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要塞,核心指揮區(qū),“鐵砧”作戰(zhàn)大廳。
空氣沉甸甸地壓著,仿佛灌滿了冷卻凝固的鉛液。巨大的全息星圖懸浮在中央,那枚位于深淵邊緣、散發(fā)著蒼白死光的“噬光者母巢”被高亮標記,如同一個潰爛的膿瘡釘在人類疆域的邊緣。九條代表能量汲取路徑的慘白虛線,從九顆標注為“枯竭”的行星殘骸延伸出來,匯入母巢。星圖邊緣,代表深淵獸潮的、不斷蠕動的猩紅色區(qū)域,正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速度,向著要塞方向擠壓、逼近。
星圖下方,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屬座椅。要塞各個部門的高級軍官、軍工部代表、幸存的作戰(zhàn)部隊指揮官、關鍵區(qū)域負責人……他們沉默地坐著,臉色如同大廳穹頂冰冷的合金裝甲板。沒有人交談,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翻閱電子簡報的細微沙沙聲。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混雜著汗水的咸腥和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銹蝕味道。
軍工部部長,一個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中年男人,站在星圖前,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死寂的大廳,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像是在宣讀一份產品報廢通知:
“……綜上所述,基于空間結構崩潰速度及母巢能量指數模型推演,磐石要塞現存所有常規(guī)防御體系及遠程打擊力量,在母巢核心區(qū)域‘絕對空無’力場面前,理論殺傷效能無限趨近于零。要塞主體結構預計在標準時間七十二至一百二十小時后,進入母巢核心吞噬力場范圍。屆時,結構完整性將呈指數級崩塌。”
死寂。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理論殺傷效能無限趨近于零。七十二至一百二十小時。指數級崩塌。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鐵錘,砸在每個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
部長刻板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為爭取最大生存可能及為后方星系疏散爭取時間,軍工部‘破曉’項目組聯合要塞戰(zhàn)術指揮中心,已制定最終作戰(zhàn)預案:‘斬首’行動。”
他身后巨大的星圖瞬間切換。母巢那蒼白的光繭被放大到極致,其核心深處,一個微小的、不斷脈動的猩紅光點被標記出來。
“目標:母巢核心能量節(jié)點,代號‘饑渴之心’。根據殘余能量波動特征分析,此節(jié)點為母巢吞噬、轉化能量的核心樞紐,亦是其維系‘絕對空無’力場的關鍵。”部長的指尖點向那個猩紅光點,“摧毀它,是理論上唯一能中斷母巢吞噬進程、甚至可能引發(fā)其能量結構崩潰的機會。”
星圖視角拉遠,一條極其纖細、幾乎被周圍代表空間亂流的扭曲光帶淹沒的藍色虛線,從磐石要塞的方位延伸出去,在距離母巢尚有一段距離時便突兀地中斷了。
“行動方案:由軍工部最新銳的‘幽影’級潛航突擊艇執(zhí)行。該艇搭載實驗型‘相位折疊’引擎,理論上可進行三次短距亞空間跳躍,規(guī)避母巢外圍密集的常規(guī)獸潮及空間畸變區(qū),直接抵近核心區(qū)域。”部長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仿佛在介紹一款新型清潔能源,“抵近后,釋放‘湮滅核心’——一種基于‘裂解者’技術原理,但能量壓縮層級提升三十倍的戰(zhàn)術級空間崩解武器。引爆后,理論上可制造一個短暫的、足以撕裂‘饑渴之心’節(jié)點的空間奇點。”
理論。理論上。機會。這些詞語在死寂的大廳里反復回蕩,冰冷得刺骨。
“成功率。”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軍官席后排響起,是老張。他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身上還穿著沾滿油污的工程連制服,在一群筆挺的軍裝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死死盯著星圖上的那條斷掉的藍色虛線,眼睛里布滿血絲。
軍工部長的目光第一次微微偏移,落在這個渾身散發(fā)著硝煙和機油味的老兵身上,停頓了半秒,然后毫無情緒地吐出兩個字:“低于百分之五。”
一陣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在死寂中蔓延開來。
“低于百分之五?!”一個年輕的軍工部技術代表失聲喊了出來,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臉色煞白地低下頭。
“百分之四點七三。”部長精確地補充道,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這是超級智腦‘磐石之核’綜合母巢能量場干擾強度、空間結構崩壞速率、‘幽影’艇極限參數、‘湮滅核心’引爆穩(wěn)定性等七百三十一項變量,進行十萬次模擬推演后的平均成功概率。失敗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亞空間跳躍被母巢意志干擾導致坐標偏移;艇體被空間亂流撕裂;被外圍高階噬光者個體偵測并攔截;‘湮滅核心’在極端環(huán)境下提前或延遲引爆;引爆威力不足以徹底摧毀‘饑渴之心’節(jié)點……”
他冰冷地列舉著無數種通往毀滅的路徑,每一個字都像在宣讀死亡判決書。
“即便如此,”部長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斬首’行動,是當前唯一具備理論可行性的戰(zhàn)術選項!是磐石要塞為人類火種存續(xù)所能進行的最后掙扎!軍工部特勤突擊隊‘利刃’小隊,將執(zhí)行此次任務。人員名單,已確認。”
一張名單被投射在星圖下方。十二個名字,十二張年輕而堅毅的面孔。他們的軍銜都不高,眼神卻銳利如刀鋒。他們是軍工部最鋒利的刀,也是最后可以孤注一擲擲出的籌碼。
“行動代號:‘余燼’。”部長的聲音斬釘截鐵,“愿人類的意志,能在這最后的余燼中,點燃一絲奇跡。”
沒有掌聲,沒有口號。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百分之四點七三。十二個名字。余燼。奇跡。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絕望的荒謬感。這并非希望,而是一場明知必死卻不得不進行的、對深淵的獻祭。
楊雪坐在角落的陰影里,那條冰晶覆蓋的左臂垂在身側,幽藍的冷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流轉。她看著星圖上那條注定中斷的藍色虛線,看著那十二張年輕的面孔。薪火之芯在胸前微微發(fā)燙,那道暗紫色的裂痕深處,似乎有某種冰冷的東西在蠕動,與星圖深處那蒼白光繭的脈動隱隱呼應。她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悸動。
要塞外環(huán),三號發(fā)射港。
這里曾是忙碌的交通樞紐,此刻卻籠罩在一片異樣的死寂與肅殺之中。巨大的穹頂之下,冰冷的金屬地板反射著高強度探照燈的慘白光芒,將停泊在中央平臺上的那艘飛船映照得如同金屬打造的墓碑。
“幽影”級潛航突擊艇。它線條銳利,通體覆蓋著能吸收絕大多數探測波的暗沉涂層,像一條蟄伏在陰影中的毒蛇。艇身沒有任何多余的標識,只有軍工部那冰冷的齒輪與利劍徽章,在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此刻,艇體表面復雜的能量導管正閃爍著幽藍的光芒,發(fā)出低沉的嗡鳴,那是“相位折疊”引擎預熱到臨界點的聲音,每一次能量的脈動都讓周圍的空間產生微不可查的漣漪扭曲。
艇體下方,十二名身穿特制黑色作戰(zhàn)服的士兵肅立。他們是“利刃”小隊。沒有激昂的誓師,沒有悲壯的宣言,只有一片鋼鐵般的沉默。他們檢查著手中的特制武器——槍口閃爍著不穩(wěn)定幽光的能量步槍,腰間懸掛著棱角分明的空間震蕩手雷,背后是用于固定和引爆那沉重“湮滅核心”的專用支架。動作精準、迅速,帶著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隊長是一個面容剛毅、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男人,代號“鷹眼”。他最后一遍掃視著自己的隊員,目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短暫停留,沒有言語,只是微微頷首。
軍工部的技術團隊如同忙碌的工蟻,在突擊艇周圍進行著最后的檢查。冰冷的電子合成音不斷報出各項參數:“相位引擎狀態(tài)穩(wěn)定…空間錨定校準完成…能量護盾過載閾值設定…‘湮滅核心’保險解除,倒計時同步中…”
發(fā)射港高聳的觀察平臺上,站著一群沉默的身影。要塞總指揮、軍工部部長、各部門負責人。陳上校也在其中,臉色鐵青,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老張擠在平臺邊緣,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那十二個即將奔赴死地的身影。
楊雪獨自一人站在觀察平臺下方通道的陰影里,遠離那些位高權重者。她靠著冰冷的金屬墻壁,那條冰晶手臂自然垂落。幽藍的光芒似乎比平時更亮了一些,一絲絲冰寒的氣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來,在她腳邊凝結出細小的霜花。她感到一種奇異的牽引,仿佛下方那艘即將潛入死亡陰影的“幽影”艇上,有什么東西在呼喚著她手臂深處那股冰冷的力量。薪火之芯在胸前微微震顫,燈芯處的金藍火星不安地跳動,與手臂深處那冰寒的悸動形成一種詭異的拉扯。
“全體注意!發(fā)射程序進入最終倒計時!十…九…”
冰冷的倒計時如同喪鐘敲響,回蕩在巨大的發(fā)射港內。
“利刃”小隊隊員最后整理了一下裝備,動作整齊劃一地轉身,一個接一個,沉默而迅捷地鉆入“幽影”艇狹小的艙門。艙門無聲地滑閉,隔絕了內外。
“六…五…”
“幽影”艇尾部的“相位折疊”引擎驟然爆發(fā)出刺目欲盲的幽藍光芒!光芒并非向外噴射,而是向內急劇坍縮,形成一個吞噬光線的漩渦!艇體周圍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扭曲、折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三…二…一!發(fā)射!”
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只有一種空間被強行撕裂、又瞬間彌合的詭異嗡鳴!
嗡——!
刺目的幽藍光芒瞬間膨脹到極致,將整艘“幽影”艇完全吞沒!下一秒,光芒連同突擊艇本身,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從現實中硬生生抹去!原地只留下一個瞬間被抽成真空、隨即又被狂暴涌入的空氣填滿而發(fā)出爆鳴的劇烈氣旋!
巨大的發(fā)射港內,只剩下引擎過載后灼熱空氣的焦糊味,以及一片死寂。
他們走了。帶著百分之四點七三的渺茫希望,一頭扎進了那片連光都能吞噬的、蒼白的絕望深淵。
觀察平臺上,死寂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全息投影屏。屏幕上,一個代表著“幽影”艇的細小藍色光點,正沿著一條預設的、不斷被代表空間亂流的扭曲波紋沖刷的虛線軌跡,朝著星圖深處那巨大的、散發(fā)著蒼白死光的“噬光者母巢”光點,義無反顧地前進。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磐石要塞,戰(zhàn)術指揮中心,深淵信息監(jiān)控區(qū)。
空氣凝固得如同萬年寒冰。巨大的主屏幕上,代表著“幽影”艇的藍色光點,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點微弱螢火,在由無數代表空間亂流、能量畸變和高階噬光者個體的猩紅、慘白標記構成的死亡之海中,艱難地閃爍、跳躍。
每一次跳躍,都伴隨著監(jiān)控員嘶啞而緊繃的報告:
“第一次相位折疊完成!坐標確認!偏離預設軌道0.003光秒,誤差在閾值內!艇體狀態(tài)良好!”
“偵測到母巢外圍空間畸變加劇!引力潮汐指數飆升!‘幽影’啟動規(guī)避機動!”
“遭遇小型空間漩渦!引擎功率提升至百分之一百一十五!強行脫離!”
“警告!偵測到高能量反應!疑似‘噬光者’巡邏個體!距離0.5光秒!‘幽影’進入靜默潛航模式!”
每一次報告,都讓指揮中心內本就緊繃到極限的氣氛再添一份沉重。軍官們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汗水浸透了筆挺的制服后背。技術員們的手指在控制臺上飛舞,監(jiān)控著海量的數據流,臉色蒼白如紙。軍工部長的石雕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鏡片后冰冷的眼神死死鎖定著那個不斷閃爍的藍點。
老張擠在監(jiān)控區(qū)角落,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每一次藍點的閃爍都讓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身邊站著幾個同樣幸存的工程隊老兵,都沉默著,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楊雪站在稍遠一點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合金立柱。那條冰晶覆蓋的左臂垂在身側,幽藍的光芒在指揮中心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詭異。自“幽影”艇出發(fā)后,一種奇異的共鳴感就在她體內不斷增強。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冰冷的、貪婪的脈動,從手臂深處傳來,與主屏幕上那巨大蒼白光繭的搏動隱隱同步。每一次同步,都讓她靈魂深處泛起一陣刺骨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饑渴感。薪火之芯緊貼著胸口,那點微弱的金藍火星在蒼白光繭的映射下,黯淡得如同將熄的余燼,燈體上的暗紫色裂痕卻仿佛在微微蠕動,貪婪地吸收著空氣中彌漫的絕望和深淵的氣息。
屏幕上,藍色的光點頑強地穿透了一片猩紅色的能量亂流區(qū),距離那巨大的蒼白光點越來越近。
“抵近預定跳躍點!”監(jiān)控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準備執(zhí)行第二次相位折疊!目標:母巢核心區(qū)外圍!”
指揮中心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相位引擎充能…充能完畢!空間坐標鎖定…鎖定成功!啟動第二次折疊!”
嗡——!
代表“幽影”艇的藍點猛地爆發(fā)出更強烈的光芒,隨即再次從屏幕上消失!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延遲。
“信號丟失!”監(jiān)控員的聲音瞬間變調,尖銳得刺耳,“第二次折疊完成點信號丟失!未收到‘幽影’艇狀態(tài)反饋!重復,信號丟失!”
死寂。絕對的死寂。
“掃描!重新掃描跳躍點區(qū)域!”一個高級軍官猛地吼道。
“正在掃描…空間畸變指數爆表!存在高強度能量屏蔽!無法…無法獲取有效信號!”技術員的聲音帶著哭腔。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屏幕上,那個預定的跳躍點區(qū)域,除了代表空間亂流的瘋狂扭曲光帶和幾個緩緩移動的慘白噬光者標記,一片空白。
“嘗試建立量子通訊鏈接!最高權限!”軍工部長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量子通訊…量子通訊被未知力場完全屏蔽!信號…信號無法穿透!”通訊主管絕望地報告。
“不…不會的…”老張喃喃自語,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絲希望。
突然!
“偵測到能量爆發(fā)!”一個監(jiān)控員尖聲叫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在…在母巢核心區(qū)域邊緣!能量特征…是‘湮滅核心’!未收到引爆指令!是…是強制引爆!重復!‘湮滅核心’強制引爆!”
轟——!
仿佛一顆炸彈在指揮中心內部炸開!所有人的大腦一片空白!
主屏幕上,那個代表著母巢核心區(qū)域的巨大蒼白光點邊緣,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刺眼的猩紅色光斑猛地炸亮!隨即,一圈代表毀滅性能量沖擊的慘白色波紋以光斑為中心,急速擴散開來!
但緊接著,讓所有人靈魂凍結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圈擴散的慘白色毀滅波紋,在觸及母巢那蒼白光繭本體的瞬間,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任何預想中的爆炸或結構崩解!那巨大的、流淌著死亡光澤的蒼白光繭,表面只是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如同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那圈蘊含著恐怖空間崩解力量的毀滅波紋,竟被那蒼白的光繭…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如同饑餓的巨獸吞下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猩紅色的光斑只持續(xù)了不到兩秒,就徹底熄滅、消失。
屏幕上,代表空間亂流的扭曲光帶依舊瘋狂涌動,代表噬光者個體的慘白標記依舊在緩緩移動。仿佛剛才那足以撕裂星辰核心的能量爆發(fā),從未發(fā)生過。
死寂。
徹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指揮中心。
屏幕上,那個代表“幽影”艇的藍色光點,再也沒有出現。那十二個年輕的名字,連同那艘承載著人類最后一絲掙扎的“幽影”,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百分之四點七三的奇跡,沒有發(fā)生。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未能在那蒼白饑餓的光繭上留下。
“余燼”行動,徹底失敗。斬首小隊,全軍覆沒。
軍工部長石雕般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緩緩摘下眼鏡,用力地捏了捏眉心,動作帶著一種遲暮的疲憊。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全息星圖,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哇——!”角落里,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絕望,猛地捂住嘴,卻控制不住地彎腰嘔吐起來,穢物的酸臭瞬間彌漫開,更添一份絕望的污濁。
老張身體晃了晃,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空間,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最終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金屬控制臺上!咚!沉悶的巨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指骨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的、將心臟徹底凍結的絕望。
楊雪靠在冰冷的立柱上,身體微微顫抖。就在“湮滅核心”被強制引爆、又被母巢無聲吞噬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猛地從她左臂深處炸開!仿佛那條手臂瞬間連通了母巢核心!她“看”到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靈魂深處那股冰冷的力量“感知”到了——那蒼白光繭內部,由無數空間褶皺和吞噬孔洞構成的龐大陰影。它像一個活著的、饑餓的黑洞,正以無法理解的方式,啃噬著周圍的空間結構,將“湮滅核心”爆發(fā)的毀滅能量,如同吸食瓊漿般貪婪地吞噬、轉化,成為自身壯大的養(yǎng)分!
那冰冷、貪婪、漠視一切的意志,順著那股共鳴的洪流,狠狠地沖刷著她的靈魂!手臂上的幽藍冰晶驟然變得滾燙,一種與那母巢同源、卻又帶著某種截然相反特性的力量在她體內瘋狂奔涌、沖突!薪火之芯瘋狂震顫,燈芯處的金藍火星被這冰冷的洪流沖擊得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被徹底撲滅!燈體上那道暗紫色的裂痕,在蒼白光繭的映射下,竟隱隱透出一絲同樣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白光!
她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
奇跡沒有發(fā)生。戰(zhàn)爭,如同冰冷的鐵幕,終于無可阻擋地降臨在磐石要塞的頭頂。
磐石要塞,中央廣場。
這里曾是士兵休憩、物資周轉、甚至偶爾舉行小型慶典的地方。此刻,它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墳墓。穹頂巨大的照明陣列被調至最低功率,吝嗇地灑下慘淡的白光,勉強勾勒出下方黑壓壓一片、沉默矗立的人海輪廓。
士兵。穿著磨損嚴重、沾染著油污和暗褐色血跡的動力裝甲,或是簡單的作戰(zhàn)服,手中緊握著冰冷的武器。他們的臉龐大多隱藏在頭盔的陰影下,或是暴露在慘白光線中,帶著風霜刻下的痕跡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眼神麻木、空洞,如同熄滅的炭火,只有深處偶爾閃過的一絲本能恐懼,證明他們還活著。
工程兵。穿著沾滿油污和金屬碎屑的連體工裝,工具袋掛在腰間,手里可能還下意識地攥著扳手或焊槍。他們臉上混合著茫然和絕望,許多人身上還纏著滲血的繃帶,是上次獸潮沖擊留下的印記。
平民。數量不多,大多是隨軍家屬和要塞維持運轉不可或缺的技術工人。他們擠在一起,女人緊緊抱著孩子,孩子睜大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陌生的鋼鐵叢林和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男人則緊抿著嘴唇,眼神躲閃,努力挺直著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脊梁。
空氣沉重得如同實質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絕望像瘟疫一樣無聲地蔓延,吞噬著每一絲殘存的溫度。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在巨大的空間里低回。
要塞總指揮,一位頭發(fā)花白、軍裝筆挺但脊背已略顯佝僂的老將軍,站在廣場中央的高臺上。擴音器將他的聲音放大,傳遍每一個角落,那聲音嘶啞、沉重,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疲憊:
“……‘余燼’行動…失敗了。”沒有任何修飾,冰冷的現實如同重錘砸落,“我們的勇士…已經用生命證明,‘噬光者’母巢…無法被常規(guī)手段摧毀。它…正在逼近。要塞…已進入最終防御階段。”
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停滯了一瞬。盡管早已有了最壞的預感,但當冰冷的宣判真正落下時,那絕望的重量依舊讓許多人身體晃了晃。
“我們身后…”老將軍的聲音微微顫抖,仿佛在對抗著巨大的重量,“是無數尚未疏散的殖民星系…是億萬同胞…是人類…最后的火種!磐石要塞…是我們最后的壁壘!是火種…最后的屏障!”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嘶吼,試圖點燃些什么:“沒有退路!只有死戰(zhàn)!用我們的血肉!用我們的意志!在這片冰冷的鋼鐵墳墓里!為我們的親人!為人類的未來!鑿出一條生路!要塞在!人在!要塞亡…”
“人亡!”下方,幾個軍官條件反射般地嘶吼出聲,聲音干澀而勉強,隨即被巨大的沉默吞沒。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站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高臺。死戰(zhàn)?血肉?屏障?這些詞語在蒼白光繭那吞噬一切的力量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一種荒謬的悲涼。
高亢的口號,并未能點燃死水般的絕望。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淹沒了廣場。只有絕望在無聲地蔓延、發(fā)酵。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分開沉默的人海,一步步走向高臺。她的腳步并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
是楊雪。
她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服,右臂自然垂落,左臂被厚重的生物凝膠繃帶包裹著,幽藍的冰晶光澤在慘白的燈光下流轉,散發(fā)出一種非人的詭異感。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角還帶著未干的冷汗,唯有那雙冰封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燃燒。
她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麻木、疑惑、恐懼、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對那條詭異手臂所代表的“污染”的警惕。軍工部的幾名代表在高臺側面皺緊了眉頭。
楊雪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高臺邊緣,與要塞總指揮擦肩而過,站在了最前方,面對著下方黑壓壓的、被絕望籠罩的士兵和平民。
她沒有用擴音器。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重傷初愈的虛弱和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廣場上沉重的死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奇跡…沒有發(fā)生。”
冰冷的陳述,像一把冰刀,刺破了最后一絲僥幸的泡沫。
“斬首小隊…失敗了。他們…死得悄無聲息。連一絲波瀾,都沒能在那個怪物身上留下。”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我看到過它。不是用眼睛。是用…這個。”
她緩緩抬起了那條被幽藍冰晶覆蓋的左臂。
嗡——!
就在她抬臂指向虛空,仿佛指向那并不在此處、卻無處不在的蒼白光繭的瞬間!異變陡生!
以她指尖為中心,一圈肉眼可見的幽藍漣漪猛地擴散開來!漣漪所過之處,空氣發(fā)出刺耳的、玻璃碎裂般的凍結聲!光線被扭曲、吞噬!空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間凝結、固化!高臺邊緣幾盞投射燈的光芒被凍結在半空,形成幾道詭異的、凝固的光柱!靠近高臺前排的幾名士兵,驚駭地發(fā)現自己呼出的氣息瞬間化作細碎的冰晶粉塵,飄散在空中!一股超越絕對零度的、概念層面的極致冰寒,瞬間籠罩了整個廣場!
“呃!”楊雪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嘴角溢出一縷鮮血,在極寒中瞬間凝結成紅色的冰晶!她那條抬起的手臂上,幽藍的冰晶光芒瘋狂閃爍、明滅不定,仿佛內部有狂暴的能量在沖突、奔涌!
這突如其來的、超自然的恐怖景象,讓廣場上陷入一片極致的死寂!所有人都被這凍結空間的力量震懾,連恐懼都忘記了,只剩下純粹的、面對未知的呆滯!
楊雪強忍著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和手臂深處那股冰冷洪流的瘋狂沖擊。就在剛才抬臂的剎那,通過手臂深處那股冰冷力量的共鳴,她再次無比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母巢深處那由無數空間褶皺和吞噬孔洞構成的恐怖陰影!它在蠕動,它在啃噬!它貪婪地吮吸著枯竭星核最后的光流,它的意志冰冷、漠然,像一臺只為吞噬而存在的終極機器!而更讓她靈魂顫栗的是,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手臂深處流淌的力量,與那母巢核心的吞噬之力,竟有著某種同源的本質!它們都源于那片冰冷的、貪婪的深淵!只不過,一個代表純粹的“吞噬”與“空無”,而另一個…在薪火之芯的殘存意志和她的生命之火淬煉下,似乎走向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凍結、禁錮,甚至…以自身為熔爐,點燃那被吞噬之物!
“我看到了…”楊雪的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和靈魂撕裂的痛楚,卻異常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在死寂的廣場上,“它們…在啃食空間…啃食光…啃食存在本身…把它們變成…‘無’…”
她的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被恐懼和震驚凝固的臉,那條冰晶覆蓋的手臂依舊指向虛空,指尖縈繞著凍結空間的幽藍寒氣。
“它們吃光…”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膛里最后一絲灼熱都壓榨出來,連同靈魂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倔強火星。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喉嚨般的、決絕的嘶吼,穿透了凍結的空氣,狠狠砸進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我們便燃命!”
“燃命——!”
吼聲在凝固的空間里回蕩,如同點燃引信的號角!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從楊雪身上爆發(fā)出來!并非源于那條冰晶手臂的吞噬寒意,而是源自她胸口的薪火之芯!那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金藍火星,在主人那“燃命”的決絕意志催動下,在母巢蒼白光芒的死亡映照下,在體內冰寒洪流的瘋狂沖擊下,猛地爆燃!
一點金藍的火光,驟然在她心口位置亮起!微弱,卻無比純粹!它頑強地穿透了覆蓋左臂的幽藍冰晶,穿透了凍結空間的寒氣,如同在絕對零度的冰原上,倔強點燃的一簇生命之火!
冰與火,吞噬與燃燒,深淵的冰冷與生命的灼熱,在她身上形成了短暫而驚心動魄的對峙!
這簇微弱的、在凍結領域中燃燒的金藍火焰,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種,瞬間點燃了廣場上那死水般的絕望!
前排一名滿臉硝煙、胡子拉碴的老兵,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楊雪心口那簇金藍火焰,又猛地看向高臺下那些驚恐的孩童、絕望的女人。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猛地舉起了手中殘破的能量步槍,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
“燃命——!!!”
“燃命——!!!”
第二個聲音響起!第三個!第十個!第一百個!
如同燎原的星火!從麻木的士兵,到絕望的工程兵,再到渾身顫抖的平民!無數的手臂舉起了武器,舉起了扳手,甚至只是緊握的拳頭!無數嘶啞的、飽含著恐懼、憤怒、絕望和最后一絲不甘的咆哮匯聚在一起,沖破了凍結的空氣,沖破了穹頂的金屬隔板,在冰冷的要塞中瘋狂回蕩!
“燃命——!!!”
聲浪如同海嘯,席卷了整個磐石要塞!絕望并未消失,恐懼依舊存在,但在這“燃命”的咆哮聲中,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決絕的東西被點燃了!不是希望,而是毀滅前的最后瘋狂!是與那蒼白饑餓的深淵同歸于盡的意志!
楊雪站在高臺上,身體因為力量的劇烈沖突和透支而搖搖欲墜。她看著下方沸騰的、燃燒著最后生命之火的人海,看著心口那簇在幽藍冰寒中頑強燃燒的金藍火星。手臂深處那冰冷的吞噬感依舊如跗骨之蛆,薪火之芯上的暗紫色裂痕在蒼白光繭的映射下似乎又擴大了一絲。
它們吃光。
我們便燃命。
戰(zhàn)爭,以最殘酷的方式,降臨了。而她的路,才剛剛開始,腳下便是燃燒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