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屬觸感,永恒地貼合著我的指腹。
我垂著眼,目光落在掌心。那里躺著一枚精巧絕倫的天平,純金打造,每一個微小的齒輪,每一根纖細的臂桿,都閃耀著一種超越凡塵、近乎神性的冷光。它在我手中安靜地躺著,卻又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億萬次肉眼難辨的微妙震顫,平衡著凡人難以想象的龐大財富洪流。它永不蒙塵,仿佛時間本身在這件器物面前也選擇了謙卑的退讓。
我的財富殿堂,就在腳下無限延展。腳下是整塊切割、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黑色曜石地面,倒映著上方無邊無際的穹頂。那里并非壁畫,而是由無數切割完美的巨大水晶簇擁而成的壯麗星圖,每一顆“星辰”都在內部燃燒著純粹的金色光芒,將整個空間浸透在一種非自然的、輝煌而冰冷的金色光海之中。視線所及,是堆疊如山、排列成某種玄奧幾何陣列的金磚,是流淌如河、在透明水晶管道中奔涌的奇異液態寶石,是懸浮在半空、被無形力場包裹著的、散發著幽古氣息的契約卷軸與地契……這里是價值的圣殿,是財富的終極具象。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味道,是金屬最冰冷的本質、是無數契約塵埃落定后殘留的權威氣息、是純粹力量沉淀下來特有的凜冽芬芳。
盧森堡……
這個名字像一枚被遺忘在舊錢袋最深處的銅板,帶著些許磨損的棱角,突兀地撞進我的意識深處。隨之而來的,是遙遠記憶里那種細碎、嘈雜、帶著市井煙火氣的叮當聲——是法郎,無數銅的、銀的、偶爾夾雜著極其稀有的金的法郎,在骯臟的手與手之間、在油膩的木柜臺上、在粗布錢袋里碰撞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又頑固地在耳廓深處回響。
公爵……女大公……
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天平底座邊緣那冰涼銳利的棱角。這兩個稱呼,早已取代了我血肉的名字,成為我存在的唯一標簽。它們最初,不過是碼頭區那些粗魯水手、刻薄小販們帶著濃重戲謔和惡意拋過來的石頭——“嘿,看看我們的小公爵大人來了!”——那時的“公爵”,是貧窮最惡毒的注腳,是命運烙在我脊背上的屈辱印記。誰能想到呢?這充滿諷刺的石頭,最終竟成了構筑我權柄殿堂的基石本身。
多么荒誕的輪回。
回憶的閘門被那虛幻的法郎碰撞聲撬開了一道縫隙。一股沉重的、帶著濃重水腥氣和腐爛稻草味道的氣息,率先洶涌而出,瞬間壓過了這殿堂里冰冷輝煌的金屬與寶石氣息。那是貧窮的味道。它比最沉重的金法郎還要難以負擔,它滲透進骨髓,拖拽著靈魂,沉向盧森堡城最污穢的河底淤泥。
它是最沉重的法郎。而改變命運的第一筆“交易”,往往浸透了最原始、最赤裸的不公。那并非發生在鋪著天鵝絨的談判桌上,而是在濕滑冰冷的鵝卵石岸邊,在惡臭與絕望彌漫的角落里。
冷。深入骨髓的冷。
不是冬天那種凜冽的寒風刮過皮膚的刺痛,而是從潮濕的泥土里、從冰冷的石頭縫隙里、從污濁的河水散發出的水汽里,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鉆進身體里的陰冷。它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啃噬著皮膚下最后一點可憐的暖意。
我蜷縮在城墻根下,背后是巨大條石壘砌的、冰冷堅硬的壁壘。頭頂上方,幾根腐朽斷裂的粗木椽子斜斜地支棱著,勉強撐起一小片歪斜的、漏風的油氈布。這大概曾是某個守城士兵堆放雜物的棚子,如今徹底廢棄了,成了我和母親——如果那個在寒冷和癆病中日夜咳嗽、幾乎只剩下喘息聲的女人還能稱之為“母親”——臨時的窩。
“窩”都算抬舉了。它更像一個勉強能遮蔽一點雨雪的石頭縫隙。身下鋪著薄薄一層發黑發霉的稻草,散發著刺鼻的腐敗氣味。角落里堆著幾個看不清原本顏色的破陶罐,里面是冰冷的河水。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混合了病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氣、霉味和外面飄進來的魚腥惡臭的氣息。
外面,盧森堡城在晨曦中一點點活了過來。聲音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涌進這個冰冷的角落。
首先是最遠處碼頭傳來的喧囂。粗糲的號子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沉悶地撞擊著空氣:“嘿——咻!嘿——咻!”那是苦力們用血肉之軀對抗著沉重貨物和巨大船只的力量。沉重的木箱、鐵錨砸在石砌碼頭上的悶響,混雜著船板互相摩擦擠壓發出的刺耳呻吟。纜繩繃緊時發出的吱嘎聲,讓人牙酸。然后是近一些的魚市,那里是聲音和氣味雙重的地獄。魚販們嘶啞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帶著夸張的熱情,試圖蓋過魚內臟和死魚堆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濃烈腥臭。女人們尖利的討價還價聲像刀子一樣刮著耳膜。更近處,面包房的方向,那無法抗拒的、帶著魔力的香氣又飄了過來。新鮮出爐的黑麥面包表皮焦脆的麥香,還有更奢侈、更遙不可及的白面包那純粹的、誘人的甜香……它們霸道地鉆入鼻腔,瞬間勾起胃里一陣劇烈的、刀絞般的痙攣。
饑餓。它比寒冷更兇猛,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緊我的胃袋,蠻橫地揉搓著里面空蕩蕩的虛無。
我把自己蜷縮得更緊,雙臂死死勒住干癟的腹部,試圖用身體的壓力對抗那無休止的啃噬感。破布條裹成的“鞋子”早已被露水浸透,腳趾凍得像幾塊失去知覺的石頭。我盯著腳下被踩得發黑、濕漉漉的泥地,目光空洞地數著泥漿里偶爾露出的幾顆小石子。
“咳…咳咳……咳……”角落的陰影里,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爆發出來,帶著一種要把肺整個掏空的瘋狂。那團蜷縮在更破舊毯子下的影子劇烈地抖動著,像風中殘燭。咳聲間歇,是艱難的、拉風箱般急促的喘息。
“媽……”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沒有回應,只有那可怕的喘息聲。我挪動凍僵的身體,靠近那個角落,摸索著拿起一個破陶罐,里面還剩一點渾濁冰冷的河水。我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一只枯瘦得如同鳥爪的手顫抖著伸出來,勉強抓住陶罐邊緣。冰水灌進喉嚨,又引來一陣更猛烈的嗆咳。水灑了出來,浸濕了那本就污穢不堪的毯子。
“餓……”一個極其微弱的氣音從毯子下飄出,輕得如同幻覺。
“我…我去找。”我低聲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顫抖。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走出這個勉強能擋風的角落,走進那個喧囂、冰冷、充滿惡意和饑餓的世界。恐懼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漫過腳踝。但我更怕聽到毯子下那絕望的、如同深淵回響的“餓”字。
我用力吸了一口混雜著霉味和冰冷空氣的氣息,用凍得發麻的手腳支撐著身體,一點一點,艱難地從稻草堆里爬起來。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身體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鉸鏈。我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團無聲無息的陰影,然后弓著背,像一只被寒冷和恐懼驅趕的小獸,鉆出了那個破敗的“窩”。
冰冷的晨風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刺透了我單薄、綴滿補丁的粗麻布衣服。我打了個劇烈的寒顫,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我下意識地抱緊雙臂,縮起脖子,試圖留住身體里最后一絲可憐的暖意,然后一頭扎進了盧森堡城剛剛蘇醒的、嘈雜而殘酷的懷抱。
城墻根下逼仄、污濁的空氣被甩在身后,迎面撞來的,是盧森堡城粗糲而洶涌的脈搏。
我像一滴落入激流的污水,本能地貼著高大、冰冷、布滿歲月苔痕的墻壁邊緣移動。腳下的路是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鋪就的,被無數鞋底磨得光滑,又被清晨的露水浸潤,濕滑冰冷。我必須小心地落腳,避免摔倒。街道兩旁,低矮的木結構房屋擠擠挨挨,歪斜的門窗大多緊閉著,偶爾有一扇打開,潑出的臟水帶著隔夜的餿味,嘩啦一聲砸在路面上,濺起骯臟的水花,我必須敏捷地跳開才不會被潑到。
越靠近碼頭區,聲音和氣味就越發狂暴地沖擊著感官。
聲浪如潮涌來:鐵匠鋪的叮當巨響如巨人心跳,震得腳下石顫;拉車劣馬的響鼻、急促蹄聲刺耳;滿載木輪車吱嘎欲散;小販尖利的叫賣(“鮮魚!”“炭烤栗子!”“弗里斯羊毛!”“磨剪子嘞——戧菜刀!”)混雜著爭吵、童笑、酒館哄鬧,匯成撕裂耳膜的噪音風暴。
氣味更甚酷刑:濃烈魚腥主宰一切,黏附喉鼻;河泥腐藻的土腥為底;牲畜糞臭、鐵鋪硫磺鐵銹焦糊、酒館酸餿、排泄物惡臭……在濕冷空氣中攪拌發酵,形成令人窒息翻騰的毒氣。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我屏住呼吸,盡量只用嘴小口吸氣,試圖避開最濃烈的腥臭,但效果微乎其微。胃里翻江倒海,那點可憐的酸水在灼燒著喉嚨。我低下頭,目光在濕漉漉的石頭路面上快速掃視,像一只專注的獵犬,搜尋著任何可能帶來一絲希望的東西——一片掉落的、還算完整的面包屑?一枚被行人踩進泥里、毫不起眼的銅板?一塊或許能換點東西的、形狀奇特的石頭?
就在我全神貫注于地面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的肩膀上!
“哎喲!”
我痛呼一聲,瘦小的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像個被扔出去的破布口袋,重重地側摔在冰冷濕滑的鵝卵石路面上。手肘和膝蓋傳來尖銳的刺痛,火辣辣的。眼前一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滾開!礙事的小崽子!”一個粗魯沙啞的聲音在我頭頂炸響,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毫不掩飾的厭惡。
我掙扎著抬起暈眩的頭,模糊的視線里,一個身材粗壯、穿著油膩皮圍裙的屠夫正惡狠狠地瞪著我,他手里提著一大扇滴著血水的豬肉,剛才撞我的顯然就是這沉重的兇器。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著路中央一灘令人作嘔的狗屎。
“臟東西!”他啐了一口濃痰,那黏糊糊的東西險險擦著我的破布鞋落在石頭上。他看也不再看我一眼,罵罵咧咧地提著肉,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開了,沉重的皮靴踩得水花四濺。
劇痛從摔傷的地方蔓延開,混合著被當眾羞辱的灼熱感,瞬間沖垮了本就脆弱的堤防。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視線一片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咸腥的鐵銹味,才勉強沒有讓嗚咽聲沖出喉嚨。不能哭。在這里,眼淚是比垃圾更廉價的東西,只會引來更多的嘲笑和踐踏。
我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掙扎著想爬起來。就在這時,眼角余光瞥見旁邊一個狹窄、堆滿雜物的巷子口,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反射著微弱的光。
一枚銅板!
不,是兩枚!它們靜靜地躺在泥濘和水洼的邊緣,沾著污泥,但金屬特有的微光騙不了人。剛才屠夫粗暴的撞擊,似乎讓它們從某個隱蔽的角落滾了出來。
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饑餓和疼痛瞬間被一股巨大的狂喜淹沒。銅板!是錢!是能換來實實在在食物的錢!一個黑面包?或許……或許還能換一小塊咸肉?母親的咳嗽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我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身體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微微發抖。顧不得泥濘弄臟了本就污穢的衣袖和膝蓋,我用凍得通紅、沾滿污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將那兩枚冰冷的銅板從污水中摳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里。粗糙的金屬邊緣硌著皮膚,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戰栗的踏實感。
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伴隨著濃烈的酒氣和粗重的喘息。
“嗬!小老鼠爪子還挺快!”
我驚恐地抬起頭。一個穿著還算體面、但此刻渾身酒氣、臉膛通紅的胖大商人正搖搖晃晃地站在我面前。他顯然喝得爛醉,眼神渾濁,布滿血絲,肥厚的嘴唇咧著,露出黃牙。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我緊握的拳頭。
“我……我撿的……”我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和顫抖。
“撿的?”商人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股酸腐的酒氣撲面而來。他彎下腰,油膩的臉幾乎湊到我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和蠻橫的光。“小賊!那是我掉的!整整兩個法郎!快還給我!”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不由分說地就朝我攥緊的拳頭抓來。
“不!不是你的!”我尖叫起來,恐懼瞬間壓倒了狂喜。我下意識地拼命把手往懷里縮,身體向后蹭著,試圖躲開那只帶著汗味和酒氣的大手。
我的反抗似乎激怒了他。醉漢臉上的獰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暴怒。“小雜種!還敢偷東西!”他咆哮著,動作不再只是搶奪,而是變成了純粹的暴力。巨大的巴掌帶著風聲狠狠扇了過來!
“啪!”
一聲脆響!火辣辣的劇痛瞬間在我左臉頰炸開!巨大的力量打得我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鳴不止,半邊臉瞬間麻木,隨即是火燒火燎的脹痛。身體被這股力量帶得再次向后摔去,后腦勺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墻壁上,咚的一聲悶響。
世界天旋地轉。疼痛、眩暈、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攥著銅板的手下意識地松開了。那兩枚沾著污泥、承載了我片刻狂喜的銅幣,叮當兩聲,掉落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滾了幾滾,停在了醉漢骯臟的皮靴邊。
“哼!臟手碰過的東西!”商人鄙夷地哼了一聲,彎腰,用兩根粗壯的手指,像捏起什么穢物一樣,極其嫌棄地捻起那兩枚銅板,在衣襟上隨意蹭了蹭,仿佛要蹭掉我留下的污穢。他甚至懶得再看我一眼,把銅幣揣進懷里,搖搖晃晃地、罵罵咧咧地轉身走開了,沉重的腳步濺起一路泥水。
我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墻角,臉頰高高腫起,火辣辣地疼,后腦勺的腫塊一跳一跳地抽痛。眼淚終于徹底決堤,混合著臉上的污泥和嘴角滲出的血絲,無聲地洶涌而下。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那股剛剛燃起就被無情掐滅、并且被狠狠踩進泥里的希望。那兩枚銅板的光芒,此刻只映照出我自己的狼狽和世界的殘酷。
交易?自愿?公平?這些詞像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砸進我混亂的意識底層。那個醉醺醺的商人單方面地“交易”走了我的希望,用一記響亮的耳光作為代價。而我,除了承受這毫無價值的疼痛和屈辱,什么也得不到。
臉頰的腫痛和后腦的鈍痛像兩個惡毒的鼓點,持續敲打著我的神經。冰冷的石板地面貪婪地汲取著我身體里最后一點可憐的熱量。羞辱和絕望的淚水混著污泥,在臉上干涸,繃得皮膚發緊。那個醉漢商人早已消失在碼頭喧囂的人流里,帶走了銅板,也帶走了我剛剛觸摸到的一點點“價值”的微光。
活下去。這個念頭像黑暗里唯一殘存、微弱卻頑強的火星,在冰冷的絕望中掙扎著閃爍。我掙扎著,用凍得麻木、沾滿污泥的手撐住冰冷濕滑的墻壁,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自己從地上拔起來。每動一下,摔傷的關節都傳來尖銳的刺痛。我靠在墻上,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著喉嚨。
不能停在這里。角落里的陰影里,那個無聲的“餓”字還在回響。
我重新低下頭,目光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再次開始在泥濘、污穢、布滿垃圾和污水的街道上艱難地刮過。每一片爛菜葉,每一個踩扁的破陶片,每一塊形狀怪異的石頭,都進入視野。只是這一次,目光里不再有之前的急切和搜尋“價值”的狂喜,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被饑餓本能驅動的執著。
碼頭邊的風更大了,帶著河水特有的腥冷。我縮著脖子,裹緊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破麻布衣服,沿著堤岸邊緣移動。這里行人相對稀少些,但也更冷。渾濁的河水拍打著長滿青苔的石堤,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就在一片被河水沖刷得相對干凈的鵝卵石灘上,我的目光被一塊石頭牢牢吸住了。
它并不大,只比我的拇指指甲蓋大一圈。但它太特別了。在周圍灰撲撲、黯淡無光的普通鵝卵石中,它像一顆凝固的、來自遙遠星河深處的星辰碎片。通體呈現出一種極其純凈、極其深邃的墨藍色,光滑圓潤,仿佛被最溫柔的水流打磨了千萬年。最奇異的是,在它墨藍的底色上,均勻地分布著無數極其細小的、璀璨的金色斑點。此刻,恰好有一縷穿透厚重云層的微弱陽光落在它身上,那些金色的斑點瞬間被點亮,如同黑夜中驟然綻放的億萬顆微縮星辰,閃爍著神秘、溫暖而尊貴的光芒。
我屏住了呼吸,忘記了疼痛和寒冷,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這顆小小的石頭攫取了。它太美了,美得不像凡間之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幾乎是懷著一種朝圣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凍得通紅、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像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將它從濕潤的石灘上拾了起來。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絲溫潤。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光滑的質感,那仿佛蘊藏著星光的美麗,像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緩緩注入我冰冷絕望的心底。它不能吃,不能穿,甚至換不來半口發霉的面包屑。但僅僅是這樣握著它,看著它在掌心閃爍著微光,那沉重的饑餓感和被毆打的屈辱感,似乎都被驅散了一點點。一種莫名的、奇異的滿足感,像初春溪流下悄然萌發的嫩芽,在我荒蕪的心田里探出了頭。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卻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從堤岸上方不遠處傳來。
那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病入膏肓的虛弱和撕心裂肺的掙扎,像破舊風箱在艱難地抽動。我循聲望去。在堤岸上方一塊凸出的大石頭旁,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男孩,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色,布滿了污垢。他裹著一件過于寬大、同樣臟污不堪的舊麻袋片,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的病貓。每一次咳嗽都讓他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個瘦弱的胸腔咳出來。他的嘴唇干裂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渾濁的河水,里面沒有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
一個生病的孩子。一個和我一樣,被饑餓和寒冷扼住喉嚨的孩子。他看起來比我還要糟糕。
我攥緊了手心那顆溫潤的藍石頭。饑餓的絞痛再次猛烈地襲來,提醒著我空空如也的胃袋。我低頭看了看石頭,又抬頭看了看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咳得喘不過氣的孩子。一個念頭,像石頭本身閃爍的金星一樣,微弱卻固執地在我腦子里亮了一下。
我猶豫著,腳步像灌了鉛,但還是慢慢地挪了過去。每一步都踩在濕滑的石頭上,發出細微的聲響。那孩子似乎聽到了,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雙空洞的、蒙著一層灰翳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我,里面沒有恐懼,也沒有好奇,只有一片麻木的疲憊。
我停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喉嚨發緊,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攤開一直緊握的右手,掌心躺著那顆在灰暗天色下依然散發著奇異光彩的藍石頭。那些金色的星點在掌心柔和地閃爍著。
“給…給你……”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努力鼓起勇氣,把捧著石頭的手又往前遞了一點。“這個……好看。”
男孩空洞的目光落在我的掌心。當他看到那顆石頭時,那層死寂的灰翳似乎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彩,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艱難地在他眼底閃爍起來。那是一種純粹的、被美麗之物打動的光芒,一種孩童最本真的好奇和喜愛。他的視線被牢牢吸附在石頭上,仿佛那閃爍的金星能暫時驅散他身體的痛苦和世界的灰暗。
他艱難地抬起頭,蠟黃的小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表情,卻因為虛弱和病痛顯得扭曲。他伸出同樣枯瘦、臟兮兮的小手,顫抖著,卻不是去拿石頭,而是費力地伸進自己懷里那件寬大的麻袋片里摸索著。
摸索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掏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半塊黑面包。
它看起來硬得像石頭,表面粗糙,顏色深褐,布滿了粗糲的麥麩,邊緣甚至帶著一點可疑的霉斑。它干癟、丑陋,與躺在我掌心里那璀璨的藍石頭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男孩用雙手捧著它,像捧著什么極其珍貴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向我。他的眼睛依舊看著那顆石頭,里面充滿了渴望。
“換…換嗎?”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濃重的痰音,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胸腔里拉風箱般的雜音。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懇求和一絲微弱的希冀。
換嗎?
我看著那半塊丑陋、堅硬、發霉的黑面包,胃袋立刻發出更響亮、更急切的哀鳴。它能填飽肚子!哪怕只有一小口,也能暫時壓下那磨人的饑餓感!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石頭,它那么美,美得讓我心顫,像握著一小片凝固的星空。它不能吃,不能抵御寒冷。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用力點了點頭,把掌心那顆溫潤的藍石頭往前一送。
男孩蠟黃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巨大的、純粹的、帶著病容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陽光,瞬間點亮了他灰暗的臉龐。他伸出枯瘦的手,極其小心、極其珍重地,從我掌心拿走了那顆石頭,仿佛生怕把它碰壞了。他把它緊緊攥在同樣臟污的手心里,感受著那光滑的觸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石頭表面那些閃爍的金星,臉上是純粹的、孩子得到心愛玩具般的滿足和快樂。
與此同時,那半塊硬邦邦、帶著霉味的黑面包也放到了我空出的手中。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粗粞的質感。
沒有討價還價,沒有猶豫不決。一次沉默的、短暫的交換,在兩個瀕臨絕境的孩子之間完成了。
男孩不再看我,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掌心的星光石頭吸引,低著頭,用指腹一遍遍摩挲著它光滑的表面,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喜悅。他的咳嗽似乎都暫時平息了一些。
我則緊緊攥著那半塊黑面包,感受著它堅硬、真實的觸感。胃袋在瘋狂地尖叫。饑餓感從未如此清晰地被滿足的渴望所取代。我迫不及待地將面包送到嘴邊,用凍得發麻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一口!
“嘎嘣!”
堅硬!粗粞!帶著難以形容的酸澀和一股淡淡的霉味!麥麩像小刀一樣刮著口腔和喉嚨。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它是食物!是實實在在能咽下去、能填滿空蕩蕩胃袋的東西!我用力咀嚼著,用唾液艱難地軟化著粗糙的面包纖維,然后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那股堅硬粗糙的團塊順著食道滑入胃袋的感覺,帶來一種近乎痛苦的滿足感。第一口還沒完全咽下,第二口已經迫不及待地塞進了嘴里。
我狼吞虎咽,腮幫子塞得鼓鼓的,粗糙的面包屑粘在嘴角也顧不得擦。食物帶來的、最原始本能的滿足感,如同溫暖的泉水,瞬間涌遍全身,暫時壓倒了臉頰的腫痛、膝蓋的擦傷和刺骨的寒冷。我一邊拼命咀嚼吞咽,一邊忍不住抬眼去看那個男孩。
他依舊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摩挲著掌心里的石頭。那專注的神情,那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喜悅光芒,像一道無形的暖流,悄然注入我的心底。一種奇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升騰起來,暖暖的,脹脹的,沖淡了面包帶來的飽腹感。不是因為石頭換來了食物,而是……而是我似乎用這塊“無用”的石頭,換來了某種更……更溫暖的東西?讓這個瀕死的孩子,在痛苦和灰暗中,短暫地觸摸到了一點點“美好”?這感覺……很陌生,很奇怪,卻像那石頭上的金星一樣,微微發著光。
半塊黑面包下肚,胃里那燒灼般的饑餓感終于被勉強壓了下去,雖然依舊空落落的,但至少不再發出令人心慌的哀鳴。臉頰和后腦的疼痛似乎也因為這點能量而變得可以忍耐了。我舔掉嘴角最后一點粗糙的面包屑,感受著那份粗粞的踏實感,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個病弱的男孩。
他還蜷縮在那里,只是姿勢似乎更放松了一些。那顆墨藍的石頭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貼在胸口的位置,仿佛那是某種護身符。他蠟黃的臉上,專注的神情還未褪盡,嘴角甚至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滿足的弧度。他不再看石頭,而是微微閉著眼,似乎在感受石頭帶來的某種慰藉,又或者在積蓄對抗病魔的最后一點力氣。那可怕的咳嗽暫時蟄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