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梅雨季,首爾浸泡在一種粘稠、陰郁的絕望里。雨水不再是自然的饋贈,而是帶著洗刷不凈的污穢和沉重的鉛灰色,無休無止地從低垂的天幕傾瀉而下,沖刷著這座被異族鐵蹄蹂躪得千瘡百孔的城市。雨水匯聚成渾濁的溪流,在狹窄、泥濘的街巷里肆意橫流,裹挾著垃圾、糞便和戰爭帶來的無形硝煙味,最終匯入漢江,將整條江水都染成一種不祥的灰黃。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混合著霉爛、鐵銹、廉價燒酒和人群擁擠處散發的酸餿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行人的肺腑上。
樸純真縮在一家關張許久的米店破敗的雨檐下,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的雛鳥。她身上的舊夾襖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雨水和泥漿浸透,沉重地貼在瘦削的骨架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腳上的破膠鞋灌滿了泥水,每動一下都發出“咕嘰”的聲響。饑餓感早已超越了胃袋的痙攣,變成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眩暈,像有一個冰冷的抽屜在她身體深處敞開著,貪婪地吸食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她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簾,死死鎖定在街對面一個剛從掛著“大東亞共榮圈指定商戶”牌匾的當鋪里走出來的男人身上。那男人穿著不合身的綢緞長衫,油頭梳得一絲不茍,肥胖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正點頭哈腰地將一個穿土黃色軍大衣、挎著王八盒子的矮個子日本軍官送出門。軍官傲慢地揮揮手,鉆進了停在路邊的黑色汽車。那穿長衫的男人立刻直起腰,臉上的諂媚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志得意滿的倨傲。他掂了掂手里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錢袋,發出沉甸甸的、金屬摩擦的悅耳聲響,然后隨手塞進長衫內側的口袋,拍了拍,這才撐開一把嶄新的油紙傘,哼著不成調的日本小曲,邁著方步走進了雨幕。
漢奸。樸純真冰冷的眼神里淬著刻骨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針。這種依附在侵略者身上吸食同胞骨血的蛆蟲,比那些明晃晃的刺刀更讓她作嘔。但此刻,那錢袋沉甸甸的聲響,如同魔鬼的誘惑,在她空蕩蕩的胃袋里點燃了灼熱的火焰。活下去……像野草一樣活下去……母親的遺言在雨聲中變得模糊又清晰。這錢,能換很多個雜糧窩頭,很多碗熱湯,甚至……一件不那么透風的舊棉衣。
意念如同被無形的手擰緊。左手掌心那沉寂的杏花印傳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悸動,帶著熟悉的寒意。目標:長衫內側口袋里的牛皮錢袋。空間坐標:那男人左胸前方三寸,布料之下。意念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異常清晰、冰冷而專注。她深吸一口帶著鐵銹味的濕冷空氣,仿佛要將這絕望和饑餓一同吞下。
嗡!
掌心印記驟然灼燙!一股無形的、帶著空間扭曲感的冰冷力量瞬間爆發!那力量精準地穿透了雨幕和距離,如同最靈巧的竊賊之手,探入長衫內側的口袋,輕輕一勾——
沉甸甸的牛皮錢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消失在那男人的口袋里!整個過程快如閃電,無聲無息,連一絲布料的漣漪都未曾驚起!
男人毫無所覺,依舊哼著小曲,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狂喜和巨大的解脫感尚未在純真心頭蔓延開,異變陡生!
“站住!小賊!抓住她!”一聲尖厲的、帶著濃重朝鮮語口音的日語嘶吼撕裂了雨幕!
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雨衣、腰間別著警棍的巡警(顯然是個朝鮮人協警),正從當鋪斜對面的一個雜貨鋪門洞里沖出來,手指筆直地指向雨檐下的樸純真!他臉上帶著一種發現獵物的興奮和急于表現的猙獰。他剛才顯然目睹了純真施展能力時那短暫而詭異的、常人難以察覺的空間漣漪!
暴露了!
純真的心臟瞬間沉到冰窟!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巡警是如何看破的,求生的本能已經驅動了她灌滿泥水的雙腿!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雨檐下彈射出去,不顧一切地沖進了瓢潑大雨中!
“攔住她!她偷了樸先生的錢!”那巡警一邊狂追,一邊用日語和朝鮮語混雜著嘶吼。尖銳的警哨聲在潮濕的空氣中凄厲地響起,穿透雨幕!
泥濘的街道瞬間被攪動!幾個穿著木屐、打著油紙傘的行人驚愕地停下腳步,下意識地試圖阻攔。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小販慌忙避讓,車子一歪,車上蓋著油布的貨物散落一地,滾進泥水里。純真瘦小的身影在混亂的人影和障礙物間跌跌撞撞地穿梭,冰冷的雨水糊住了她的視線,泥漿濺滿了她的臉和衣服。身后的腳步聲和叫罵聲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近!警哨聲尖銳刺耳,仿佛死神的催命符!
完了!
被抓住……送去憲兵隊……那些比野狗更兇殘的傳聞……掌心的秘密……刺刀……母親的血……
絕望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她。就在她感到一只冰冷濕漉的大手即將抓住她后衣領的剎那——
“ちょっと待って!(請等一下!)”
一個清朗、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的男性嗓音,用極其流利的日語在混亂中響起。聲音不高,卻奇異地蓋過了雨聲和喧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那只即將抓住純真的手猛地頓住了。
純真踉蹌著停下腳步,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她喘息著,抹開糊住眼睛的冰冷雨水,驚魂未定地回頭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深灰色英式呢絨大衣、身形挺拔的年輕男人,正撐著一把寬大的、純黑色雨傘,靜靜地站在幾步開外。雨水順著他傘沿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他的面容在傘影和水汽中顯得有些模糊,但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穩。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平靜地掃過那個氣喘吁吁、臉上還帶著驚愕和一絲諂媚的巡警,以及隨后趕到的、同樣穿著雨衣的另一個協警。
“どうしたのですか?(發生了什么事?)”年輕男人再次開口,純正的東京腔帶著一種上位者天然的壓迫感。他微微側身,目光落在那個氣喘吁吁追來的、穿著綢緞長衫的樸姓漢奸身上,后者正一臉氣急敗壞地摸著空空如也的內袋。
“李……李赫宰様(先生)!”那漢奸顯然認得這年輕人,臉上的怒容瞬間變成了驚疑不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慌忙用日語結結巴巴地解釋:“這個……這個賤丫頭!她偷了我的錢袋!就在剛才!松田巡警親眼所見!”
被稱為松田的朝鮮巡警立刻挺直腰板,指著純真,用夾雜著朝鮮語的日語急切地附和:“嗨!李様!就是這個泥猴子!我親眼看見她鬼鬼祟祟,樸先生的錢袋就不見了!一定是她用了什么下賤的手段!”
李赫宰的目光淡淡地掠過松田巡警,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松田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樸純真身上。那目光帶著審視,穿透了純真滿身的泥污、驚恐和狼狽,仿佛在評估一件蒙塵的古董。純真被他看得渾身發冷,下意識地握緊了左手,將那詭異的印記藏得更深,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
“親眼所見?”李赫宰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弧度,他的日語優雅而冰冷,“松田君,雨這么大,距離那么遠,你確定看清了這位‘少女’的動作?”他刻意加重了“少女”這個詞的發音。“況且,樸先生的錢袋,也許是剛才送別太君時,不小心掉在了車里?或者……”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目光掃過樸姓漢奸瞬間變得有些蒼白的臉,“……落在了當鋪的柜臺上?就這樣貿然指控一位在雨中無助的少女,動用警力圍捕,驚擾街鄰,恐怕不太妥當吧?若是傳到憲兵隊那里,誤會了樸先生誣告良民,影響大東亞共榮的和諧,那就更不好了。”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雨滴,敲打在樸姓漢奸和松田巡警的心上。提到憲兵隊,提到“大東亞共榮”,兩人的臉色都變了。樸姓漢奸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他摸不清這位剛從日本回來、背景神秘的李赫宰的深淺,更不敢賭憲兵隊的態度。松田巡警更是噤若寒蟬。
“這……這個……”樸姓漢奸支吾著,眼神閃爍。
“還不快去找找?”李赫宰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也許就掉在當鋪門口的水洼里了。在這里為難一個淋雨的小姑娘,成何體統?”
“嗨!嗨!”樸姓漢奸如夢初醒,也顧不得許多,狠狠瞪了松田巡警一眼,轉身就朝當鋪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松田巡警也慌忙跟上,兩人狼狽地在泥水里翻找起來,哪里還顧得上純真。
危機解除。
純真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巨大的脫力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冰冷的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她單薄的身體,帶走僅存的熱量。她低著頭,不敢看那個救了她、卻又讓她感到莫名危險的男人。
就在這時,頭頂密集的雨點聲驟然消失了。
一片干燥、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陰影籠罩了她。
她驚愕地抬頭。
李赫宰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她面前。那把寬大的、純黑色的雨傘,穩穩地、不容拒絕地向她的方向傾斜過來,為她隔斷了這傾盆的、冰冷的絕望之雨。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像一堵沉默而堅實的墻。
他微微低頭,俯視著她。傘下的空間變得狹小而私密,雨水在黑色的傘布上奏響密集的鼓點。他的面容在近距離下清晰起來,眉眼深邃,鼻梁挺直,下頜線條干凈利落。他的眼神不再銳利逼人,反而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探究,有審視,有憐憫,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難以看透的東西。
“少女,”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不再是剛才那種流利的、帶著壓迫感的日語,而是換成了純正、溫潤的朝鮮語,像溪水流過卵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靈魂不該被這樣的雨水淋濕。”
他的目光落在她緊握的、藏在破袖口里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讓人無法捕捉。然后,他移開目光,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走吧。這里不適合停留。”他的語氣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引導意味,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純真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那把為她遮風擋雨的黑傘,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滑過臉頰,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那是被隔絕在外的雨水與傘下短暫安寧的溫差對比。靈魂不該被淋濕……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冰冷麻木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她茫然地、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把黑傘投下的陰影,邁開了灌滿泥水的雙腿。
幾天后,一個陰沉的午后。李赫宰位于鐘路區一條相對安靜巷弄深處的二層小樓書房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舊書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紅木書桌上攤著幾份日文商業文件和賬冊。
李赫宰靠在高背椅里,眉頭微蹙,指尖把玩著一塊做工考究的鍍金懷表。懷表的表蓋打開著,露出里面精密的齒輪結構。但此刻,那秒針卻頑固地停在原地,紋絲不動。他嘗試著擰動發條,只聽到內部傳來一陣艱澀、卡頓的摩擦聲。
“嘖。”他有些不耐煩地將懷表丟在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這是他在東京留學時一位重要的、如今已逝的恩師所贈,對他意義非凡。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卻突然停了。找鐘表匠?在這種時局下,一個留日商人因為一塊懷表去找鐘表鋪,多少有些扎眼。
樸純真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一張舊藤椅上,捧著一杯溫熱的麥茶。她換上了一身雖然舊但干凈整潔的藍布衣裙,是李赫宰讓家里的幫傭吳媽找來的。頭發也仔細地梳洗過,露出清秀卻過分蒼白的臉龐。這里是李赫宰提供給她的臨時“避難所”,條件比善堂好上千百倍,有熱飯,有干凈的水,有遮風擋雨的屋頂。但她依舊像一只誤入華美囚籠的驚弓之鳥,渾身緊繃,沉默寡言,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種深藏的、隨時準備逃離的警覺。那把黑傘下的短暫安寧,并未能真正融化她心中經年累月的寒冰。
她看到了李赫宰的煩躁,看到了那塊停滯的懷表。一絲極其微弱的念頭掠過她的腦海。是為了那把傘?為了那句“靈魂不該淋濕”?還是為了這難得的、短暫的溫飽?她分不清。也許只是……一種本能的、想要償還點什么的感覺,為了在這冰冷的世界里,抓住一絲可能存在的、并非純粹交易的關系。
她的目光落在懷表上,意念悄然凝聚。左手掌心那朵杏花印傳來熟悉的、帶著寒意的悸動。目標:懷表內部導致齒輪卡頓的“銹蝕”。空間坐標:懷表內部最關鍵的傳動軸位置。但這一次,她的意念不再像偷錢袋時那樣粗暴地“全部拿走”,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嘗試——她只想拿走“一點點”,拿走那卡住齒輪運轉的關鍵阻礙,讓表能重新走動……十分鐘?對,就十分鐘!
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小心翼翼地鎖定目標。嗡!掌心的冰冷力量再次涌動,但這一次,她死死地控制著那股洪流,只分流出極其細微的一絲,精準地刺入懷表內部!
沒有空間扭曲的漣漪,沒有任何可見的異象。只有李赫宰手中那塊懷表內部,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窗外風聲掩蓋的“咔噠”輕響。
緊接著,那停滯的秒針猛地一跳!然后,開始以一種略顯滯澀、但確實在移動的節奏,“嗒…嗒…嗒…”地走了起來!
李赫宰猛地坐直了身體,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桌上突然復活的懷表!他一把抓起懷表,湊到眼前,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重新開始走動的秒針。他擰動發條,之前那種艱澀的摩擦感消失了,雖然走時聲音不如之前流暢,但確實在動!
他的目光緩緩抬起,如同兩道實質的探照燈,精準地落在了窗邊藤椅上的樸純真身上。女孩依舊低著頭,捧著那杯早已涼透的麥茶,仿佛一切與她無關。但李赫宰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緊握茶杯的、指節微微發白的手指,以及她低垂眼瞼下那一閃而過的、極其細微的緊張。
不是巧合。
絕對不是。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震驚、狂喜和更深層野心的熱流,瞬間沖上李赫宰的心頭。他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臉上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他放下懷表,走到純真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謝謝。”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用的是朝鮮語。
純真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驚愕和更深的戒備。他知道了?他看出來了?
李赫宰沒有解釋,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詭異力量的源頭。然后,他轉身走到書桌旁,拿起懷表,對著窗外的光線仔細地看著那略顯滯澀的指針。十分鐘……指針走了大約十分鐘后,那“嗒…嗒…”的聲音再次變得艱澀、緩慢,最終,在一聲輕微的“咔噠”后,又一次頑強地停在了原地。
精準的控制!李赫宰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緩緩地、近乎虔誠地將那塊重新停滯的懷表握在手心,感受著金屬冰冷的觸感。窗外的光線透過玻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背對著純真,嘴角卻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帶著無盡探究與野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