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的寒風,依舊在血色圣壇的廢墟外圍徒勞地嘶吼,卷起帶著鐵銹和冰晶的碎屑。廢墟中央,那塊鋪著格格不入的青花桌布、架著沸騰黃銅火鍋的“宴席”區域,成了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暖源。麻辣霸道的香氣與血腥、臭氧、冰冷金屬味激烈地搏斗著,形成一種荒誕的嗅覺交響。
唐露露坐在主位,液態銀灰的身軀在荊棘王冠的光暈下流淌著無機質的光澤,動作卻精準地執行著“涮燙”的程序。安雅的意識碎片懸浮在她頭頂,咋咋呼呼地招呼著:“老索,音樂再帶勁點兒!海老頭,動筷子啊!E7-03,你那破槍能下飯還是咋的?”
索菲亞的哀嚎場浮雕上,痛苦的面孔紋路光芒流轉,低沉嗡鳴的背景音里,一絲帶著奇異節奏的旋律頑強地鉆出來,如同冰棱敲擊著凝固的淚珠,奏響屬于魔女的挽歌與狂歡。海因里希沉默的虛影終于伸出手,觸碰面前碗里那片裹滿香油蒜泥的毛肚。E7-03的警戒輪廓似乎也松懈了一根無形的弦。
人偶魔女莉莉絲用僵硬的姿態戳著碗里的肉,空洞的眼神掃過全場。疫醫魔女薇奧拉則對著翻滾的紅湯,手指神經質地虛點,口中念念有詞關于熵增和分子死亡之舞的囈語。
就在這時,桌子最邊緣、靠近反應堆冰冷陰影的角落里,空氣仿佛被凍結了一瞬。不是劇烈的空間扭曲,更像是濃稠的灰霧無聲無息地從虛無中滲出、凝聚。霧氣并不擴散,只是緊密地包裹著一個相對嬌小的輪廓,仿佛一件過于寬大的、不斷流動的灰色斗篷。
灰霧的濃度很高,只能勉強看出兜帽下沿一點蒼白得過分的下巴尖,以及兜帽深處兩點極其微弱、如同遙遠星燼般的幽藍光芒——那是她的眼睛。她懷里似乎緊緊抱著什么東西,被灰霧遮掩著看不真切。一股深入骨髓、仿佛能凍結靈魂本質的寒意,以她為中心悄然彌漫開來,連翻滾的火鍋紅湯表面都短暫地凝滯了一下,升騰的熱氣似乎都矮了幾分。
這就是告死魔女,默然。她的世界,早已在永恒的寂靜中徹底沉淪。
“嚯!又來一位!”安雅的碎片大咧咧地招呼,“這位…呃…灰撲撲的小姐妹,別站邊兒上啊,過來坐!露老板請客,管夠!”
灰霧似乎輕微地波動了一下,那兩點幽藍的光芒閃爍得急促了些。兜帽下的腦袋似乎更低垂了一點,整個人往陰影里又縮了縮,仿佛想把自己徹底藏進灰霧里。沒有回應,只有那股寒意更加明顯了。
莉莉絲空洞的眼珠轉向灰霧,嘴角的僵硬弧度似乎加深了一毫米:“哎呀呀,一個…害羞的小死神呢?真可愛。”她的聲音甜膩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的探究。
薇奧拉也從她的分子狂想中暫時抽離,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鏡,狂熱的目光掃向默然:“驚人的低溫場!這能量逸散模式…簡直像絕對零度在局部具象化!你的世界…是熱寂終點嗎?數據!我需要你的熵變數據!”
灰霧猛地一顫!像是受驚的小動物。兜帽下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幾乎被火鍋咕嘟聲和索菲亞的哀歌BGM淹沒的吸氣聲。那兩點幽藍光芒慌亂地閃爍著,完全避開了薇奧拉灼熱的視線。她抱著懷里東西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緊了。
露露銀灰色的臉依舊毫無表情,但覆蓋著銀膜的左眼微微轉動,鎖定了那片不安的灰霧。她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銀色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
“滋啦——”
一根纖細、頂端卻異常鋒利的液態金屬荊棘,如同擁有生命般,瞬間刺穿了翻滾紅湯中一片厚實的雪花牛肉。荊棘精準地卷著那片瞬間燙熟的、滴著紅油的肉片,平穩而迅速地送到了默然面前——一個同樣由液態金屬瞬間塑形、凝結著細小冰晶荊棘花紋的碗碟憑空出現在她面前的桌上。
肉片穩穩落下,香油蒜泥的蘸料在碗底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吃。”露露冰冷的聲音響起,如同金屬敲擊,沒有任何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灰霧再次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內部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掙扎。那兩點幽藍光芒死死盯著碗里那片冒著熱氣的肉,又飛速地瞥了一眼露露那毫無波瀾的銀色面容,最后慌亂地垂下。兜帽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那聲音…極其微弱,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許久未曾開口說話的干澀和滯塞,更關鍵的是,它斷斷續續,時不時就咬住了自己的舌頭,顯得異常笨拙和緊張:
“謝…謝謝…但…但我不…不需要…進食…的…”最后一個“的”字,聲音幾乎細若蚊吶,而且明顯在“需”字那里舌頭打了結。
“哎呀,聲音也好小好可愛!”安雅的碎片夸張地捂(虛)住胸口,“露老板讓你吃你就嘗嘗嘛!這可是慶功…呃,殺青飯!儀式感懂不懂!”
莉莉絲用她那沒有生命的兔子玩偶輕輕碰了碰默然灰霧的邊緣(玩偶接觸灰霧的部分瞬間覆蓋了一層白霜),空洞地說:“嘗嘗吧,小死神。‘味道’…也是一種有趣的…‘終結’體驗報告哦。”她的話語里帶著某種只有同類才能理解的暗示。
薇奧拉則更加直接:“食物進入消化系統的崩解過程!從有序到無序的完美熵增樣本!觀察!我需要觀察你如何‘處理’它!”
在幾道目光(以及露露那平靜卻極具壓力的注視)下,灰霧包裹的小小身影似乎僵硬成了冰雕。過了好幾秒,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一只極其蒼白、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小手,顫巍巍地從灰霧斗篷的袖口伸了出來。那手指近乎透明,指甲是淡淡的冰藍色。
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那雙由荊棘瞬間編織成的、同樣帶著涼意的筷子。嘗試了幾次,才勉強夾起那片對她來說似乎有些大的牛肉片。幽藍的光芒緊緊盯著肉片,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
然后,在眾人(魔女/碎片)的注視下,她做了一個讓除了露露之外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動作。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片裹著蘸料的牛肉,遞到了自己懷里一直緊緊抱著的東西面前。
灰霧散開了一點點,露出了她懷中之物——那并非武器或法器,而是一只同樣由半透明灰霧凝結而成的小兔子。兔子只有巴掌大,眼睛是兩粒更小的幽藍光點,長長的霧狀耳朵軟軟地耷拉著,看起來安靜又無害。
“小…小灰…你…你嘗嘗…”默然的聲音依舊結巴,帶著一種對懷中小兔獨有的、笨拙的溫柔,“露露…姐姐…給的…”
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用了“姐姐”這個稱呼。那名叫“小灰”的霧狀兔子,用虛無的鼻尖(如果那算鼻子)輕輕碰了碰牛肉片,然后,那片牛肉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如同被無形的力量侵蝕,瞬間失去了所有色澤和水分,化作了一小撮極其細微、冰冷的灰色塵埃,飄散在空氣中,連一絲油星都沒留下。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帶著一種絕對的“終結”意味。
“它…它說…謝謝…但…但是…沒…沒有味道…”默然低著頭,對著懷里的小灰兔,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沮喪,仿佛是小兔子沒吃到好東西讓她很難過。她的耳尖(如果灰霧下有耳朵的話)似乎泛起了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害羞的粉色光暈——這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顯得極其突兀。
“噗…”安雅的碎片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憋住,“咳咳…那啥…小灰兔還挺挑嘴哈?”
莉莉絲空洞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覺得這情景比她那些壞掉的玩偶更有趣。薇奧拉則失望地撇了撇嘴:“直接熵化?跳過中間過程?太浪費數據了!”
露露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她的液態金屬臉龐依舊平靜,但那只覆蓋銀膜的左眼中,億萬道數據流似乎閃爍了一下,最終歸于一種…近乎理解的沉寂。她沒有再強求默然“吃”,只是又控制著荊棘筷子,從鍋里撈起一塊凍豆腐,放進了默然的碗里。凍豆腐在寒冷的灰霧籠罩下,幾乎瞬間就失去了熱氣。
默然看著碗里的凍豆腐,又看看懷里安靜的小灰,兜帽下的幽藍光芒似乎柔和了一點點。她沒再嘗試喂小灰,只是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冰冷的豆腐,指尖接觸的地方,豆腐表面瞬間凝結出一層更致密、更寒冷的冰晶。她似乎對這個溫度感到一絲滿意。
就在這時,那個被荊棘卷來、權當“不吉利果盤”的霍夫曼殘破頭盔,靜靜地躺在桌邊。頭盔內部,似乎有極其微弱、混亂的思維碎片在無意識地涌動,那是索菲亞冰棱爆發后殘留的、屬于霍夫曼的瘋狂與執念,如同即將熄滅的余燼。
默然周身的灰霧,似乎對那點微弱的“死亡余燼”產生了某種本能的牽引。她懷中的小灰兔,兩粒幽藍的眼珠也轉向了頭盔的方向。
默然自己似乎并未察覺,只是沉浸在和小灰以及那塊凍豆腐的“低溫交流”中。但她的灰霧,卻像有生命般,極其緩慢、極其細微地分出一縷,如同最輕柔的蛛絲,悄無聲息地飄向那頂頭盔。
灰霧絲線輕柔地探入頭盔內部,接觸到了那點混亂的思維碎片。
瞬間,默然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呀!”一聲短促的、帶著驚恐和極度不適的輕呼從兜帽下漏了出來,咬字異常清晰,卻充滿了小女孩般的驚惶。她懷中的小灰兔也嚇得霧狀身體一陣波動。
那縷探出的灰霧如同受驚的蛇,猛地縮了回來!速度之快,甚至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冰痕。默然整個人(霧)都往后縮了一大截,幾乎要從荊棘椅子上掉下去,濃郁的灰霧劇烈翻涌,散發出更強烈的寒意,連她面前的碗碟都結上了一層厚霜。兜帽下,兩點幽藍光芒劇烈閃爍,充滿了未散的驚嚇和一種…被“弄臟了”的委屈感。
“不…不要…好吵…好…好亂…好…好痛…”她抱著小灰,語無倫次地低聲呢喃,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咬著自己的舌頭,“壞東西…里面…都是…壞掉的…尖叫…”她似乎被霍夫曼殘留意識中那極致的瘋狂和痛苦碎片給嚇到了。
莉莉絲歪了歪頭,空洞地說:“啊啦…看來小死神…不太喜歡…‘不新鮮’的死亡余味呢。”
薇奧拉則眼睛一亮:“高敏度的死亡感知?!對精神污染殘留物的本能排斥反應?這閾值數據…太有價值了!”
露露的目光掃過受驚的默然,又瞥了一眼霍夫曼的頭盔。沒有任何言語,但一根更粗壯的液態金屬荊棘突然從地面竄出,精準地卷住那頂頭盔,像丟垃圾一樣,“哐當”一聲將其遠遠拋出了廢墟,消失在呼嘯的風雪和黑暗中。
隨著頭盔的消失,默然周身的灰霧才緩緩平復下來,寒意也收斂了一些。她依舊緊緊抱著小灰兔,縮在椅子最深處,像一只受驚后躲在巢穴里的幼獸,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巴和閃爍不定的幽藍眼睛,警惕又茫然地感受著這片混雜著火鍋喧囂、哀歌旋律、以及各種魔女氣息的詭異“溫暖”。
她不再關注食物,只是用冰涼的手指,一遍遍梳理著小灰兔虛無的、霧狀的絨毛,仿佛那是唯一能給她帶來些許安慰的東西。在告死魔女那令人戰栗的權能之下,在見證過世界終焉的冰冷灰霧之中,包裹著的,不過是一個會害怕、會害羞、會結巴、需要抱著小兔子玩偶才能感到一絲安全感的…小小女孩。
索菲亞的哀歌旋律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緒,那冰棱敲擊般的節奏,悄然變得柔和了一些,如同在笨拙地哼唱一首安撫的搖籃曲。露露再次將燙好的食材分給其他人,唯獨沒有再打擾角落那片安靜的灰霧和小兔子。殺青宴的喧囂,魔女的低語,火鍋的沸騰,與那片沉默的、帶著稚嫩怯意的寒冷角落,構成了這血色圣壇廢墟上,最荒誕也最令人心尖微顫的一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