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陣更響亮的、帶著某種特殊節奏的敲擊聲和喧嘩聲從街道深處傳來,吸引了我的注意。那聲音不同于碼頭的號子或小販的叫賣,更像是一種儀式化的宣告。
好奇心暫時壓過了對寒冷的恐懼。我裹緊破麻布片,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貼著墻壁和堆積的雜物,朝著聲音的來源處悄悄移動。
聲音來自一條稍微寬敞些的街道。這里的氣氛與碼頭區的混亂截然不同。人群雖然也擁擠,但相對安靜,帶著一種壓抑的、敬畏的沉默。人們自覺地圍攏成一個半圓,目光都聚焦在街道中央。
那里站著幾個人。
最顯眼的是一個穿著深藍色厚呢絨長袍的中年男人。長袍的質地明顯比周圍平民的粗麻布好得多,顏色鮮亮,袖口和下擺還滾著一圈深色的毛邊。他身形高大,肚子微微凸起,臉上留著修剪整齊的短須,神情嚴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的胸前,用銀線繡著一個奇特的徽記——一只張開的手掌,掌心托著一個精巧的天平。這是行會師傅的標志。他手里拿著一柄小小的、锃亮的黃銅錘子,剛才那有節奏的敲擊聲顯然就是它發出來的。
在他面前,站著一個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個子不高,身體還沒完全長開,顯得單薄。他身上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漿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亞麻布短袍,赤著腳,腳上沾滿泥污。他低垂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身體微微發抖。我能看到他細瘦的脖頸后面,一個硬幣大小的、暗紅色的烙印,圖案模糊不清,似乎是個扭曲的符號,那是某種歸屬的標記,帶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意味。
人群的目光,帶著同情、麻木、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都落在這個少年身上。
行會師傅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宣判般的腔調,在安靜的街道上回蕩:“以皮革與鞣制之神的名義,以盧森堡行會聯合會的契約精神為證!”他揚了揚手中的黃銅小錘,“學徒,阿倫·弗斯!今日,你自愿以七年勞役為代價,換取進入本行會,學習神圣鞣制與皮革制作技藝的資格!你是否確認?”
那叫阿倫的少年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圍沉默的人群,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但最終,那目光撞上行會師傅冰冷威嚴的眼神時,瞬間熄滅了。他重新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蚤,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我…我確認,師傅。”
“好!”行會師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另一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那只手里,赫然握著一個沉甸甸的、鼓囊囊的粗布小錢袋!
錢袋的份量感十足,隔著一段距離,我似乎都能聽到里面金幣和銀幣相互碰撞發出的、沉悶而誘人的“嘩啦”聲。那是財富的聲音,是無數個黑面包、是溫暖的衣物、是活下去的保障!這聲音像一根無形的針,瞬間刺中了周圍每一個圍觀者的神經。我看到許多人,包括一些穿著同樣破舊的男人,眼中都爆發出難以掩飾的灼熱光芒,死死盯著那個錢袋。
行會師傅將錢袋在手里掂了掂,那金屬碰撞的嘩啦聲更加清晰。他沒有把錢袋直接交給少年阿倫,而是轉向了少年身后。
那里站著一對中年男女。男人佝僂著背,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臉上刻滿了風霜和愁苦的皺紋,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女人則更加瘦小干癟,緊緊抓著丈夫的胳膊,臉上是混合著悲傷、麻木和一絲……解脫般的復雜神情。他們的目光,也死死地、貪婪地粘在那個錢袋上。
“契約達成!”行會師傅的聲音帶著一種完成交易的輕松。他上前一步,將那沉甸甸的錢袋“啪”的一聲,拍在了那個佝僂男人粗糙的手掌心里。“七年勞役!七年內,他屬于行會!吃住行會負責,生死由命!七年期滿,若技藝合格,方可出師!若有違背契約……”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個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的少年阿倫,“行會規章,你們清楚!”
佝僂男人接過錢袋,雙手劇烈地顫抖著,他迫不及待地、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錢袋口的系繩。嘩啦!幾枚金燦燦的金法郎和更多的銀法郎滾落在他粗糙的掌心!那耀眼的金光,瞬間將他臉上的愁苦和悲傷都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喜的貪婪。他手忙腳亂地把金幣銀幣塞回錢袋,緊緊攥住,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身邊的干瘦女人也湊了過去,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同樣的光芒,嘴里念念叨叨著:“夠了…夠了…能活下去了…”
沒有人再看那個少年阿倫。他的父母攥著錢袋,像是怕人搶走一樣,低著頭,迅速轉身,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一次都沒有回頭。
少年阿倫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他抬著頭,望著父母消失的方向,那雙年輕的、本該充滿希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還有一絲被徹底遺棄的絕望。仿佛剛才那沉甸甸的錢袋,不僅買走了他七年的勞役,更徹底買斷了他與父母之間最后一絲血脈的聯系。
行會師傅似乎對這種場景早已司空見慣。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戴著皮手套的大手,像拎一件貨物一樣,一把抓住了少年阿倫細瘦的胳膊,動作粗魯而毫無溫情。
“走!”他簡短地命令道,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
少年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被迫邁開腳步,赤腳踩在冰冷骯臟的石板上,一步一踉蹌地跟著那個高大的藍色身影。他最后一次回頭,望向父母消失的街角,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然后,他徹底垂下頭,像一個失去了所有牽線的木偶,被強行拖拽著,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
人群發出一陣低低的、含義不明的議論聲,帶著嘆息、麻木和習以為常。很快,他們就散開了,街道恢復了之前的喧囂,仿佛剛才那場冷酷的“交易”從未發生過。
我依舊躲在角落里,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剛才發生的一切,像一場無聲的冰風暴,席卷了我剛剛因為面包和那顆石頭而獲得的一點點暖意。
七年勞役?換取……學習做皮子的資格?還有那袋沉甸甸、金燦燦的錢幣?少年阿倫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和他父母攥著錢袋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在我腦海里反復閃現。
這……也是一次“交易”嗎?
它看起來有“雙方自愿”——少年說了“確認”,父母拿了錢。它也有“交換物”——七年勞役和自由,換來技藝和那袋金幣。可為什么……為什么感覺比那個醉漢搶走我的銅板還要……還要冰冷?還要讓人窒息?少年阿倫得到了什么?那袋金幣,明明落進了他父母的口袋。他付出的,是整整七年,甚至可能是他整個少年時代的自由和尊嚴。
那袋金幣的光芒,此刻在我眼中,不再耀眼,反而像淬了毒的冰棱,散發著刺骨的寒意。一種更深沉、更龐大、更難以撼動的不公感,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原來交易,還可以這樣。它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織滿了規則,卻把人牢牢困在網中央,動彈不得。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要抓住點什么,對抗這無處不在的冰冷規則。
暮色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而沉重地涂抹下來,吞噬著盧森堡城最后的光線。白天的喧囂并未完全停歇,卻染上了一層更深的疲憊和混亂。街頭巷尾點起了零星的火把和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在深沉的藍黑色背景中掙扎,非但沒能照亮前路,反而將更多陰影投射在濕漉漉的石板路和骯臟的墻壁上,扭曲晃動,如同蟄伏的鬼魅。
寒風變得更加凜冽,像無數把浸透河水的冰冷小刀,輕易地穿透我單薄的破麻布衣服,切割著皮膚下的每一絲暖意。臉頰的腫痛在低溫下變得麻木,但膝蓋和手肘的擦傷卻像被撒了鹽一樣,一跳一跳地刺痛著。胃里那半塊黑面包帶來的短暫暖意早已消失殆盡,饑餓的巨獸重新張開了貪婪的大口,瘋狂地啃噬著我的意志。
冷。餓。累。疼。每一種感覺都尖銳無比,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痛苦之網,將我緊緊纏繞。身體的本能在瘋狂地尖叫著:回去!回到那個漏風的角落!蜷縮起來!哪怕那里只有冰冷的石頭和母親無休止的咳嗽,也比暴露在這殘酷的寒夜中要好!
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意識在刺骨的寒冷和尖銳的疼痛中變得有些模糊、遲鈍。白天發生的種種——醉漢的耳光、病童感激的眼神、少年阿倫空洞絕望的臉——像破碎的剪影,在混亂的腦海里旋轉、重疊。
就在我搖搖晃晃,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前方城墻根下一個凹陷的陰影里,一點極其微弱的、溫暖的光亮吸引了我麻木的視線。
那是一小堆篝火。
幾根潮濕的、半朽的木頭勉強燃燒著,發出噼啪的輕響,掙扎著吐出橘紅色的、搖曳不定的火苗。火堆不大,散發的熱量有限,但在這樣陰冷徹骨的寒夜里,那一點微弱的光和熱,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所有迷失在寒冷中的生靈。
火堆旁,坐著一個身影。一個老乞丐。
他裹著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破敗如同漁網般的厚重毯子,蜷縮在火堆旁的石塊上。火光勾勒出他佝僂的輪廓,枯瘦得如同深秋的樹枝。毯子下露出的頭發和胡須糾結成一團灰白色,像某種水邊的苔蘚。他低著頭,臉幾乎埋進了膝蓋里,只能看到一個布滿深刻皺紋、沾滿污垢的額頭。他的一只手從毯子的破洞里伸出來,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指節粗大變形,指甲縫里嵌滿黑泥。那只手拿著一根細長的樹枝,正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面前一小堆燃燒的余燼。火星隨著他的撥弄,忽明忽滅地飛濺起來,又迅速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我像一只被凍僵的飛蛾,本能地被那點微光吸引,跌跌撞撞地靠近。離得近了,篝火微弱的熱量像一層薄薄的暖紗,輕輕拂過我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臉頰和雙手。這微不足道的暖意,卻讓我幾乎要舒服得呻吟出來。我停在火堆幾步開外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點寶貴的溫度,牙齒依舊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
老乞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我的靠近,依舊低著頭,專注地撥弄著那堆灰燼。只有他那只枯瘦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下,動作緩慢而穩定。
饑餓感再次猛烈地襲來,比之前更加洶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白天那半塊黑面包帶來的能量早已耗盡。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老乞丐身邊。那里除了他坐著的石頭和撥火的小棍,似乎空無一物。沒有食物罐子,沒有乞討的碗……只有火堆旁一小塊相對干凈的地面上,放著一小堆東西。
是石頭。
幾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鵝卵石,安靜地躺在那里。它們看起來平平無奇,就是河灘上隨處可見的那種灰撲撲的石頭,被火光鍍上了一層暖色的邊。
就在這時,老乞丐撥火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沒有抬頭,那沙啞、蒼老、如同兩塊粗糙樹皮摩擦的聲音卻毫無征兆地從毯子下飄了出來:
“冷吧?”
他的聲音很低,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打破了沉默。我嚇了一跳,身體猛地繃緊,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警惕地看著那個埋在陰影里的頭顱。他沒有動,依舊保持著蜷縮的姿勢,仿佛那聲音不是他發出的。
“餓得……走不動道了?”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沒有抬頭,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跳躍的火苗發問。
我抿緊了干裂的嘴唇,沒有回答。寒冷和饑餓讓我失去了開口的力氣,也讓我本能地保持著對一個陌生老者的戒備。誰知道他是不是下一個搶走我東西的醉漢?
老乞丐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他那只撥火的手停了下來,枯瘦的手指在毯子邊緣摸索了一下,然后,一個不大的、用某種寬大葉子包裹的東西被他摸索著拿了出來。葉子是深綠色的,已經有些干枯卷曲。他慢吞吞地、動作極其遲緩地將那包東西放在火堆旁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然后,用那根撥火棍,極其小心地、一點點將葉子剝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煙熏、谷物焦香和淡淡草藥味道的奇異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壓過了篝火的煙味和夜風的寒氣。
葉子里面,是一塊烤熟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某種植物的塊根,被烤得焦黑,表面裂開了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冒著絲絲熱氣的瓤。它看起來丑陋無比,絕對稱不上“食物”,但那散發出的、實實在在的、帶著熱度的焦香,卻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攫住了我的全部感官!
胃袋發出雷鳴般的抗議!饑餓感瞬間攀升到了頂峰!我的眼睛再也無法從那塊冒著熱氣的、丑陋的塊根上移開半分!口水不受控制地瘋狂分泌,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輕響。身體的本能驅使著我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卻又在強烈的戒備心驅使下硬生生停住。
老乞丐似乎輕笑了一聲,那聲音像枯葉被風吹過。他終于微微抬起了頭。
火光映亮他半張臉:皮膚如風干的羊皮紙,堆滿深紋,幾乎淹沒五官。鼻梁高而歪斜,似曾斷裂。最懾人的是深陷褶皺中的雙眼,渾濁如蒙厚塵,深處卻燃著兩簇微弱卻恒久、仿佛穿透時光的幽暗火焰。那目光不像看一個可憐孩子,倒像審視一件蒙塵的古物。
他渾濁的視線掃過我凍得發青的臉頰,掃過我沾滿污泥、瑟瑟發抖的身體,最后落在我緊緊攥著的右手上——那里,還殘留著白天那顆墨藍星石留下的、幾乎不可見的印記,以及病童遞給我面包時那份奇異的暖意。
“石頭……”他沙啞地開口,聲音像砂礫摩擦著骨頭,“你兜里……有石頭吧?”他用那根撥火棍,極其隨意地點了點火堆旁他擺放的那幾顆普通鵝卵石。“我這把老骨頭,就喜歡這些……沒用的東西。撿一個,換這個。”他的棍子又點了點那塊冒著熱氣、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烤塊根。
又是“換”!
這個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被饑餓燒灼的迷障。白天那醉漢商人猙獰的臉、少年阿倫空洞絕望的眼睛、父母攥著錢袋頭也不回的背影……所有關于“交易”的冰冷記憶瞬間翻涌上來!恐懼和警惕瞬間壓倒了饑餓的本能!我猛地后退了一步,身體再次繃緊,像一只受驚的刺猬,豎起了全身并不存在的尖刺。我死死盯著那塊冒著熱氣的食物,又警惕地盯著那個火光下形貌詭異的老乞丐,拼命搖頭。
“不……不要……”我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老乞丐渾濁的眼睛里,那兩簇幽暗的火焰似乎跳動了一下。他沒有生氣,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扯了一下,在那張布滿褶皺的臉上形成一個極其古怪、難以言喻的表情。
“呵……”他又發出那種枯葉摩擦般的笑聲。“怕?怕我這個老廢物坑你?”他搖了搖頭,動作慢得如同生銹的鐘擺。“坑你?拿什么坑?用這塊不值錢的泥疙瘩?”他用棍子戳了戳那塊烤焦的塊根。
他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苗,似乎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望向某個極其遙遠、無人能及的地方。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悠遠回響:
“小家伙,記住……真正的價值,從來不在交易之物本身。”
這句話像一句古老的、意義不明的咒語,輕輕地飄散在寒冷的夜風中。它沒有解答我的恐懼,反而帶來更深沉的困惑。價值不在交易之物?那在哪里?在醉漢的耳光里?在少年阿倫失去的七年里?還是在病童交換石頭時那滿足的笑容里?
我完全懵了,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老乞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理解。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頭,將視線投向火堆旁那幾顆不起眼的石頭。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其中一顆最圓潤、顏色最深沉的灰黑色鵝卵石上輕輕拂過,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專注。
“挑一個吧,”他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沙啞和平淡,仿佛剛才那句玄奧的話從未說過。“隨便哪一個。換這塊吃的。老頭子不騙人。”
饑餓的巨獸再次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胃袋的痙攣痛得我弓起了腰。那塊根散發出的焦香,像最甜美的毒藥,誘惑著我僅存的理智。我看看那塊冒著熱氣的食物,又看看老乞丐專注撥弄石頭的手指,再看看火堆旁那幾顆灰撲撲的鵝卵石。它們看起來毫無價值,和我白天撿到的那顆墨藍星辰石根本無法相比。用一顆這樣的石頭,換一塊能填飽肚子、驅散寒冷的東西?
恐懼和戒備,在洶涌的饑餓和那點微弱的、關于老乞丐話語的困惑中,一點點被蠶食。
我咬著牙,目光飛快地在幾顆石頭上掃過,最終鎖定了一顆看起來最光滑、形狀最規整的淺灰色鵝卵石。它看起來最“順眼”。我飛快地彎下腰,幾乎是搶一樣,從地上撿起了那顆石頭。石頭入手冰涼光滑。
然后,我屏住呼吸,像進行某種危險的儀式,極其緩慢地、帶著高度警惕地,挪到火堆旁,將那顆淺灰色的鵝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老乞丐面前那塊平整的石頭上,就在他擺放的那幾顆石頭旁邊。做完這一切,我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開,退回到幾步開外的安全距離,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不止。
老乞丐渾濁的目光落在那顆新放下的淺灰色石頭上。他沒有立刻去拿食物,反而伸出枯瘦的手指,像鑒賞珍寶一樣,輕輕拈起我放下的那顆石頭,對著跳動的火光仔細看了看。火光在他渾濁的眼珠里映出細碎的光點。
“嗯……”他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鼻音,聽不出喜怒。然后,他極其隨意地,將那顆石頭丟進了自己身邊那堆普通的鵝卵石里,仿佛它從未特殊過。
接著,他用那根撥火棍,將那塊用葉子包裹著的、冒著熱氣的烤塊根,輕輕地向我這邊推了推。
“你的了。”他沙啞地說,隨即不再看我,低下頭,重新專注于撥弄那堆快要熄滅的余燼,仿佛剛才的交易從未發生。
我看著那塊近在咫尺、散發著致命誘惑的食物。滾燙的溫度似乎透過空氣灼烤著我凍僵的手指。這一次,再也沒有猶豫。我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塊用葉子包裹著的、滾燙的食物。灼熱感刺痛了手心,但我毫不在意!我幾乎是撕扯著剝開葉子,露出里面焦黑滾燙的塊根肉,顧不得燙嘴,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咬了下去!
冰冷的手指拂過黃金天平光滑冰冷的表面,那精密到令人心悸的震顫通過指尖傳遞上來,帶著一種永恒的律動。殿堂穹頂水晶星圖灑下的輝煌金光,如同凝固的液態黃金,包裹著我,卻驅不散意識深處翻涌上來的、盧森堡河岸那濃重的水腥與腐爛氣息。
記憶像一幅被蟲蛀鼠咬、又被水漬浸染的古老掛毯,色彩黯淡,圖案支離破碎。那些面孔——醉漢商人猙獰扭曲的嘴臉、病童蠟黃臉上綻放的純粹笑容、學徒阿倫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空洞、老乞丐渾濁眼眸里幽暗跳動的火焰——它們糾纏著,重疊著,在意識的迷霧中沉浮,試圖拼湊出某種模糊的輪廓,卻又一次次被無形的力量撕扯開來。
“真正的價值,從來不在交易之物本身……”那沙啞如枯葉摩擦的聲音,跨越了漫長的時光,又一次在耳邊幽幽響起。這句話像一把沒有鑰匙的鎖,困住了我無數個日夜。價值在哪里?在那記火辣辣的耳光里?在少年阿倫被買斷的七年光陰里?還是在病童交換石頭時眼中閃爍的星芒里?
我摩挲著天平底座冰冷的棱角,試圖抓住一絲清晰的脈絡,卻只觸碰到一片冰冷的虛無。連最初那個被呼來喝去的名字……也如同沉入河底的銅板,被厚厚的淤泥覆蓋,再也尋不回一絲痕跡。只有“公爵”這個帶著最初惡意的稱呼,如同烙印,最終成了我權柄的徽章。多么諷刺的輪回。
殿堂里絕對寂靜,只有黃金天平內部那億萬次微不可聞的平衡震顫,如同宇宙的心跳。然而,這死寂卻被一個突兀的、細微的腳步聲打破了。
嗒…嗒…嗒…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由遠及近,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殿堂里,敲打著光滑如鏡的曜石地面。
我的思緒瞬間從冰冷的河岸抽離。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在殿堂那扇高聳入云、雕刻著無數復雜財富符文的巨大門扉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猶豫著邁過門檻。
那是一個小女孩。
她看起來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瘦小得驚人,裹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明顯過于寬大的粗麻布單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更顯得她伶仃可憐。赤著的小腳沾滿了泥濘,踩在光潔如鏡的黑色曜石地面上,留下兩行清晰而刺眼的污濁腳印。枯黃稀少的頭發亂糟糟地貼在瘦削的臉頰旁。她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要埋進胸口,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卑微、恐懼,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絕望的渴望。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怯懦,朝著殿堂中央,朝著我所在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艱難,仿佛腳下不是光滑的地面,而是布滿荊棘的刀山。
最終,她在距離我黃金王座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個距離,既帶著敬畏,又似乎是她鼓足勇氣所能到達的極限。她深深地埋著頭,單薄瘦弱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寒風中的枯葉。
沉默在輝煌冰冷的殿堂里彌漫。穹頂的水晶星圖無聲地燃燒著金光,映照著女孩身上襤褸的衣衫和腳上的污泥,構成一幅荒誕而刺目的圖景。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那個小小的、顫抖的身影終于有了動作。她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了頭。
當她的臉完全暴露在殿堂輝煌的金色光芒下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的悸動,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那張臉……
蠟黃,瘦削,顴骨高高凸起,臉頰深陷。長期的營養不良在她臉上刻下了清晰的印記。嘴唇干裂,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
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直直地望向我。那雙眼睛里,沒有孩童應有的天真或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凝固寒冰般的空洞!那是一種被巨大的、無法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徹底凍結后的死寂!然而,就在這片死寂的冰層最深處,卻燃燒著兩簇微弱卻異常執拗、如同風中殘燭般拼命搖曳的火焰——那是孤注一擲的瘋狂渴望!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時不顧一切的癲狂!
這眼神……這空洞與渴望交織的眼神……如此熟悉!熟悉得讓我靈魂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猛烈地震顫起來!仿佛在照一面蒙塵的鏡子,鏡中倒映出的,是靈魂深處早已遺忘的、屬于另一個時空的烙印!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脊椎!我的手指下意識地在黃金天平的冰冷臂桿上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堂里輝煌的光芒似乎在這一刻扭曲、旋轉起來,無數記憶的碎片——醉漢的獰笑、病童的笑容、學徒的絕望、老乞丐渾濁的眼——如同被颶風卷起的雪片,瘋狂地沖擊著我的意識壁壘,試圖拼湊出某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女孩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她猛地瑟縮了一下,幾乎要再次低下頭去。但下一秒,那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渴望再次占據了上風,支撐著她沒有退縮。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只枯瘦、沾滿污泥的小手。那只小手緊緊攥著,似乎握著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她攤開了手心。
掌心里,安靜地躺著一顆石頭。
一顆墨藍色的鵝卵石。
它并不大,卻純凈深邃得如同截取了一角夜空。在殿堂穹頂無數水晶星圖灑落的、輝煌得近乎神跡的金色光芒下,它光滑圓潤的表面,均勻地分布著無數極其細小的金色斑點。此刻,這些金色的斑點被純粹的金光徹底點燃,不再是微弱的星辰,而是化作了億萬顆燃燒跳躍的、璀璨奪目的太陽!它們旋轉著,流淌著,散發出一種古老、神秘、浩瀚無垠的磅礴氣息!仿佛這顆小小的石頭,內部蘊藏著一個完整的、正在燃燒的宇宙!
嗡——!
我手中的黃金天平,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刺痛靈魂的嗡鳴!那永恒維持的微妙平衡瞬間被打破!金色的臂桿劇烈震顫,兩個精巧的黃金秤盤如同擁有了生命般瘋狂地上下跳動、旋轉!無數細小的金色齒輪虛影在天平周圍憑空浮現、高速旋轉,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顆墨藍星石上!不,是釘在石頭表面!在那無數跳躍燃燒的璀璨金星之中,在那片流淌旋轉的浩瀚星海深處——
倒映著一張臉!
一張蠟黃、瘦削、沾滿污泥的小臉!一雙空洞死寂卻又燃燒著瘋狂渴望的眼睛!
那是……
那分明是此刻站在我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的臉!
不!不對!
那眼神……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孤注一擲的瘋狂……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熟悉感……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宿命般必然的念頭,如同最狂暴的閃電,瞬間撕裂了我所有混亂的意識迷霧,將一切照亮!冰冷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穿透時空的驚駭和難以置信,死死地鎖定了臺階下那個瘦小、卑微、顫抖著的小女孩!
殿堂里死寂無聲。黃金天平依舊在瘋狂震顫嗡鳴,億萬齒輪虛影在空中狂舞。穹頂的星圖金光似乎凝固了。
時間……空間……在這一刻徹底扭曲、崩解。
無數記憶的碎片——醉漢商人油膩的臉、病童交換石頭時滿足的笑容、學徒阿倫空洞絕望的眼神、老乞丐沙啞的“價值”箴言——它們不再是零散的畫面,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拖拽著,圍繞著那顆在女孩掌心燃燒著宇宙星河的墨藍石頭,開始高速旋轉、碰撞、試圖重新拼合!
每一次碰撞,都帶來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旋轉,都讓那個荒謬的念頭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地烙印在我的意識核心!
我的身體僵硬如雕像,唯有指尖在黃金天平冰冷的臂桿上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深處涌上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視線開始模糊,殿堂輝煌的金光在眼前扭曲、晃動,如同水中的倒影。唯有臺階下那個小女孩的身影,和她掌心那顆燃燒著星辰的石頭,在扭曲的光影中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刺眼!
“呃……”
一聲壓抑不住的、極其輕微的痛哼從我緊咬的牙關中逸出。劇烈的頭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顱內攢刺,試圖阻止那即將破土而出的、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
我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穩住瀕臨崩潰的意識,目光死死攫住臺階下那個小小的身影,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震顫:
“你……要換什么?”
殿堂里死寂得可怕。黃金天平的瘋狂嗡鳴如同瀕死的蜂群,在達到某個頂點后,驟然衰弱下去。那些狂舞的金色齒輪虛影如同被戳破的泡沫,啵的一聲,紛紛碎裂、消散在凝固的金色光海中。震顫的臂桿緩緩停滯,最終恢復成那永恒不變的微妙平衡,只是表面流轉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許多。
臺階下,那個瘦小的身影依舊僵硬地站著,像一尊被恐懼和渴望同時凍結的泥塑。殿堂穹頂灑下的輝煌金光,冰冷地勾勒著她襤褸衣衫的邊緣和她腳邊那兩行刺眼的泥濘腳印。她那只托著墨藍星石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著。
我的問題——“你要換什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她空洞死寂的眼底激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深不見底的冰層下,瘋狂燃燒的渴望之火似乎跳動了一下,變得更加熾烈,幾乎要沖破那層凝固的痛苦外殼。
她張了張嘴,干裂起皮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仿佛在積攢著某種沖破枷鎖的勇氣。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的艱難聲響。最終,一個極其微弱、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氣息的聲音,如同游絲般飄了出來,在空曠死寂的殿堂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力…力量……”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像是聲帶被粗糲的砂紙磨過,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瀕臨崩潰的顫抖。
“能活下去的……力量……”她補充道,聲音微弱下去,卻更加清晰地指向了核心。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她自己焚毀。“像您……一樣……不再挨餓……不再挨打……不再……”后面的話語被劇烈的喘息吞沒,她瘦小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仿佛說出這幾個字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
像您一樣。
這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入我意識深處那片剛剛被強行撕裂、尚未愈合的混亂地帶!
“活下去的力量”……“不再挨餓挨打”……
多么樸素!多么卑微!卻又多么……熟悉!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冰冷嘲弄和巨大悲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我試圖維持的最后一絲理智堤壩!臺階下女孩那卑微的祈求,與我靈魂深處某個同樣卑微、同樣在絕望中嘶吼的聲音,在扭曲的時空里轟然重合!
黃金天平仿佛感應到了我靈魂的震蕩,秤盤再次發出低沉的嗡鳴,微微震顫起來。這一次,不再是失控的狂舞,而是某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共鳴。在它左側的黃金秤盤中心,一點極其純粹、仿佛凝聚了億萬星辰精華的墨藍色光芒,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來!那光芒柔和而深邃,緩緩旋轉、流淌,勾勒出一顆圓潤石頭的虛影——正是女孩手中那顆墨藍星石的完美投影!億萬細小的金色光點在虛影中閃爍跳躍!
與此同時,右側的黃金秤盤,并沒有如常浮現出代表交易籌碼的虛影,而是猛地蕩漾開一片渾濁、粘稠、仿佛由無數破碎畫面和絕望嘶吼組成的灰暗迷霧!迷霧中,無數混亂的影像瘋狂閃爍、旋轉、試圖凝聚——是醉漢商人獰笑的嘴臉!是學徒阿倫被拖走時絕望空洞的眼神!是病童蠟黃臉上滿足的笑容!是老乞丐渾濁眼中幽暗的火焰!是冰冷的鵝卵石灘!是散發著惡臭的魚市!是城墻根下漏風的破棚!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咳嗽!是凍僵的腳趾!是火辣辣的臉頰!是后腦勺撞擊墻壁的悶響!是胃袋瘋狂的絞痛!是深入骨髓的、無休無止的寒冷!
這些影像!這些聲音!這些深入骨髓的感覺!
它們……是我的記憶!是我在盧森堡河岸掙扎求存、浸透了血淚和屈辱的過往碎片!
此刻,它們正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從我的意識最深處粗暴地抽取、剝離!如同活生生撕開尚未愈合的舊創,將里面最污穢、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血肉和膿瘡暴露在輝煌的金光之下!
“呃啊——!”
劇烈的、源于靈魂被撕裂的劇痛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化作一聲短促而壓抑的痛呼!我的身體猛地一晃,手死死扣住黃金王座冰冷的扶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指尖深深陷入那不知名金屬的雕花之中!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視野里的一切——輝煌的殿堂、震顫的天平、臺階下那個瘦小的身影——都在瘋狂旋轉、扭曲、變形!
混亂的漩渦中,一個冰冷、宏大、毫無感情的聲音,仿佛直接在我意識的核心響起,如同神明的宣判:
【交易契約成立。】
【支付物:記憶碎片——“河岸上的秤砣”(含:饑餓、寒冷、欺凌、屈辱、初識不公之交易、病童之暖、學徒之殤、老乞丐箴言之惑……)】
【支付方:財富權柄持有者。】
【收取物:力量之種——“生存之基”。】
【接收方:契約請求者。】
不!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這不是交易!這是掠奪!是對我存在根基最徹底的剝奪!那些記憶,無論多么痛苦,多么不堪,它們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基石!是我從河岸污泥中一步步爬上這黃金王座的唯一見證!失去了它們,我還剩下什么?一具被財富填充的空殼?一個只記得“女大公”頭銜的符號?
我試圖抗拒!試圖用意志去阻止那剝離的過程!但黃金天平的力量浩瀚無邊,冰冷無情。它如同一個精準而殘酷的磨盤,無視我的掙扎,緩慢而堅定地碾磨著,將那些浸透了血淚的碎片從我的意識中一點點剝離、粉碎、抽取!每剝離一分,意識深處就多出一塊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空白和虛無!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靈魂被掏空般的巨大虛弱感!
臺階下,那個瘦小的女孩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她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掌心那顆光芒愈發璀璨的墨藍星石,眼中燃燒的渴望之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她感受到某種變化正在發生,某種她夢寐以求的東西正在降臨。
在意識被劇痛和虛無感撕扯的間隙,一個更冰冷、更驚悚的念頭閃電般擊中了我——
為什么是她?
為什么偏偏是她拿著這顆石頭?這顆……似乎與我有著某種宿命般聯系的石頭?
她是誰?!
我強忍著靈魂撕裂的劇痛和眩暈,目光穿透眼前旋轉的血色和混亂的光影,再次死死地投向臺階下的那個女孩!試圖穿透她那卑微襤褸的外表,看清那靈魂深處的真相!
她的臉……那蠟黃、瘦削、沾滿污泥的臉……那深陷的眼窩……那干裂的嘴唇……
那空洞死寂卻又燃燒著瘋狂渴望的眼神……
這眼神!這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熟悉感!
一個名字……一個早已被遺忘在盧森堡河岸污泥深處、只屬于那個在寒冷和饑餓中掙扎爬行的影子般的孩子的名字……它如同沉船般掙扎著要浮出記憶的漆黑水面!它就在舌尖!它幾乎要沖口而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黃金天平右側的秤盤猛地爆發出最后一輪刺目的灰暗光芒!那片由我痛苦記憶碎片組成的渾濁迷霧瞬間被徹底抽空!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生命本源被硬生生挖走一大塊的巨大空虛感和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劇痛達到了頂峰!眼前徹底被猩紅和黑暗覆蓋!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底的深淵急速墜落!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個帶著無盡疲憊、自嘲和巨大虛無感的嘆息,如同從遙遠的地底傳來,不受控制地從我口中逸出,回蕩在只剩下天平微弱嗡鳴的死寂殿堂里:
“呵……我已兌換過太多次記憶,竟然連最初的名字……也記不清了嗎?”
黑暗徹底吞噬了意識。
無邊的黑暗,粘稠,沉重,仿佛浸透了盧森堡河底最污濁的淤泥。意識在其中沉浮,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錨點。只有靈魂深處那被強行撕裂、掏空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冰冷地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視野先是模糊一片,如同蒙著一層厚重的水霧。殿堂穹頂那熟悉的、由無數燃燒著金光的巨大水晶構成的星圖,率先映入眼簾。光芒依舊輝煌,卻失去了往日的溫度,只余下一種冰冷的、非人的壯麗。黃金天平的嗡鳴早已平息,它安靜地躺在我依舊有些發麻的掌心,恢復了那永恒不變的微妙平衡,只是流轉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幾分,帶著一種……飽食后的饜足?
靈魂深處那撕裂般的劇痛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巨大的、令人心悸的……虛無。仿佛身體里某個至關重要的部分被永久地挖走了,留下一個冰冷、空洞、不斷回響著風聲的巨大窟窿。我試圖去回想,去觸摸那些剛剛被剝離的記憶——醉漢的耳光、病童的笑容、學徒的絕望、老乞丐的話語……但它們如同被投入烈焰的冰雪,只留下一片模糊、扭曲、無法拼湊的殘影,以及一種強烈的、揮之不去的“缺失感”。只剩下一個冰冷的結論烙印在意識里:它們被支付了,為了某個交易。
交易!
一個激靈瞬間貫穿了疲憊的身體!我猛地坐直了身體,目光如電,帶著一種近乎兇戾的急切,射向臺階之下!
那里,空無一人。
光滑如鏡的黑色曜石地面,冰冷地倒映著穹頂輝煌的金光和我的身影。之前那個瘦小、卑微、赤腳沾滿泥濘的身影,連同那兩行刺眼的腳印,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在女孩剛剛站立的位置,空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漣漪。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開的最后一圈波紋。在那漣漪的中心,一點微不可察的、全新的、帶著頑強生命力的“力量”氣息,如同初生的幼苗,正在冰冷的殿堂空氣中悄然萌芽,又迅速隱沒。
她走了。帶著她所求的“生存之基”。
而我,支付了“河岸上的秤砣”。
冰冷的空虛感再次席卷而來,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和……宿命般的了然。黃金天平在我掌心的冰冷觸感,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實。
最初的……名字……
那個在盧森堡河岸的污泥與寒冷中,被呼來喝去、如同野狗般活著的名字……它是什么?
我用力地、近乎偏執地在腦海中挖掘、搜尋。但那個名字,連同承載它的所有卑微記憶,都如同沉入最深的海溝,被剝離后的虛無徹底吞噬。無論我如何努力,意識中只回蕩著那個帶著最初惡意和最終權柄的稱呼——
公爵。
一個冰冷的、沉重的、刻在權柄基石上的符號。
一絲冰冷的、自嘲的弧度,緩緩爬上我的嘴角。
女大公?
也罷。
殿堂里死寂無聲。穹頂星圖的金光冰冷地流淌。我緩緩抬起手,指尖拂過黃金天平冰冷光滑的臂桿,感受著那永恒不變的微妙震顫。然后,一個清晰、冰冷、帶著重新凝聚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權威的聲音,打破了這片輝煌的沉寂,仿佛在為這場荒謬的交易畫下最終的句點,也為自己重新錨定存在的坐標:
“那么,從今往后……”
聲音在空曠的殿堂里回蕩,帶著金屬般的質感。
“就叫我‘女大公’。”
指尖下的黃金天平,似乎微微震顫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