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屬觸感,永恒地貼合著我的指腹。
掌心黃金天平細微的震顫,億萬次地平衡著難以想象的財富洪流。殿堂穹頂的水晶星圖燃燒著永恒的金光,照耀著下方堆疊如山的金磚、奔涌的液態寶石、懸浮的古老契約……這里是價值的圣殿,是財富的終極具象。
然而,意識深處,那濃重的水腥氣與腐爛稻草的味道,如同頑固的幽靈,再次翻涌上來,試圖淹沒這冰冷的輝煌。那個用墨藍星石換取“力量之種”的小女孩空洞又燃燒著渴望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剛剛被“河岸上的秤砣”記憶剝離所留下的、巨大而虛無的傷口上。
“女大公……”
我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冰冷沉重的符號,指尖無意識地用力,黃金天平冰冷的棱角硌著指骨。盧森堡的過往,那些浸透了血淚與不公的碎片,已被支付、模糊,但它們留下的空洞,卻比記憶本身更具存在感。
記憶的殘片在虛無中沉浮,如同渾濁河底的淤泥。一些模糊的輪廓逐漸顯現:不再是城墻根下漏風的破棚,而是一個更嘈雜、更油膩、氣味更刺鼻的所在。
空氣是凝固的油脂、劣質麥酒、汗臭、嘔吐物和木柴煙灰的混合物。聲音是鼎沸的人聲、粗魯的哄笑、杯盤碰撞的脆響、醉漢的囈語和老板娘尖利的呵斥。光線昏暗渾濁,僅靠幾盞掛在黑乎乎橫梁上的油燈提供,燈罩積滿油垢,光線只能艱難地撕開一小片昏黃。
這里是“鐵手”酒館。盧森堡碼頭區無數家類似酒館中的一個,像一塊吸附在龐大城市軀體上的、散發著惡臭的油膩苔蘚。
而我,是這塊苔蘚上最新鮮、也最廉價的養料。
“嘿!小耗子!別裝死!把地給我拖干凈!眼睛長在屁股上了?沒看見那些腳???!”一個粗嘎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耳膜。
說話的是酒館老板,人如其號——“鐵手”。并非他手硬如鐵,而是他攥緊每一枚銅板時,手指關節會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鐵青色。他身材矮壯,脖子幾乎看不見,一顆油光發亮的腦袋直接架在敦實的肩膀上,臉上永遠帶著一種刻薄的精明。他正用那雙渾濁、布滿血絲的小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或者說,盯著我腳下那塊剛剛被一個醉醺醺的水手踩臟的地板。
我正跪在冰冷油膩的石板地上,雙手泡在一個巨大的、邊緣破損的木桶里。桶里是混合了強堿的滾燙熱水,用于清洗堆積如山、沾滿食物殘渣和嘔吐物的杯盤碗盞。刺鼻的堿味混合著餿臭,熏得人頭暈目眩。滾燙的水汽灼燒著臉頰,而浸泡其中的雙手,早已失去了知覺,皮膚被泡得發白發皺,指縫和虎口處裂開了幾道鮮紅的口子,被堿水一蜇,鉆心地疼。
“是,鐵手老板?!蔽业穆曇舾蓾槟?,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馴服。我費力地從堿水里抽出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在同樣油膩的粗麻圍裙上胡亂抹了兩下,然后抓起旁邊那根粗糙的木柄拖把,浸入旁邊一個稍干凈些的水桶里——那水也早已渾濁不堪。
拖把沉重得像灌了鉛。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提起來,擰干,然后開始用力擦拭地上的污漬。水漬混合著泥濘、酒液和不知名的穢物,在地板上留下黏膩的痕跡。每一次用力,手心的傷口就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堿水滲透進去,火燒火燎。
酒館里人聲鼎沸,各色人等如同渾濁河流中的浮沫:
商人:圍坐在角落一張相對干凈的橡木桌旁,聲音壓得略低,但掩飾不住急切?!啊鹛m德那邊的呢絨(實物財富)價格又漲了!該死的英格蘭佬封鎖了海峽!我們運過去的鐵器(實物財富)換不回等值的貨!這一趟怕是要虧掉銀法郎(貨幣財富)!”
傭兵:敞著臟污的皮甲,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將一把豁口的匕首“哐當”拍在桌上,唾沫橫飛:“……嘿!你們是沒看見!那波西米亞佬的盔甲,像紙糊的一樣!老子一刀下去……嘩啦!那銀扣子(戰利品/實物財富)就歸我了!夠喝他娘的一個月好酒(情感價值/消耗品)!”周圍響起一片帶著羨慕和懷疑的哄笑。
市民:坐在吧臺邊,愁眉苦臉地啜飲著最廉價的麥酒。“……伯爵大人又要加稅了!說是為了防備該死的勃艮第人(風險/未來支出)!我那點銅法郎(貨幣財富),連黑面包都快買不起了!這日子……”
酒館中央,靠近門口的位置,總是最熱鬧的地方。那里擺著一張粗糙的木桌,后面坐著一個穿著考究細亞麻長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男人。他是城里有名的“錢販子”老吉約姆。他面前攤開幾本厚厚的賬冊,幾架小巧卻極其精密的黃銅天平在油燈下閃著光。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于耳——那是金法郎、銀法郎、銅法郎在他手中被快速掂量、檢驗成色、互相兌換的聲音(貨幣流通/價值衡量)。人們圍著他,焦急、諂媚、算計,用各種貨幣、小額票據甚至實物抵押品(如一枚銀戒指),換取急需的其他錢幣??諝庵袕浡饘俚谋錃庀⒑蛯ω敻怀嗦懵愕目释?/p>
“鐵手”老板就是這里的??汀K镁起^每日流水(主要是銅法郎和少量銀法郎),通過老吉約姆,換成更易儲存和支付大宗貨款的銀幣,或者偶爾兌換一枚閃亮的金法郎,小心翼翼地藏進他那個從不離身的、油膩的皮錢袋深處。每一次兌換完成,他那張油臉上都會短暫地綻放出一種純粹的、貪婪的滿足。
而我,日復一日地勞作:清洗、拖地、搬運沉重的酒桶、清理嘔吐物、忍受客人的呵斥和偶爾的踢打。報酬?每天結束時,“鐵手”會像施舍骨頭給野狗一樣,將三枚冰冷的、邊緣磨損嚴重的銅法郎“啪”地一聲拍在我同樣冰冷的手心里。
“拿著!小崽子!管你兩頓飯(劣質黑面包和稀薄的菜湯),還給你地方睡(酒館后廚冰冷的石板地),夠仁慈了!別不知足!”他總是這樣惡聲惡氣地說,眼神卻緊緊盯著我收錢的動作,仿佛怕我多拿了一枚。
三枚銅法郎。在盧森堡,這勉強夠買一個最劣質的黑面包,或者一小塊發霉的奶酪。為了這點微薄的貨幣財富,我付出了什么?
是每天超過十個時辰、幾乎沒有喘息時間的勞力(時間財富)。
是雙手長年累月浸泡在強堿滾水中,皮膚潰爛、指節變形帶來的永久性損傷(健康財富)。
是尊嚴被隨意踐踏,像酒館地板一樣被反復擦拭的屈辱(精神財富)。
是睡眠嚴重不足、永遠處于饑餓邊緣的虛弱狀態(生命力財富)。
規則1的冰冷輪廓,在這油膩污穢的酒館里,在我日復一日的痛苦中,變得無比清晰:財富的形態千變萬化,而健康、時間、尊嚴、生命力……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同樣是極其昂貴的財富,卻常常被用來支付最廉價的銅板。這種交換,從來就不對等。
我曾路過城西的皮革行會作坊。高大堅固的石砌建筑,里面傳出有節奏的敲打聲和刺鼻的鞣制氣味。門口掛著行會的徽章——一只張開的手掌托著天平。我遠遠看到過里面穿著統一亞麻短袍的學徒,雖然也辛苦,但至少手上戴著防護的皮指套。我想進去,哪怕只是當個打雜的學徒工,至少能學到一門手藝(未來的財富潛力),不用再把手泡爛。
我鼓起勇氣,在一個行會師傅經過時,卑微地提出了請求。
那師傅停下腳步,用打量牲口般的眼神掃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潰爛的手上停留片刻,皺了皺眉?!靶袝W徒?”他嗤笑一聲,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小子,知道規矩嗎?想進這扇門,先交十個銀法郎(貨幣財富)的‘入門費’!你有嗎?十個銀法郎!不是十個銅子兒!”他伸出十根粗壯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仿佛那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十個銀法郎!相當于我三百多天的工錢!一個在“鐵手”酒館不吃不喝、活過一年也攢不下的天文數字!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氣泡,瞬間破滅。行會的門檻,是用冰冷的銀幣鑄就的,將我牢牢擋在外面。
這天傍晚,又是筋疲力盡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忍著雙手鉆心的疼痛和胃里火燒火燎的饑餓,走到吧臺前。油膩的臺面上殘留著酒漬?!拌F手”老板正唾沫橫飛地跟一個熟客吹噓他新進的一桶“上好”麥酒(實則兌了水)。
“老板…工錢。”我的聲音嘶啞無力。
“鐵手”被打斷,不耐煩地轉過頭,小眼睛里的厭惡毫不掩飾。他看也沒看我,隨手從油膩的錢袋里摸出兩枚銅法郎,像丟垃圾一樣,“叮當”兩聲丟在吧臺濕漉漉的臺面上。
兩枚。
不是三枚。
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沖上頭頂!連日來的疲憊、疼痛、屈辱和積累的絕望,如同被點燃的干柴,瞬間爆發出驚人的火焰!
“是三枚!”我的聲音第一次不再馴服,而是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像受傷野獸的低吼。連我自己都驚訝于其中的憤怒。
“鐵手”老板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這只“小耗子”敢頂嘴。隨即,他的油臉漲成了豬肝色,怒氣勃發:“小雜種!反了你了?!今天打碎了一個杯子!不用賠嗎?!兩枚!愛要不要!滾!”
打碎杯子?那明明是一個醉醺醺的傭兵推搡時碰掉的!他當時還哈哈大笑!
憤怒和巨大的不公感像巖漿一樣在胸腔里奔涌、沖撞,幾乎要炸開!眼前“鐵手”那張猙獰油滑的臉,學徒行會緊閉的大門,潰爛流膿的雙手,永遠填不飽的肚子……所有被剝削、被踐踏、被剝奪的畫面瘋狂閃現!
就在這極致的憤怒和絕望頂點,一種奇異的感覺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
周圍的喧囂——商人的爭吵、傭兵的狂笑、杯盤的碰撞、錢販子的叮當聲——瞬間被拉遠、模糊,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眼前的一切景象開始扭曲、旋轉,只剩下“鐵手”老板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他面前吧臺上那兩枚沾著酒漬、反射著昏黃燈光的銅法郎,被無限放大。
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失衡感,如同實質的沉重巨石,轟然壓在我的心頭!我清晰地“感覺”到,在我和“鐵手”之間,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巨大天平。我這邊,堆積如山的是我付出的時間、健康、尊嚴、痛苦……它們沉重得讓秤盤深深沉入地底!而“鐵手”那邊,那兩枚輕飄飄的銅法郎,簡直像兩片羽毛!這種極端的失衡,扭曲了空間,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眩暈和惡心。
一股冰冷而陌生的力量,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驚醒,從我靈魂深處那巨大的虛無空洞中猛然竄出!它并非溫暖,卻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動,一個冰冷、低沉、仿佛不屬于我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回響,清晰地吐了出來,直接穿透了那層模糊的水幕,釘入“鐵手”的耳中:
“你欠我的……何止是銅板?!?/p>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酒館的喧囂!
“鐵手”老板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了。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噎住,小眼睛猛地瞪圓,瞳孔深處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和茫然。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就在這時!
“哐當!嘩啦——!”
一聲刺耳的巨響在他頭頂炸開!
懸掛在吧臺上方橫梁上、一個裝滿當日部分營業款(主要是銀法郎)的沉重皮質錢袋,那原本牢固的鐵掛鉤,竟毫無征兆地、齊根斷裂了!
沉重的錢袋裹挾著至少幾十枚銀光閃閃的法郎,如同復仇的隕石,精準無比地、狠狠地砸在了“鐵手”老板那只穿著厚實皮靴、正踩在酒桶上的右腳腳背上!
“嗷——?。?!”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嚎瞬間壓過了酒館里所有的聲音!“鐵手”老板整個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肥貓一樣彈跳起來,抱著劇痛的右腳,單腿瘋狂地蹦跳著,油光發亮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和難以置信的痛苦扭曲。銀幣散落一地,叮當作響,滾得到處都是。
整個酒館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荒誕又詭異的一幕。商人的交談戛然而止,傭兵的笑聲卡在喉嚨里,錢販子老吉約姆撥弄天平的手指僵在半空。
而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
那奇異的力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喧囂重新涌入耳中,眼前的景象恢復了正常。但剛才那種清晰的“失衡感”,那種冰冷力量涌出的感覺,以及那句不受控制脫口而出的話語……無比真實!
手腕內側,傳來一陣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灼熱感!如同被燒紅的烙鐵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下意識地猛地擼起破爛的袖子。
在昏暗油膩的光線下,在我同樣布滿污垢和傷痕的手腕內側,一個極其淡薄、近乎透明的金色印記一閃而過!
那印記……像一架極其精巧、對稱無比的天平!
它只存在了不到半息的時間,便如同水汽般消散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出現過。但那瞬間的灼熱感和清晰的圖案,卻如同烙印般刻進了我的腦海深處!
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恐懼?震驚?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對未知力量的悸動?
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捂著腳哀嚎打滾的“鐵手”,越過混亂驚愕的人群,死死地投向酒館那扇油膩昏暗的大門。
門口的光影里,不知何時,倚著一個佝僂的身影。
是那個老乞丐!
他依舊裹著那件破敗如漁網的厚重毯子,枯瘦的身形幾乎與門框的陰影融為一體。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清晰,穿透了混亂的空氣,精準無比地落在我剛剛顯現過印記、此刻已空空如也的手腕上!
他那如同枯樹皮摩擦的臉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扯出一個難以解讀的、仿佛洞悉一切卻又諱莫如深的古怪表情。那渾濁的眼底,兩簇幽暗的火焰似乎跳動了一下,帶著一絲……了然?還是……期待?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直視著我靈魂深處那片剛剛被喚醒的、冰冷而巨大的虛無,以及其中悄然滋生的、一絲微不可察的金色微光。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種確認,身影悄無聲息地向后一縮,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瞬間消失在門外盧森堡城沉沉的暮色之中。
只留下酒館里“鐵手”殺豬般的嚎叫,滿地亂滾的銀幣,和站在一片狼藉中央、手腕殘留著幻痛、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的我。
錢販子老吉約姆最先反應過來,他渾濁的眼睛掃過滿地銀幣,又掃過哀嚎的“鐵手”,最后,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和深沉的算計,落在了我的身上,停留了足足好幾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飛快地撥弄起他的黃銅天平,叮當聲再次響起,卻似乎比平時更加急促、更加冰冷。
旁邊一個商人打扮的人,一邊彎腰幫忙撿拾滾到腳邊的銀幣,一邊壓低聲音對同伴急促地說:“……看見了嗎?真是邪門!……不過現在誰還顧得上這個?聽說盧森堡伯爵大人為了備戰勃艮第人(戰爭風險),正在瘋狂籌集軍費(貨幣需求)!所有金庫都在收緊銀根(貨幣流通性緊張),借貸的利息(資金成本)都快漲上天了!這世道……”
他的話語飄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里,如同遙遠的背景噪音。我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腕那轉瞬即逝的灼熱、那驚鴻一瞥的天平印記,以及老乞丐那洞穿一切的眼神里。
學徒的代價,沉重如山。而天平的微光,已在最深的絕望和憤怒中,悄然點亮。它預示著什么?是救贖?還是更深沉的、我尚無法理解的……代價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