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隆冬,首爾龍山區。
寒風不再是吹過月浦里土墻時那種帶著草籽清冽的嗚咽,而是裹挾著煤灰、人畜糞便的污濁氣味,在低矮破敗的瓦楞鐵皮和朽爛木板的縫隙間尖嘯沖撞,發出金屬扭曲般的嘶鳴。空氣沉重粘稠,吸一口,肺腑里都像是塞滿了冰渣和污垢。樸純真縮在“善堂”孤兒院那扇歪斜開裂的板門后,單薄破爛的夾襖根本擋不住這蝕骨的寒。她瘦小的身子緊貼著門板,試圖汲取那一點點可憐的、從縫隙里漏進來的天光,也為了避開屋子中央那群孩子渾濁麻木、卻又暗藏獸性的目光。
這里是首爾龐大軀體上一塊流膿的瘡疤。所謂“善堂”,不過是由幾間廢棄倉庫勉強拼湊的囚籠。墻壁糊著臟污發黑的舊報紙,早已被濕氣和寒冷浸透剝落,露出底下霉爛的木板。幾扇糊著油紙的窗戶破了大半,寒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屋子中央有個半塌的磚砌爐子,此刻只有幾塊濕冷的煤渣散發著若有若無的煙氣,聊勝于無。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汗酸、尿臊和一種陳年霉爛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氣味。
孩子們擠在冰冷的通鋪上,裹著顏色可疑、散發異味的破棉絮或麻袋片。他們大多面黃肌瘦,眼窩深陷,像一群過早被風干的果實。沉默是這里的常態,偶爾的動靜,是壓抑的咳嗽聲,或是為了爭奪鋪位上稍微干燥一點的角落而爆發的、無聲而兇狠的撕扯推搡。眼神是空洞的,像蒙了灰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對食物和溫暖的原始渴望在深處幽幽燃燒。
純真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個更小的身影上。那是金秀晶,和她一起從全羅南道被塞進那輛散發著牲畜糞便和絕望氣息的悶罐車,一路顛簸、嘔吐、昏厥才來到這座巨大而冰冷的“善堂”的難友。此刻秀晶蜷縮成一團,像只被丟棄的破布娃娃,裹著一條單薄的、沾滿污跡的舊毯子,毯子下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斷斷續續的咳嗽撕扯著她稚嫩的喉嚨,每一次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咳得小臉憋得通紅,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又迅速在寒冷中變得冰涼。那咳嗽聲空洞而急促,帶著一種不祥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架勢。
“金秀晶……快死了吧?”一個稍大的男孩,嘴角掛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麻木冷笑,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人,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微瀾。周圍幾個孩子聞聲,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角落,那目光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即將失去價值的物品,或者,一塊潛在的、即將空出來的鋪位。
純真猛地低下頭,把臉更深地埋進自己破舊夾襖那散發著霉味的領口。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門外呼嘯的北風更冷。她不敢再看秀晶,也不敢看那些孩子空洞的眼睛。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全羅南道那個寒冷徹骨的冬日,母親溫暖的懷抱,父親佝僂的背影,刺刀冰冷的寒光,噴濺的滾燙鮮血,卡車傾覆的沉悶巨響,以及掌心那朵詭異杏花印瞬間爆發的冰冷抽離感……這些畫面如同淬毒的冰錐,反復刺穿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翻涌的嗚咽。活下去……像野草一樣活下去……這是母親最后用身體和鮮血烙在她靈魂深處的唯一指令。可這“活下去”,在這座名為“善堂”的冰窟里,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蠕動。
“開飯了!都死過來!”
門被粗暴地踹開,裹挾著雪沫的寒風猛地灌入,吹得爐子里那點可憐的火星幾乎熄滅。一個穿著油膩棉袍、滿臉橫肉的跛腳男人(孩子們私下叫他“鐵拐李”)拎著一個冒著微弱熱氣的木桶,罵罵咧咧地走進來。桶里是渾濁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和可疑糊狀物的所謂“雜糧粥”。那點微弱的熱氣瞬間被屋內的寒冷吞噬殆盡。
饑餓的野獸們瞬間騷動起來。麻木的眼神被點燃,爆發出攫取的兇光。孩子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擁而上,擠到木桶邊,伸出骯臟枯瘦的手,爭搶著桶里冰冷的糊糊。推搡、咒罵、甚至抓撓撕咬,為了那一口能暫時塞滿胃袋、麻痹神經的東西。
純真被后面涌上的人流推搡著,幾乎站立不穩。她瘦小的身體根本擠不進那瘋狂的核心圈,只能被擠在外圍。她努力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指甲在冰冷的桶壁上徒勞地刮擦,卻只撈到桶壁上沾著的一點冰冷的糊糊渣。她迅速將手指塞進嘴里,用力吮吸著那點微乎其微的咸腥味道,冰冷的糊糊渣刺激得她胃部一陣痙攣。這點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反而像一點火星掉進了干透的柴堆,瞬間點燃了胃里灼燒般的、令人發瘋的饑餓感。
她退到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因寒冷和極度的饑餓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胃袋像一只被無形之手攥緊又反復揉搓的空口袋,每一次痙攣都帶來尖銳的痛楚。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左手,掌心那沉寂已久的杏花印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傳來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帶著寒意的悸動。這悸動讓她悚然一驚,像被毒蛇的信子舔過,猛地松開了拳頭。她不能……她害怕……那個帶來毀滅和巨大代價的印記。她把冰冷的手塞進腋下,徒勞地想要汲取一絲暖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角落里的秀晶。
秀晶似乎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蜷縮著,咳嗽變成了微弱的氣喘,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哨音,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只破損的風箱。毯子滑落了一角,露出她凍得發紫的小腿。她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茫然地望著污穢的屋頂,瞳孔深處那點微弱的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像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一個念頭,如同冰水浸泡過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純真的心臟:金秀晶……快要死了。就像那個凍死在通鋪最外側、第二天早上被“鐵拐李”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去的男孩一樣。死亡,在這座“善堂”里,是比饑餓和寒冷更尋常的訪客。
就在這時,秀晶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那渙散的目光在昏暗中捕捉到了純真的身影。沒有哀求,沒有恐懼,只有一片空茫茫的、深不見底的絕望,和一種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令人心碎的平靜。那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純真同樣冰冷絕望的心上。
“阿……真……”一個破碎得不成調、幾乎被咳嗽淹沒的氣音,從秀晶干裂的唇間艱難地擠出。微弱得像一片雪花落地的聲音,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碎了純真用以包裹自己的、那層名為“自保”的薄冰。
不能死!
不能死在這里!
像野草一樣活下去!
母親最后的話語,混雜著秀晶那聲微弱的呼喚,如同驚雷在她空茫的腦海里炸響。一股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悲愴和反抗的沖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智的堤壩!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秀晶死!就像她無法阻止母親的血浸透她的臉頰!這念頭如此強烈,如此蠻橫,瞬間攫取了她全部的意志!
幾乎是出于一種瀕死的、絕望的本能,純真所有的意念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擰成一股,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聚焦在角落里那個瀕死的小小身影上!她死死盯著秀晶,盯著她每一次艱難的喘息,盯著她胸膛劇烈的起伏,盯著她凍得發紫的皮膚,盯著她眼中那點即將熄滅的光!
嗡——!
左手掌心那沉寂的杏花印驟然爆發出滾燙的灼痛!緊接著,一股冰冷刺骨、帶著強烈吞噬意志的洪流,如同開閘的冰河,猛地從她掌心噴涌而出!這股力量不再是模糊的、失控的,而是在她全部意念的瘋狂驅動下,精準地、貪婪地鎖定了秀晶身上那兩樣最致命的東西——那深入骨髓的、幾乎凍結血液的“寒冷”,和那撕心裂肺、掏空肺腑的“咳嗽”!
“拿來!”一個無聲的、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尖嘯在她意識中炸開。
就在意念鎖定的瞬間,純真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無形的冰爪狠狠攫住!一股難以想象的、濃縮了極地冰淵精華的酷寒,毫無預兆地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內部猛烈爆發出來!仿佛有人瞬間抽干了她體內所有的血液,注入了萬載玄冰的汁液!這寒冷并非僅僅作用于皮膚,而是從骨髓深處、從靈魂核心向外瘋狂蔓延!她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冰錐刺穿,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不再流動。四肢百骸的肌肉和關節發出無聲的哀鳴,瞬間僵硬、麻痹,失去了所有知覺。牙齒不受控制地瘋狂撞擊,發出密集而恐怖的“咯咯”聲,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身體劇烈地顫抖,幅度之大,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軀抖散架。這顫抖完全不受控制,源自生命最深處對徹底凍結、化為冰雕的恐懼。
“嗬……嗬……”喉嚨被無形的冰手扼住,她想吸氣,吸進來的卻是無數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脆弱的肺泡!劇烈的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眩暈陣陣襲來。
緊接著,胸腔深處猛地一抽!一股難以抗拒的、狂暴的瘙癢和撕裂感,如同無數只帶著冰刺的蟲蟻,瞬間占據了她的整個呼吸道!她本能地想要壓制,但那股力量是如此兇猛!
“咳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如同出膛的炮彈,從她痙攣的喉嚨里猛烈地爆發出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僵硬冰冷的肌肉,帶來刀刮般的劇痛。她不得不弓起瘦小的身體,像一只煮熟的蝦米,雙手死死捂住嘴,試圖堵住那撕心裂肺的聲響。冰冷的唾液和無法控制的涎水順著指縫溢出,滴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肺葉被這劇烈的痙攣反復擠壓、撕扯,每一次都像是要把那點殘存的氣息徹底咳出去,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氣管里尖銳的哨音和火燒火燎的痛楚。這咳嗽比她見過的秀晶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持久,帶著一種要將她徹底咳碎、咳成一灘爛泥的兇狠勁頭!
寒冷和咳嗽,這兩種來自秀晶的“病痛”,此刻如同兩條交纏的、帶著倒刺的冰冷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寒冷凍結了她的身體和意志,而劇烈的咳嗽則瘋狂地消耗著她僅存的生命力。她像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裝滿冰棱的抽屜里,四周是堅硬冰冷的鐵壁,每一次咳嗽都讓身體撞擊在冰棱上,帶來新的劇痛。抽屜外面,隱約傳來野獸啃噬骨頭的“咔咔”聲(野狗?),還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秀晶?)——那是現實世界的微弱回響,卻如同隔著厚厚的冰層,遙遠而模糊。饑餓感并未消失,反而在這極致的寒冷和痛苦中被無限放大,像無數只冰冷的蟲蟻,瘋狂地啃噬著她的胃袋和靈魂深處,讓她感覺自己正一點點被這個冰冷的“饑餓抽屜”徹底吞噬、消化。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一個世紀。寒冷和咳嗽輪番肆虐,將她拖入絕望的深淵。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身體因劇烈的咳嗽和無法抑制的顫抖而不斷抽搐。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生理性的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溢出,在冰冷的地面上凝結成冰。意識在極度的痛苦中浮沉,時而清醒地感受到每一寸被凍結、被撕裂的痛楚,時而又墜入冰冷黑暗的混沌。那個清晰的念頭在劇痛的間隙頑強地浮現:秀晶……活下來了嗎?這個念頭是支撐她在這地獄般的酷刑中沒有徹底崩潰的唯一浮木。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同退潮般,開始一絲絲、緩慢地從她的骨髓、血液、肌肉中抽離。雖然身體依舊冰冷僵硬,但那種靈魂都要被凍結的恐怖感在逐漸消退。同時,胸腔里那撕心裂肺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劇烈咳嗽也如同耗盡了力氣,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喉嚨和氣管深處殘留的、火辣辣的疼痛和沙啞的喘息。
酷刑結束了。
巨大的虛弱感如同山崩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像是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破襖,此刻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新一輪的寒意。她軟軟地癱倒在冰冷骯臟的地上,像一灘爛泥,只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氣管摩擦的嘶啞雜音。視線模糊不清,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晃動。
“喂!那新來的丫頭片子!裝什么死!滾起來干活!”“鐵拐李”粗嘎的咒罵聲像鈍刀刮過耳膜。一只穿著破棉鞋的腳粗暴地踢了踢她的腿。純真毫無反應,連眼皮都無法掀動。
“媽的,晦氣!”鐵拐李罵罵咧咧,不再理會她,轉而吆喝其他孩子去抬垃圾筐。
純真癱在地上,冰冷的地面透過薄薄的衣物,貪婪地汲取著她身體里最后一點可憐的熱量。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在極度的疲憊和虛脫中搖搖欲滅。她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眼珠,視線越過攢動的人腿縫隙,投向角落。
金秀晶依舊蜷縮在那里,但毯子蓋得嚴實了些。她不再劇烈地顫抖,呼吸雖然微弱,卻平穩了許多,不再有那種撕裂般的哨音。她似乎睡著了,小臉上那駭人的青紫色褪去了一些,雖然依舊蒼白,卻不再是瀕死的灰敗。更讓純真心頭一震的是,秀晶的眉頭不再因為痛苦而緊緊鎖著,而是微微舒展開,帶著一種近乎安寧的、疲憊的睡意。
秀晶……活下來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釋然、后怕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猛地沖上純真的眼眶,帶來一陣酸澀的脹痛。她成功了!她用那詭異而可怕的力量,從死神手里搶回了一條命!可這成功的代價……她感受著身體里無處不在的冰冷和殘留的、如同被重錘砸過的酸痛,感受著靈魂深處那巨大的、仿佛被撕裂了一塊的空洞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隱痛,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僵硬的關節。尤其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并沒有完全散去,沉淀在四肢百骸,讓她對周圍的寒冷變得異常敏感和恐懼。
這力量……太可怕了。它能救人,但它首先吞噬的是她自己。那種靈魂被拖進冰冷“饑餓抽屜”、被一點點啃噬消化的感覺,讓她不寒而栗。她看著角落里安然睡去的秀晶,那點因為救人成功而涌起的微弱暖意,迅速被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認知所覆蓋。代價太大……她付不起下一次了。
當“鐵拐李”再次不耐煩地催促孩子們去垃圾場時,純真掙扎著,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刻意避開了秀晶的方向,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沉默地匯入那群麻木移動的小小身影。她低著頭,目光只盯著自己那雙露出腳趾、沾滿污泥的破鞋,以及腳下冰冷堅硬的地面。她不敢再看秀晶一眼,不敢再接收任何一絲可能觸動她的目光。那目光,是溫暖,更是引向那個冰冷“饑餓抽屜”的致命繩索。她把自己縮得更緊,像一只受驚后緊緊閉合的貝殼,用麻木和疏離筑起一道冰冷的墻。活下去,像野草一樣活下去。只是這一次,她必須獨自一人,背負著這竊取而來的、沉重的詛咒。
龍山區垃圾場。
這里不是土地的盡頭,而是城市消化后的殘渣被粗暴傾瀉、堆積、發酵的傷口。視野所及,是望不到邊際的、由各種腐爛物構成的“山巒”。腐敗的食物殘渣流淌著黃綠色的汁液,散發出刺鼻的酸臭;破布爛絮糾纏著碎玻璃和銹鐵皮,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用過的草紙、排泄物的污跡、死貓死鼠高度腐敗后膨脹發黑的尸體……所有你能想象和無法想象的污穢,在這里混合、蒸騰,形成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幾乎具有實體重量的惡臭。這惡臭無孔不入,粘附在皮膚上,鉆進頭發里,頑固地停留在鼻腔深處,即使屏住呼吸也無法擺脫。
寒風在這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卷起細碎的煤灰、紙屑和不知名的穢物碎末,像無數冰冷的砂礫抽打在臉上、手上。腳下的“地面”是綿軟的陷阱,由經年累月沉淀的腐爛物和灰土構成,一腳踩下去,發出令人心悸的“噗嘰”聲,冰冷的、顏色可疑的粘稠汁液瞬間浸透破鞋,包裹住腳趾,帶來刺骨的寒意和強烈的惡心感。成群結隊、綠頭紅眼的蒼蠅無視寒冬,在腐爛物最密集的區域嗡嗡盤旋,形成一片片移動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黑云。幾只皮毛骯臟、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山間逡巡,刨食著,喉嚨里發出護食的低吼,眼睛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饑餓的綠光。
純真和其他幾個孩子被驅趕到垃圾場邊緣一個相對“新鮮”的傾倒點。惡臭和寒冷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殘留的虛弱感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學著其他人的樣子,麻木地蹲下身,用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小手,在散發著余溫(那是腐爛物內部細菌活動產生的熱量)和濃烈臭氣的垃圾堆里翻找。指甲縫里迅速塞滿了黑泥和穢物。她要找任何可以入口的東西:稍微完整點的爛菜葉、發霉但還沒長滿綠毛的土豆塊、沾著泥土的蘿卜頭、甚至是被丟棄的、粘著一點食物殘渣的破碗碎片……找到了,就飛快地塞進嘴里,甚至來不及擦掉上面的污垢,用牙齒和凍僵的腮幫子拼命咀嚼,囫圇咽下。那味道混合著腐爛、泥土和垃圾的惡臭,令人作嘔,但饑餓的胃袋像無底洞,貪婪地接納著一切能提供熱量的東西。
翻找間,手指突然觸碰到一團冰冷、綿軟、富有彈性的東西。她下意識地扒開覆蓋的碎紙,露出一小片慘白中透著死灰的皮膚——是一截高度腐敗的、不知是貓還是狗的殘肢!白色的蛆蟲在腐肉間歡快地蠕動!
“嘔——!”純真猛地縮回手,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早上好不容易吞下去的那點冰冷糊糊混合著酸水猛地涌上喉嚨。她死死捂住嘴,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身體因反胃和恐懼而劇烈顫抖。旁邊一個稍大的男孩瞥了她一眼,麻木的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嘲諷,仿佛在嘲笑她的“大驚小怪”。他熟練地用一根撿來的木棍,將那截腐肉撥開,繼續在下面翻找。
純真喘著粗氣,額頭上滲出冰冷的虛汗。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看向遠處。在垃圾場更深處,靠近一個積滿污穢臭水的洼地邊緣,一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孩子看起來比秀晶還小,身上裹著一條看不出顏色的破麻袋,一動不動地趴在一堆相對干燥的碎紙殼上。幾只大膽的烏鴉落在他附近,歪著頭,用喙試探性地啄著麻袋的邊緣。一只皮毛臟污的野狗在不遠處徘徊,綠幽幽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喉嚨里發出威脅性的低嗚,前爪焦躁地刨著地面,似乎在評估著這頓“美餐”的可行性。
周圍翻找垃圾的其他孩子,有的瞥了一眼,麻木地轉開頭,繼續自己的搜尋;有的則像那個大男孩一樣,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絲隱秘的期待——當野狗或烏鴉完成它們的“工作”后,也許那個孩子身下壓著的破麻袋,或者他本身穿著的稍厚一點的衣物,就能成為新的“資源”。
純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認出了那個孩子,是睡在通鋪最外側的,前幾天就開始發高燒,一直蜷縮著小聲哭泣。現在,連哭泣的聲音都沒有了。他就那樣趴在那里,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垃圾,即將被這巨大的垃圾場本身所吞噬。寒風卷起地上的碎屑,打著旋兒掠過那小小的身體,麻袋的一角無力地飄動了一下,露出底下凍得青紫的小腿,上面布滿了凍瘡和污垢。
她猛地低下頭,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用凍僵的手指扒拉著面前散發著惡臭的垃圾。指甲在冰冷的玻璃碎片上劃過,留下細小的傷口,滲出一點血珠,迅速被污垢覆蓋,帶來細微的刺痛。她不敢再看那個方向。死亡……在這里,是比找到一塊發霉土豆更常見的事情。她救不了所有人。她甚至差點被自己那可怕的力量拖進地獄。那個冰冷的“饑餓抽屜”仿佛再次在她靈魂深處張開幽暗的口子,散發著寒氣。她只能更緊地抱住自己,把頭埋得更低,像一只在暴風雪中只顧埋頭拱食的鴕鳥,用麻木來隔絕這無邊無際的絕望和徹骨的寒冷。
幾天后的清晨,“善堂”里死寂一片,比往日更冷。
純真被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驚醒。她蜷縮在冰冷的通鋪角落,裹緊身上那件同樣冰冷的破夾襖,下意識地循著聲音看去。
是金秀晶。
她坐在通鋪的另一頭,離純真遠遠的。小小的身體裹在一條稍微厚實些的破毯子里——不知是她自己找到的,還是哪個同樣麻木的孩子“讓”出來的。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種瀕死的青灰和絕望的空洞已經消失。呼吸雖然還有些淺促,但不再有撕裂般的哨音和劇烈的起伏。她正小口小口地啃著一小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顏色可疑的硬餅,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珍惜。
似乎是感覺到純真的目光,秀晶抬起頭,怯生生地望了過來。那雙曾經渙散的大眼睛里,重新有了微弱的光亮,不再是死寂的潭水,而是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如同幼獸般的感激和探尋。她看著純真,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也許是道謝,也許是詢問。
就在秀晶的目光與純真接觸的瞬間,純真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轉開了頭!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瘋狂地擂動,不是因為喜悅,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秀晶那帶著感激和生機的眼神,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深處那扇通往“饑餓抽屜”的冰冷鐵門!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墻角,被無法抗拒的酷寒瞬間凍結全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靈魂被拖進那個裝滿冰棱、隔絕一切生機的巨大抽屜里,被無形的饑餓一點點啃噬……那種瀕臨徹底湮滅的痛苦和絕望,比死亡本身更讓她恐懼!
代價……那無法承受的、差點將她徹底吞噬的代價!
純真的身體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戰栗。她不敢再看秀晶,不敢再接收任何一絲可能讓她心軟、讓她再次動用那可怕力量的訊號。她把自己縮得更緊,臉幾乎埋進了膝蓋,只留下一個冰冷而抗拒的背影,對著那個被她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女孩。
活下去……像野草一樣活下去……
只是,必須獨自一人。
那竊取而來的生機,溫暖了秀晶,卻在她自己的靈魂上,留下了一道永遠散發著寒氣的、名為“代價”的冰封裂痕。那道裂痕深處,是那個永遠向她敞開的、名為“饑餓”的冰冷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