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寒冬,像一頭被激怒的白色巨獸,用它冰冷的獠牙和利爪,將全羅南道的鄉村撕扯得支離破碎。樸家的小院里,曾經在春日里盛放如云霞的老杏樹,只剩下光禿禿、扭曲如絕望手臂的黑色枝椏,在鉛灰色低垂的天幕下沉默地指向虛空。風不再是溫柔的信使,它裹挾著細碎如刀的雪粒,從土墻的裂縫、從門板的罅隙里尖嘯著鉆入,帶來深入骨髓的酷寒。屋檐下垂掛著長短不一的冰棱,如同凝結的淚滴。整個村莊死寂一片,聽不見雞鳴犬吠,只有寒風刮過空蕩街巷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空洞回響。
七歲的樸純真蜷縮在冰冷的灶膛角落,身上緊緊裹著母親能找到的所有破舊布片和干硬的稻草,牙齒依舊控制不住地格格打顫。她比兩年前更加瘦小單薄,曾經紅潤的小臉只剩下營養不良的菜色和凍出的青紫。灶膛里只剩下一點微弱的、茍延殘喘的灰燼,吝嗇地散發著最后一絲幾近于無的熱氣。那口曾經蒸出香甜艾草糕的鐵鍋,冰冷地倒扣著,積滿了灰塵。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著她的胃和意志。
“砰!”
院門被粗暴地撞開,發出刺耳欲裂的呻吟。沉重的、帶著鐵釘的皮靴狠狠踩在凍得如同鐵板般的泥地上,發出令人心顫的“咔咔”聲。幾個穿著土黃色臃腫軍大衣、背著刺刀長槍的日本兵闖了進來,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像冰窟窿,冷漠地掃視著這個家徒四壁的院落,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與不耐煩。為首的矮壯軍曹,鼻子凍得通紅,用生硬的朝鮮語吼道:“糧食!米!統統地,交出來!”
樸正煥佝僂著背,像一堵沉默而絕望的墻,擋在通往內室的門前,臉上擠出一種近乎麻木的卑微:“太君……真的……真的沒有了。一粒米也沒有了。孩子……孩子快餓死了……”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被砂輪磨過。
“八嘎!”軍曹不耐煩地飛起一腳,狠狠踹在樸正煥的膝蓋上。骨頭撞擊的悶響清晰可聞。樸正煥悶哼一聲,身體劇痛地彎折下去,撞在門框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他掙扎著,用顫抖的手臂撐住門框,再次頑強地挺直身體,擋在那里,渾濁的眼睛里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認命的悲愴。為了妻子和女兒能多喘一口氣,他早已將屬于一個男人的尊嚴,碾碎在了這凍土之下。
順姬用盡全身力氣將瑟瑟發抖的純真緊緊箍在自己干癟冰冷的懷里,一只手死死捂住女兒的耳朵,另一只手用力將她的頭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前。純真能清晰地聽到母親胸腔里那擂鼓般狂亂的心跳,咚咚咚!震得她耳膜發疼,混合著外面士兵粗暴的翻箱倒柜聲、父親壓抑痛苦的喘息,以及皮靴踩踏地面的冰冷回響。無邊的恐懼像黑色的冰水,瞬間淹沒了她小小的身體。她死死閉著眼睛,把臉深埋在母親帶著汗味、稻草味和一絲絕望氣息的衣襟里,小小的身體抖得像暴風雨中即將折斷的蘆葦。
一個士兵粗暴地推開搖搖欲墜的樸正煥,闖進內室,刺刀在空蕩蕩的角落和炕洞里胡亂捅刺,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另一個士兵則走向院子角落那個半塌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柴草垛。樸正煥佝僂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神死死盯住那個方向,絕望中透出一絲最后的掙扎。
“這里!”翻找柴草垛的士兵發出興奮的、如同發現獵物的怪叫。他粗暴地扒開表面的枯草和積雪,露出了下面一個半埋在地里、用破舊油布層層包裹的瓦罐!那是樸正煥在深秋時,像地鼠一樣偷偷藏下的最后一點活命糧——小半罐混雜著麩皮和草籽的糙米。
“阿爸!”純真聽到動靜,猛地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看到士兵拎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瓦罐,恐懼瞬間被一種更原始、更尖銳的憤怒和委屈撕裂!那是阿爸多少個夜晚餓著肚子省下的!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火種!她忘記了刺骨的寒冷,忘記了那些冰冷的槍刺,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獸,尖叫著從母親懷里沖了出去,赤著凍得通紅的腳丫,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拎著瓦罐的士兵,“那是我們的!還給我阿爸!”淚水混著鼻涕糊滿了她冰冷的小臉。
“純真!回來!”順姬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聲音里蘊含的恐懼和絕望穿透了寒風的嗚咽。
一切都快得如同閃電。
純真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撲到那士兵腿邊,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就去搶奪那沉重的瓦罐。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地咒罵一聲,抬腳就踹。純真被狠狠踹中胸口,小小的身體像破布娃娃一樣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凍硬的泥地上,額頭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眉毛和睫毛。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讓她眼前發黑,但她依舊死死盯著那個瓦罐,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
就在這時,院子外傳來卡車引擎粗暴的轟鳴和刺耳急促的喇叭聲,催促著士兵。拎著瓦罐的士兵不再理會地上掙扎的孩子,轉身快步走向院門。另外兩個士兵粗暴地架起試圖撲向瓦罐的樸正煥,像拖拽麻袋一樣將他向外拖去。
“不!阿爸!米!我們的米!”純真看到父親被拖走,看到那罐維系著全家性命的米即將被奪走,巨大的絕望和憤怒像火山巖漿般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恐懼。她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帶走阿爸!不能讓他們拿走米!求生的本能和對父親的愛壓倒了劇痛和眩暈,她不知從哪里榨出最后一絲力氣,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帶著滿臉的血污和淚水,發瘋一樣追向那輛停在院門外、引擎蓋噴吐著白色霧氣的軍用卡車。
卡車沉重的后輪已經碾過凍硬的泥地,開始緩緩向前移動。那個拎著瓦罐的士兵和架著樸正煥的士兵正粗暴地將人往敞開的車廂里推搡。樸正煥徒勞地掙扎著,渾濁的眼睛越過士兵的肩膀,死死望向追來的女兒,那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慟和最后的、無聲的告別——“快回去!純真!回去!”
“阿爸——!”純真發出凄厲到變調的哭喊,小小的身影在冰冷的泥地上跌跌撞撞地狂奔,赤腳踩在凍土和碎石上,留下點點殷紅。她眼中只有那個被拖向地獄車廂的父親。極致的絕望和想要奪回父親的強烈意念,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小小的身體里奔騰沖撞,瞬間沖垮了某種無形的堤壩!
嗡——!
一種奇異的、只有她自己能感覺到的輕微震顫,如同水波般以她為中心擴散開來。眼前的世界似乎扭曲了一瞬,色彩和線條變得模糊而詭異。在她全部意念瘋狂鎖定那輛移動卡車的后輪時,左手掌心那朵沉寂的杏花印驟然變得滾燙!一股冰冷而狂暴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從她掌心噴薄而出,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地“抓”向那巨大、沉重、象征著碾壓與暴力的卡車后輪!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在她靈魂深處響起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聲音!
就在樸純真意念鎖定的瞬間,那卡車沉重的、沾滿泥雪的右后輪——它堅實的橡膠、冰冷的鋼鐵輪轂、甚至那轉動時帶起的慣性——如同被一只無形的、來自異空間的神祇之手,硬生生地、徹底地“抹除”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前一秒還在沉重轉動、碾壓著凍土的巨大車輪,下一秒就憑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個無比突兀、無比詭異的、光禿禿的金屬軸頭,突兀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失去支撐點的卡車車身猛地向右側一沉,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整個后車廂如同被砍斷腿的巨獸,轟然傾斜著砸向地面!巨大的慣性讓車頭也猛地一歪,引擎發出瀕死的嘶吼,徹底熄火。
時間仿佛凝固了。
推搡樸正煥的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狠狠甩飛出去,撞在車廂板上,發出痛苦的嚎叫。拎著瓦罐的士兵也摔倒在地,瓦罐脫手飛出,在凍土上滾了幾圈,竟奇跡般地沒有破裂。樸正煥被摔在車廂邊緣,驚愕地看著眼前超乎想象的一幕,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極致的茫然和恐懼。
而追到卡車近前的樸純真,在車輪消失的瞬間,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那股從掌心噴薄而出的冰冷力量在抽走車輪的同時,也瞬間抽空了她體內所有的熱量、力氣甚至靈魂!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極度虛弱和冰冷瞬間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傾斜的卡車、驚愕的士兵、滾落的瓦罐、父親絕望的臉——都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飛速地旋轉、模糊、褪色。她小小的身體晃了晃,連一聲微弱的呻吟都來不及發出,眼前徹底一黑,如同斷線的木偶般,軟軟地向前撲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額頭流出的鮮血迅速在凍土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純真——!”順姬目睹了女兒詭異倒地的一幕,發出了一聲比剛才更加凄厲、更加絕望的尖嘯,那聲音仿佛要撕裂這鉛灰色的蒼穹!她像瘋了一樣沖出院子,撲向倒在血泊中毫無聲息的女兒。
“八嘎!怎么回事?!”
“怪物!是怪物!”
短暫的死寂后,車廂里幸存的士兵和摔倒在地的士兵發出了驚恐混亂的嘶吼。他們看著那憑空消失的車輪,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小女孩,如同見了鬼魅,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那軍曹掙扎著從傾斜的車廂里爬出來,看著那光禿禿的軸頭,又看看地上的小女孩,臉色煞白,握著槍的手都在顫抖。
“殺了她們!是妖術!是朝鮮的巫女!”一個士兵驚恐地尖叫著,掙扎著舉起槍。
順姬已經撲到了純真身邊,她用身體緊緊護住昏迷不醒的女兒,像一只護崽的母狼,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和泥土的臉上是決絕的瘋狂和刻骨的仇恨!她死死盯著那個舉槍的士兵,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阿真……阿媽在……”她最后看了一眼懷里面色慘白、毫無生氣的女兒,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更緊地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冰冷的槍口。
噗嗤!
刺刀撕裂皮肉、穿透骨骼的沉悶聲響,在死寂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殘忍。
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如同滾燙的雨點,噴濺在樸純真冰冷的、毫無知覺的小臉上。
也許是那滾燙的液體刺激,也許是母親身體驟然僵硬帶來的震動,也許是瀕死邊緣靈魂的掙扎。在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深淵中,樸純真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她費力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視線一片血紅,模糊而搖晃。
她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母親的臉。那張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臉,此刻沾滿了泥土和血污,痛苦地扭曲著,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已經渙散,卻依舊死死地、凝固著望向她倒下的方向,里面盛滿了最后一絲未散的、如同實質般的不舍和擔憂。更多的、粘稠溫熱的液體,正從母親胸口那個猙獰的破洞里汩汩涌出,浸透了她的破襖,也浸透了包裹著純真的破布。
順著母親渙散的視線向上……是那個日本兵猙獰扭曲、帶著驚魂未定和殘忍快意的臉,他正用力將刺刀從母親的身體里拔出來,帶出一股噴濺的血泉。那冰冷的刀尖,還在滴落著屬于母親的生命。
再往上……是灰暗壓抑、仿佛要塌下來的天空。
冰冷、粘稠、刺鼻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和死亡的冰冷氣息,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進她剛剛恢復一絲知覺的意識里。那滾燙的、屬于母親的血,正順著她的臉頰、她的脖頸,緩緩流淌,帶來一種足以灼傷靈魂的恐怖溫度。
“阿……媽……”一個微弱得如同蚊蚋、破碎得不成調的氣音,從她染血的嘴唇間溢出。
下一秒,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再次洶涌而來,將她徹底吞噬。在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那噴濺的鮮血、母親凝固的眼神、士兵猙獰的臉、灰暗的天空、刺鼻的血腥……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她靈魂最深處那片剛剛被撕裂的、名為純真的荒原之上。
無盡的、粘稠的黑暗。
純真感覺自己在一個冰冷、狹窄、不斷向下墜落的深淵里沉浮。四周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身體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點微弱的意識在絕望的冰洋里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微弱的光亮刺破了黑暗。
那光亮來自一個……抽屜。
一個懸浮在虛無中的、古老的、散發著腐朽木頭氣息的抽屜。抽屜的材質像是被歲月侵蝕得發黑的檀木,上面布滿了扭曲的木紋,如同無數痛苦掙扎的鬼影。抽屜沒有把手,只有一個黑黢黢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縫隙。
那縫隙里,正緩緩滲出粘稠、暗紅的液體——是血!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母親的血!那血液像是有生命般,蜿蜒流淌,爬滿了整個抽屜表面,勾勒出詭異而恐怖的圖案。
接著,一把冰冷的、閃著寒光的刺刀,無聲無息地從那漆黑的縫隙里探了出來!刀尖滴著血,帶著無盡的惡意,緩緩地、一寸寸地伸向她的眉心!
純真想尖叫,想逃跑,但喉嚨像被堵死,身體像被釘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死亡的刀尖逼近。
就在刀尖即將刺入她眉心的瞬間,視線猛地一轉!
她看到了一顆小小的、閃著微弱光芒的紐扣——是母親那件舊襖上,唯一一顆還算完好的、用貝殼磨成的白色小扣子。它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被血污浸染了一半,另一半在微弱的光線下,固執地閃爍著一點純凈的光。
這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緊接著,場景再次破碎、重組。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巨大的、冰冷的、不斷搖晃的抽屜里。抽屜的四壁是冰冷的鐵板,上面布滿了尖銳的冰棱。外面傳來模糊的、像是野獸啃噬骨頭的咀嚼聲(野狗?),還有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咳嗽聲(秀晶?)。饑餓,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和胃袋一起掏空碾碎的饑餓感,如同無數只冰冷的蟲蟻,瘋狂地啃噬著她的每一寸意識。她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里,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地融化、消失,被這無邊無際的饑餓抽屜徹底吞噬……
“冷……餓……阿媽……阿爸……”破碎的囈語從她滾燙干裂的嘴唇間逸出。
高燒像地獄的火焰,在她瘦小的身體里肆虐燃燒。汗水浸透了身下破舊的草席,又被刺骨的寒意凍結。她深陷在冰冷與灼熱交織、血腥與抽屜意象反復撕扯的夢魘深淵里,意識在混沌與短暫的清醒邊緣痛苦徘徊。每一次短暫的清醒,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和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母親胸口噴涌的鮮血、父親被拖走時絕望的眼神、掌心杏花印消失車輪時的冰冷抽離感……無數破碎恐怖的畫面如同尖刀,反復切割著她脆弱的神經。巨大的、空洞的悲傷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讓她只想永遠沉淪在這無邊的黑暗里,再也不要醒來面對那個失去一切的世界。
不知是第幾次從血腥的夢魘中掙扎著睜開一絲眼縫。
視線依舊模糊,但不再是夢魘中純粹的血紅。昏暗的光線從糊著破紙的窗戶透進來,勾勒出低矮、破敗的房梁輪廓。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草、草藥、汗臭和一種……屬于許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沉悶絕望的氣息。身下是冰冷堅硬的土炕,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著霉味的稻草。
她動了動手指,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和虛弱感。喉嚨干得像是要裂開,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醒了?這孩子……命真大啊……”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深深的疲憊和憐憫。
純真艱難地轉動眼珠。一個滿臉皺紋、如同枯樹皮般的老嫗正佝僂著身子坐在炕沿,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渾濁的、冒著微弱熱氣的液體(大概是某種草根熬的湯)。老嫗渾濁的眼睛看著她,里面是深深的同情和一種無能為力的哀傷。
“阿……阿媽……”純真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微弱的氣音。她掙扎著想坐起來,想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想撲進那個溫暖的懷抱。
老嫗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瘦弱的肩膀,力道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丫頭……別動……你阿媽……”老嫗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別過臉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你阿媽……和你阿爸……都……都沒了……”
沒了?
這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純真剛剛恢復一絲知覺的意識上。砸得她眼前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砸碎了那點微弱的、支撐著她從地獄爬回來的希望。
阿媽……沒了?那個會溫柔哼唱《阿里郎》、會給她蒸艾草糕、會用身體為她擋住刺刀的阿媽……沒了?
阿爸……也沒了?那個會做高高的紙鳶、會揉她頭發、會擋在門口哀求的阿爸……也沒了?
巨大的、冰冷的、足以摧毀一切的空洞感,瞬間席卷了她。比高燒更冷,比饑餓更痛,比夢魘更絕望。她感覺自己的心,連同整個身體內部,都被一只無形的手徹底掏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著寒風的巨大窟窿。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種木然的、深不見底的死寂。她睜著空洞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低矮、布滿蛛網的房梁,仿佛靈魂已經隨著老嫗那句“都沒了”,一起飄走了。
老嫗看著她這副模樣,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舀起一勺渾濁的湯水,小心翼翼地送到純真嘴邊:“丫頭……喝點吧……喝點……好歹……好歹活下來……”
湯水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苦澀,觸碰到干裂的嘴唇。純真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機械地、順從地張開嘴,咽下那難以下咽的液體。溫熱的湯水流進冰冷的、空蕩蕩的胃里,卻激不起任何感覺。活下來?為了什么?她小小的世界,在那輛卡車傾覆、刺刀捅穿母親胸膛、父親被拖走的瞬間,就已經徹底崩塌了。掌心的杏花印沉寂著,像一個冰冷的嘲弄。那場杏花雨帶來的詭異,那根斷掉的風箏線,最終引向了這樣一片冰冷血腥的廢墟。她躺在陌生的土炕上,喝著陌生的苦湯,像一個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沒有心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