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究還是沒有躲過再次來到神社,被抬進了那個神社之下,沒有其他原因,命運好像和她開了給玩笑,還沒來得及預謀逃離,她早產了。
冰冷的白光,像手術刀般切割著樸純真的視網膜。每一次眨眼,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躺在一張狹窄、堅硬的金屬臺上,四肢被柔韌卻無法掙脫的合成材料束縛帶牢牢固定。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臭氧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金屬冷卻液混合的刺鼻氣味,冰冷地鉆進她的鼻腔,直抵肺腑深處。沒有窗戶,只有頭頂無影燈發出的、毫無溫度的光,將她的無助和蒼白暴露無遺。這里是神社深處,不,是神社之下的某個地方。一座精心構筑的、剔除了所有生命溫度的鋼鐵墳墓。祭壇已經搭好,而她,就是那只即將被獻祭的羔羊。
腹部的劇痛不再是間歇性的浪潮,而是變成了持續不斷的、要將她整個人從中撕裂的鈍痛。每一次宮縮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腹腔內瘋狂攪動、捶打。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身上那件粗糙的、類似病號服的白色罩袍,冰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戰栗。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但她知道,哭泣和哀求在這里毫無意義。她最后的眼淚,已經在李赫宰將她丟進這間“產房”,并徹底撕下溫情面具時流干了。
“放松,樸小姐。緊張對胎兒和你都不好。”金醫生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機械合成音,從金屬臺側上方傳來。他戴著透明的護目鏡,鏡片后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純粹觀察實驗對象的專注。他正調整著連接在她高高隆起腹部皮膚上的幾枚傳感器,那些東西像冰冷的金屬水蛭,貪婪地吸附著,將胎兒的心跳、胎動、甚至可能更深層的數據,轉化為旁邊幾臺閃爍著復雜曲線和冰冷數字的屏幕上跳動的光點。
李赫宰站在稍遠一點的陰影里,他雙手插在褲袋里,姿態看似閑適,但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隕,穿透無影燈的強光,牢牢鎖定在純真痛苦扭曲的臉上和那些不斷變化的屏幕上。那目光里沒有擔憂,沒有憐惜,只有一種近乎貪婪的期待和嚴密的計算。他在等待他的“完美初號樣本”的降臨。
“赫…宰…”純真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孩子…求你…放過孩子…”這是她僅存的、卑微的乞求。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即使心已沉入冰淵,母性的本能依然驅使著她發出最后的悲鳴。
李赫宰微微歪了歪頭,仿佛在欣賞一件痛苦的藝術品。“純真,”他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帶著一種偽善的、令人作嘔的耐心,“你還不明白嗎?這不是‘放過’,是‘拯救’。這個孩子,他承載的力量太危險了。放任自流,只會像你一樣,被力量反噬,最終走向毀滅。我們是在幫他,幫他控制,引導,讓他成為超越凡俗的存在。讓他…真正配得上‘希望’這個名字。”他踱步上前,停在金屬臺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因劇痛而扭曲的臉,手指輕輕拂過她汗濕的額發,動作輕柔得如同情人,卻讓純真感到毒蛇爬過的冰冷滑膩。“忍耐一下,為了孩子。很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純真絕望地笑了,笑聲干澀凄厲,如同夜梟的啼哭,在冰冷的房間里回蕩,“把他變成你們的實驗品?像對待我一樣,抽血,切片,關在籠子里觀察?這就是你所謂的‘好起來’?”她猛地掙扎起來,束縛帶深深勒進她的皮肉,金屬臺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不是樣本!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嘶吼耗盡了她最后的力氣,她癱軟下去,大口喘息,眼前陣陣發黑。
金醫生皺了下眉,對著通訊器低聲說了句什么。一股冰涼的液體瞬間注入純真手臂的靜脈。一股沉重的麻痹感迅速蔓延開來,像冰冷的淤泥灌滿了她的四肢百骸,試圖淹沒她的意識,壓制她的反抗。腹部的劇痛變得遙遠而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但那種母子連心的本能預感,那種即將失去至親的巨大恐慌,卻如同跗骨之蛆,在麻痹的泥沼中瘋狂掙扎,愈發清晰!
“心率加快,母體激素水平異常飆升…胎兒活動劇烈…心率讀數波動超出閾值!”一個冰冷的女聲從擴音器里傳出,毫無感情地播報著數據。
“準備接收程序。確保無菌環境。生命維持系統預熱。”金醫生快速下達指令,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純真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她被無形的力量操控著,被迫擺出分娩的姿勢。冰冷的器械觸碰到她最私密、最脆弱的地方。屈辱和恐懼像海嘯般將她淹沒。她能感覺到那個小小的生命在她體內奮力掙扎,想要掙脫這冰冷的牢籠,來到這個世界。每一次用力的頂撞都牽動著她的心弦,帶來一陣混合著劇痛和希望的悸動。
“看到頭了!用力!”金醫生的聲音像一道命令。
純真咬緊牙關,用盡殘存的所有意志,配合著那不屬于她的、機械般的指令。身體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讓她昏厥,但一個念頭支撐著她:見到他!抱住他!保護他!
終于,伴隨著一股溫熱的洪流和一聲極其微弱、卻如同天籟般的啼哭,一個小小的、沾滿血污和胎脂的身體,滑出了她的身體。
“孩子…我的孩子…”純真努力想抬起頭,想看一眼,想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去觸碰。淚水混合著汗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然而,那啼哭聲只響了一下,便戛然而止。
嬰兒甚至沒有機會被放到她的胸口進行那神圣的第一次肌膚相親。一雙戴著無菌橡膠手套的手,如同最迅捷的捕食者,瞬間將那小小的、蠕動的生命體抱離了產道!動作熟練而冰冷,沒有一絲遲疑和溫情。
“不——!”純真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聲音穿透了藥物的麻痹,充滿了絕望的母獸般的凄厲!束縛帶在她瘋狂的掙扎下繃緊到極限,金屬臺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她剛剛用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骨肉,被迅速轉移到一個透明的、連接著無數管線和儀器的恒溫箱里!
恒溫箱散發著柔和的藍光,像一座精致的水晶棺。金醫生和幾名助手立刻圍了上去,如同圍著最珍貴的寶藏。冰冷的針頭刺入嬰兒細嫩的小腳丫,抽取暗紅色的血液;更小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傳感器被小心翼翼地貼在嬰兒的額頭、胸口;儀器探針伸入恒溫箱,發出細微的嗡鳴。嬰兒似乎被這粗暴的對待驚嚇,發出小貓般微弱的抽泣,小小的手腳無助地舞動著。
“住手!你們要干什么!放開他!把我的孩子還給我!”純真目眥欲裂,喉嚨里涌上腥甜的鐵銹味。她感覺自己的心被活生生掏了出來,放在冰面上反復捶打、碾壓!那恒溫箱的玻璃壁,比金魚缸的壁壘更冰冷、更絕望!
李赫贊走到恒溫箱旁,俯身凝視著里面的小小生命,眼神狂熱得如同最虔誠的信徒看到了神跡。“完美…遠超母體初始狀態…”他喃喃自語,手指隔著玻璃,虛虛描摹著嬰兒的輪廓,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記錄所有數據!細胞活性、神經反應、給我搞清楚到底有沒有和純真一樣的能力…一絲一毫都不能遺漏!這是‘起源’!是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
就在李赫贊沉浸在對“完美樣本”的狂熱贊嘆中時,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無法形容的劇痛和毀滅沖動,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在純真體內轟然爆發!
那感覺并非來自腹部的傷口,而是來自她左手掌心那朵沉寂的杏花印!印記瞬間變得滾燙灼人,仿佛有熔巖在其中奔流!那些原本只是緩慢蔓延的銀色紋路,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瞬間變得刺目耀眼,像燒紅的烙鐵般在她皮膚下瘋狂游走、擴張!銀光暴漲,瞬間照亮了她蒼白扭曲的臉頰和周圍冰冷的儀器!
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掠奪欲望,如同最兇猛的毒蛇,死死纏住了她的意識!目標!目標是那個恒溫箱!是那個正在被掠奪、被褻瀆的小小生命!她要把被奪走的東西,強行“拿回來”!不是物品,不是狀態,是存在本身!是構成那個小小生命的一切本源!
“呃啊——!!!”
一聲非人的、混合著極致痛苦和毀滅意志的尖嘯從純真喉嚨深處迸發!束縛帶在她驟然爆發的、超越物理極限的力量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崩裂聲!她猛地抬起那只被銀光包裹的左手,掌心那朵杏花印如同活了過來,對準了恒溫箱的方向!
嗡——!!!
實驗室里所有的燈光瘋狂閃爍,如同瀕死的螢火蟲!儀器屏幕上的曲線瞬間變成狂亂的直線,發出刺耳的警報尖鳴!靠近恒溫箱的一名助手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他臉上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眼球驚恐地凸出,雙手徒勞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然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般,無聲無息地癱軟下去,生命的氣息瞬間斷絕!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干癟,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活力!
“最高級別鎮定劑!快!”金醫生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驚惶的破音!
數支粗大的針管狠狠刺入純真的頸部和手臂,遠超安全劑量的強效鎮靜劑和肌肉松弛劑洶涌注入!
純真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壓制!意識如同墜入深海的巨石,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和藥物的洪流吞沒。在徹底沉淪前,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李赫贊隔著閃爍的能量屏障,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是偽裝的情意或冰冷的計算,而是赤裸裸的、如同發現新大陸般的、極致的貪婪和狂熱!她的力量爆發,非但沒有讓他恐懼,反而讓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令他心醉神迷的可能性!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純真感覺自己在一個冰冷粘稠的深淵里沉浮了很久很久。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絕對的虛無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身體似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一點殘破的意識在絕望中飄蕩。偶爾,一些破碎的、灼熱的畫面會像燒紅的烙鐵般燙進她的意識:冰冷的金屬臺,刺目的無影燈,金醫生毫無感情的眼睛,恒溫箱柔和的藍光,嬰兒微弱的抽泣,李赫贊狂熱的臉…還有那只被銀光包裹、試圖撕裂一切的手…
孩子…她的孩子…
這個念頭如同最微弱卻最堅韌的蛛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頑強地閃爍著,牽引著她殘破的意識向上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
她費力地、極其緩慢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依舊是那間冰冷的實驗室,頭頂的無影燈已經關閉,只剩下角落里一盞昏暗的應急燈,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她依舊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但束縛帶已經解開,身體被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毯子。毯子下,腹部傳來一陣陣空虛的劇痛和縫合線的牽扯感。
孩子呢?
這個念頭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了她麻木的神經!她猛地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腹部的傷口,痛得她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氣,重重跌回冰冷的臺面。
“你醒了。”李赫贊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平靜無波。
純真艱難地轉動眼珠。他坐在金屬臺旁的一張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盒子。材質是冰冷的、泛著金屬啞光的合金,沒有任何紋飾,只有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你消耗很大,需要靜養。”李赫贊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金屬盒子,里面傳來極其細微的、如同細沙摩擦的窸窣聲。“很遺憾,我們盡力了。”
純真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死死地盯著那個盒子,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
“你分娩時太激動了…意外爆發的能量反沖…”李赫贊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宣讀一份冰冷的實驗報告,“他的小身體承受不住。所有的生命體征…在數據達到峰值后…瞬間歸零。”他將那個冰冷的金屬盒子輕輕放在純真手邊的臺面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如同喪鐘敲響。“節哀。這是…他僅存的痕跡。”
金屬盒子冰冷的觸感透過薄毯,像毒蛇般纏繞上純真的手臂。那里面…那細微的摩擦聲…是灰燼…
她的孩子…她的骨肉…她在這冰冷絕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希望…變成了…一捧裝在冰冷金屬盒子里的…灰?
時間仿佛凝固了。
實驗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應急燈發出的、極其微弱的電流聲。
純真沒有尖叫,沒有哭喊。她只是靜靜地躺著,目光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片被陰影吞噬的天花板。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悲傷如同最沉重的冰山,轟然砸下,將她殘破的靈魂徹底碾碎、冰封。心口的位置,傳來一種真實的、物理性的、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般的劇痛!那痛楚如此尖銳,如此深邃,瞬間蓋過了腹部的傷口,甚至蓋過了所有感官!
李赫贊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雙曾經清澈、后來充滿戒備、此刻卻只剩下無邊死寂和空洞的眼睛。他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死去了。那個叫樸純真的女人,連同她最后一絲人性的溫度,都在這冰冷的金屬盒子前,被徹底埋葬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仇恨和絕望掏空的軀殼,一個因極致的痛苦而誕生的…容器。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探究,輕輕拂過純真左手的手腕。那里的皮膚上,銀色的紋路如同獲得了新的生命,變得更加清晰、深刻,甚至微微凸起,像蜿蜒的銀色藤蔓,正貪婪地、加速地向著她的肘彎、肩頭,乃至心口的方向蔓延。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幽幽的、不祥的冷光。
“好好休息。”李赫贊站起身,聲音里帶著一絲滿意的喟嘆,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的杰作。“你的力量…很特別。我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理解它,引導它。”他拿起那個冰冷的金屬骨灰盒,轉身走向門口,腳步聲在死寂的實驗室里回蕩。“為了…紀念他。”
門輕輕關上,將純真徹底留在了這片由絕望和冰冷構筑的墳墓里。
純真依舊一動不動。她的目光緩緩移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那朵杏花印,此刻不再是淡粉,也不再是亮銀,而是一種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暗銀色。邊緣處,隱隱透出一絲令人心悸的漆黑。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手,五指張開,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沒有力量涌動,沒有銀光閃爍。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凍結一切的黑暗,從她空洞的眼眸深處,蔓延至掌心,再無聲地浸染了整個冰冷的空間。
羔羊已死。
祭壇之上,魔女睜開了她的眼。那眼中,沒有淚,只有焚盡一切的業火和吞噬萬物的虛無。剜心之痛,是她的新生,亦是這世界毀滅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