度紊亂…伴隨強精神干擾特征…”她一邊記錄,一邊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語速飛快地低語分析著,灰綠色的眼眸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未知類型…極度危險…但…可控性極差?反噬明顯…”
就在她記錄分析的同時,她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窺視者”能量視野中,閣樓內那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在經歷了那恐怖的能量脈沖后,其本身的能量場瞬間變得極度黯淡、紊亂,如同風中殘燭,劇烈地波動、收縮著,仿佛遭受了重創!那些覆蓋整個空間的淡紫色能量絲線網絡,也隨之劇烈地閃爍、波動,變得極其不穩定。
莉娜的筆尖頓住了。她看著那個蜷縮在地、能量波動顯示其正承受巨大痛苦的輪廓,眉頭緊緊鎖起。
“目標…處于極度虛弱狀態…能量操控網絡瀕臨崩潰…”她低聲自語,眼神中那純粹的興奮被一絲凝重取代,“昨夜的能量爆發…加上剛才失控的反噬…它快撐不住了…”
她放下炭筆,迅速將記錄著關鍵數據和初步分析的草紙卷好,塞進一個防水的油布袋中。然后,她深吸一口氣,動作麻利地開始拆卸“窺視者”最關鍵的幾個光學和感應部件。這里已經不安全了。昨夜的能量爆發引來了教會獵犬(她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凈化庭的成立和布萊克伍德的出動),而剛才這次失控的脈沖,能量特征雖然短暫,但太過特殊,難保不會被更敏銳的“虔信之錨”捕捉到余波。
必須立刻轉移。必須把這些關鍵數據,交給瑪格麗特夫人。
莉娜最后看了一眼風雪中那座如同巨大墓碑的玩具工廠,灰綠色的眼眸中光芒閃爍。那里面藏著的,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監視的“異常個體”,而是一個蘊含著恐怖秘密、可能極度危險卻也極度虛弱、甚至可能……被利用的“機會”。
她背起裝著儀器核心部件的沉重帆布包,像一只敏捷的鼬鼠,悄無聲息地鉆出了這間臨時的觀測點,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樓下復雜通道的陰影里。
五點區地下,一個遠比索恩大主教的密室更加隱秘、更加錯綜復雜的地方。
這里并非教堂,也不是任何官方建筑。它隱藏在一座早已廢棄的、屬于某個神秘兄弟會的地下酒窖迷宮深處。入口被巧妙偽造成一個大型老鼠洞,穿過曲折、布滿陳舊蛛網和滲水霉斑的磚石通道,經過數道由廢棄蒸汽管道閥門改造的、需要特定節奏敲擊才能開啟的暗門,最終才能抵達核心區域。
核心區域的空間不大,由幾個相互連通、拱頂低矮的石室組成。空氣潮濕陰冷,彌漫著泥土、陳年酒桶木料腐朽的味道,以及濃烈的草藥、礦物和金屬混合的奇異氣息。墻壁上釘著巨大的、手繪的紐約地下管道圖、城市結構圖,以及一些描繪著星辰軌跡和復雜幾何符號的古老羊皮卷。角落里堆放著成捆的泛黃文件、各種自制或改造的武器(從帶倒刺的短棍到加裝了特殊霰彈的燧發槍)、以及一些密封的玻璃罐,里面浸泡著形態奇特的礦石或植物標本。幾盞用鯨油和特殊螢石粉混合燃料的提燈,散發著穩定但光線奇特的幽綠色光芒,將室內映照得如同水底洞穴。
這里便是“地下黨”——一個游離于教會與世俗權力之外,由學者、前朝遺老、被放逐的煉金術士、以及對“異常”有著不同認知的異見者組成的松散聯盟——在紐約的核心據點之一。
瑪格麗特夫人端坐在一張由巨大橡樹根瘤雕琢而成的粗糙座椅上。她看起來六十歲上下,身形依舊挺拔,穿著一件式樣簡潔但剪裁精良、材質厚實的深灰色羊毛長裙,外罩一件同樣質地的同色短斗篷。銀灰色的長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露出光潔而布滿智慧紋路的額頭。她的面容有著歲月沉淀下的優雅輪廓,但那雙眼睛——深邃如同古井的深藍色眼眸——卻銳利得如同能穿透一切迷霧,蘊含著一種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后沉淀下來的、洞察一切的冷靜與……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指修長有力,指關節處有長期握筆或工具的薄繭。
在她面前,莉娜剛剛結束了她關于玩具工廠閣樓異常的匯報。油布袋里的草紙攤開在兩人之間一張充當桌面的厚重橡木板箱上,上面潦草記錄的數據、繪制的能量波動曲線和莉娜急促的分析文字,在幽綠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所以,夫人,”莉娜的語速依舊很快,但帶著面對這位領袖時特有的克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目標個體能量場極度異常,虛弱但具備高度精密的能量操控能力,構建了一個覆蓋巢穴的防御網絡。最關鍵的是,昨夜和剛才兩次爆發的能量脈沖——尤其是剛才那次,雖然短暫失控,但其‘純粹湮滅’和‘貪婪吞噬’的特性,與數據庫里所有已知教會圣力、自然異變、甚至那些三流巫師搞的黑暗儀式都截然不同!其能級峰值和反噬特征顯示,這力量本質極其古老、極其危險,但目標個體顯然無法完全駕馭,甚至遭受了嚴重的反噬!”
瑪格麗特夫人深藍色的眼眸靜靜地掃過草紙上的記錄,目光在那描繪著瘋狂跳動的冰藍色指針和“純粹湮滅”、“貪婪吞噬”的字樣上停留了片刻。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如同古井無波,但交疊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收緊了一下。
“位置。”她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撫平一切躁動的韻律感,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廢棄‘歡樂時光’玩具工廠,主煙囪基座附屬閣樓。視野良好,但結構脆弱,易守難攻…對常規手段而言。”莉娜迅速補充道,灰綠色的眼眸閃爍著精光,“目標目前狀態極差!能量網絡波動劇烈,防御體系可能因反噬而出現短暫漏洞!這是…機會!”
“機會?”瑪格麗特夫人終于抬起眼簾,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莉娜臉上,那銳利的審視讓年輕的技師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莉娜·科瓦爾斯基,告訴我,你想抓住什么樣的‘機會’?接觸?捕獲?還是…解剖研究?”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針,刺破了莉娜話語中隱含的、對未知力量的純粹技術性狂熱。
莉娜張了張嘴,臉上掠過一絲被看穿的窘迫,但隨即被更強烈的執著取代:“夫人!這種能量…這種操控方式…聞所未聞!它可能代表著一種全新的、未被教會壟斷定義的‘異常’類別!甚至是…某種失落權柄的碎片!如果我們能先于教會獵犬找到它,控制它,研究它…這其中的價值…”
“價值?”瑪格麗特夫人打斷了她,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價值在于滿足你的求知欲?在于為我們增添一件對抗教會的‘武器’?還是在于……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從而判斷它是否會像一顆不穩定的煉金炸彈,將整個五點區,甚至更多地方,炸上天?”
她站起身,緩步走到墻邊那張巨大的紐約地下管道圖前,深藍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圖,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索恩那條老狗,已經嗅到了血腥味。”瑪格麗特夫人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神圣凈化庭’?不過是一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他感覺到了威脅,感覺到了某種能動搖他‘虔信之錨’根基的東西在蘇醒。他派出了他最鋒利的刀——布萊克伍德。”
提到這個名字時,瑪格麗特夫人深藍色的眼眸深處,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刻骨的忌憚,有冰冷的仇恨,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淀了數十年的哀傷。
“布萊克伍德……和他那些被‘錨’淬煉過的獵犬……”她低語著,仿佛在咀嚼這個名字帶來的苦澀回憶,“他們不在乎真相,不在乎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他們只在乎‘凈化’——用最徹底的毀滅,抹除一切威脅‘秩序’的存在。昨夜的能量爆發,加上剛才這次失控的脈沖…雖然短暫,但那種純粹的‘褻瀆’氣息…足夠讓布萊克伍德像聞到腐肉的鬣狗一樣,死死咬住不放了。他很可能已經鎖定了大致區域,正在收縮包圍圈。”
她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莉娜記錄的草紙上,停留在“純粹湮滅”、“貪婪吞噬”的描述上,眉頭深深鎖起。
“而這種力量…”瑪格麗特夫人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確定的凝重,“這種冰冷、貪婪、仿佛要吞噬一切存在的‘饑餓’…我似乎…在很久以前,在倫敦的灰燼和絕望中…聽過類似的描述…”她的眼神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看到了某些被刻意塵封的、極其恐怖的景象碎片。
莉娜屏住了呼吸,灰綠色的眼眸瞪得大大的。倫敦?夫人極少提及她在來到新大陸之前的經歷,尤其是關于倫敦的事情。那幾乎是禁忌。
瑪格麗特夫人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眼中的悠遠迅速被冰冷的現實感取代。她看向莉娜,語氣斬釘截鐵:
“放棄你的觀測點。立刻。布萊克伍德的寒鴉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你窺探的能量波動殘留。清理干凈,不要留下任何指向這里的痕跡。”
“那…工廠里的那個‘東西’?”莉娜忍不住追問,語氣帶著不甘。
瑪格麗特夫人沉默了片刻。深藍色的眼眸中,冰冷的計算與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在激烈交鋒。
“它不是‘東西’,莉娜。它…至少曾經是個人。”瑪格麗特夫人的聲音低沉下去,“一個被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恐怖力量扭曲、寄生、或者…本身就是其容器的可憐靈魂。”
“教會要毀滅它。索恩需要它的死來穩固他的權威,平息他煽動起來的恐慌,更重要的是…抹除任何可能威脅‘虔信之錨’的存在。”
“而我們…”瑪格麗特夫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張地下管道圖,仿佛在尋找著某種可能的路徑,“我們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為何蘇醒,它與索恩的錨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的沖突…以及,它是否真的只是一顆需要被拆除的炸彈,還是…在教會那套非黑即白的審判邏輯之外,存在著另一種可能?”
她的目光最終落回莉娜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保持最低限度的、絕對安全的遠程觀察。用你那些不會被‘錨’輕易察覺的小玩意兒。記錄它的狀態,記錄教會的動向。但記住——”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嚴厲:
“絕對!禁止!任何形式的主動接觸!在徹底弄清那力量的本質和危險性之前,靠近它,等同于自殺,也等同于將我們所有人暴露在教會的屠刀之下!”
“至于它能否在布萊克伍德的獵殺下活下來…”瑪格麗特夫人深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近乎冷酷的光芒,“那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活下去,我們或許能獲得至關重要的信息。活不下去…也不過是教會‘凈化名單’上又一個被抹去的編號。”
“但倫敦的教訓告訴我…”她最后的聲音低得近乎耳語,帶著一絲沉重的疲憊,“有些‘饑餓’,一旦被徹底喚醒,其毀滅性……遠超教會的圣火。”
幽綠的燈光下,據點內一片死寂。只有廢棄酒窖深處,隱約傳來水滴落入石槽的單調聲響,如同為這場尚未正式開始的獵殺,敲響冰冷的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