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痂城那浸透鐵銹與絕望的空氣,早已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此刻,鼻腔里卻猝不及防地撞入一股陌生的、近乎囂張的甜膩暖風(fēng)。
綺羅曦密停下腳步。腳下不再是咯吱作響的銹蝕廢料,而是平整得過分、光潔得可疑的某種硬質(zhì)地面。頭頂,沒有虬結(jié)盤繞、噴吐毒霧的管道,只有一片人造的、亮得晃眼的虛假天光,柔和地籠罩下來。空氣里塞滿了各種味道——油脂被高溫炙烤的焦香、糖分過度發(fā)酵的甜膩、以及某種……新鮮食物特有的、幾乎帶著攻擊性的蓬勃生氣。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強(qiáng)大的暖流,蠻橫地沖刷著她被鐵腥味麻痹已久的感官。
她的幾只眼睛在兜帽的陰影下本能地轉(zhuǎn)動。
琥珀豎瞳銳利地掃過四周:一排排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桌上,堆砌著令人眼花的色彩。整只烤雞泛著油亮誘人的焦糖色;小山似的、裹著厚厚面包糠的炸蝦堆在冰山上;流淌著濃郁醬汁的深紅肉排;還有那些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精致小點心,像寶石一樣陳列在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里……沒有銹蝕,沒有腐敗,只有一種赤裸裸的、近乎挑釁的豐盛。食物的香氣如同實質(zhì)的鉤子,狠狠拽著她的胃。
墨黑圓瞳則警惕地捕捉著環(huán)境細(xì)節(jié):衣著整潔(在她看來簡直干凈得過分)的人類在穿梭、談笑、取食。空間開闊,沒有可供藏身的復(fù)雜金屬結(jié)構(gòu),只有幾根光潔的柱子。背景音是餐具碰撞的清脆響聲、模糊的交談聲,還有某種節(jié)奏輕快、毫無威脅的旋律在空氣中流淌。沒有追兵的咆哮,沒有齒輪的死亡嗡鳴。陌生,但似乎……暫時安全?
灰藍(lán)眼則直勾勾地盯著離她最近的一張長桌。那上面,一桶桶堆得冒尖的、裹著金黃色外殼的炸物散發(fā)著致命誘惑。旁邊,一座由不同口味冰淇淋球堆砌的小山,正絲絲縷縷地冒著寒氣。一種極其原始、極其陌生的沖動,壓倒了她所有的警惕和疲憊——饑餓,純粹的、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從胃袋深處兇猛地炸開。
“咕嚕——”
一聲響亮的腹鳴,在相對安靜的自助餐廳一角顯得格外突兀。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走向那個站在明亮區(qū)域、穿著統(tǒng)一制服、胸前別著個小牌子的微胖男人。男人臉上堆著訓(xùn)練有素、仿佛焊上去的笑容。
“歡迎光臨‘饕餮盛宴’自助餐廳!”老板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職業(yè)化的熱情,“請問幾位?用餐標(biāo)準(zhǔn)一位199元,兩小時暢享!本店食材新鮮,品種豐富,包您滿意!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掃過綺羅曦密沾著可疑污漬的破斗篷,“我們有個小小的規(guī)矩,取餐請適量,杜絕浪費(fèi)哦!浪費(fèi)超過200克,可是要額外加收費(fèi)用的!”
杜絕浪費(fèi)?
綺羅曦密兜帽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在焦痂城,浪費(fèi)這個詞本身就帶著奢侈的荒謬感。她抬起一只手(看起來只有一只),隨意地攏了攏破斗篷的領(lǐng)口,那只灰藍(lán)色的眼睛透過兜帽的縫隙看向老板,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沙啞,卻異常平靜:“放心。”
就兩個字,干脆利落,甚至有點敷衍。
老板臉上的笑容似乎更真誠了些。他就喜歡這種看起來“識相”的客人。“好嘞!祝您用餐愉快!”他側(cè)身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
綺羅曦密沒有走向熱鬧的取餐區(qū)中心,而是像一道融入陰影的灰煙,悄無聲息地滑向餐廳最深處、燈光相對昏暗、人跡罕至的角落。那里只有兩張小桌子,被一根粗大的承重柱巧妙地遮擋了大部分視線。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餐廳里忙碌的食客和服務(wù)員們,隱約感覺到一陣不尋常的、帶著某種微妙規(guī)律的風(fēng)。
第一次風(fēng)過,角落那張小桌上,憑空出現(xiàn)了一整只烤得金黃酥脆、散發(fā)著致命香氣的烤火雞。
第二次風(fēng)過,火雞旁邊,疊起了三座搖搖欲墜、裹著金黃面包糠的巨型炸蝦塔。
第三次風(fēng)過,炸蝦塔旁邊,穩(wěn)穩(wěn)落下三個堆滿了深紅色醬汁肉排的、直徑足有半米的碩大盤子。
第四次、第五次……風(fēng)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新鮮得仿佛剛從海里撈上來的、手臂長的龍蝦小山;流淌著濃郁芝士瀑布的、半米高的披薩堡壘;由幾十種不同精致小蛋糕堆砌的、色彩斑斕的甜品高塔;碼放整齊如磚墻的、涂滿黃油的法棍切片陣列;冒著冷氣的、幾十個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球組成的微型雪山……
食物如同被無形的魔法之手搬運(yùn),源源不斷地匯聚到那張小小的角落方桌上。它們層層疊疊,越堆越高,形成了一座散發(fā)著濃郁香氣、挑戰(zhàn)物理極限的、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食物山峰!這座山峰還在不斷地增高、增寬,幾乎要將那可憐的桌子徹底壓垮,甚至開始侵占旁邊那張空桌的地盤。
餐廳里原本的嘈雜聲漸漸低了下去。取餐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端著盤子,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角落。竊竊私語如同漣漪般擴(kuò)散開。
“老天……那、那是一個人吃的?”
“瘋了吧?這得多少錢?”
“老板要哭暈在廁所了……”
“這姑娘……看著瘦瘦小小……”
老板本人也早已被驚動。他站在離那座“食物山”幾米遠(yuǎn)的地方,臉上的職業(yè)笑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嘴角微微抽搐。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昂貴食材,以一種遠(yuǎn)超正常人類消耗速度的規(guī)模被搬到那個角落。心在滴血,但內(nèi)心深處,一股詭異的、屬于商人的興奮感又冒了出來——大胃王!這絕對是百年難遇的超級大胃王!如果她能吃完(這根本不可能!),這噱頭夠他吹三年!
他甚至偷偷摸出了手機(jī),打算錄下這“壯舉”,準(zhǔn)備事后好好“宣傳”一番。他努力維持著笑容,但眼神深處那點僥幸和貪婪的算計,藏都藏不住。
就在這時,那角落堆積如山的食物后面,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什么東西撕裂布帛的“嗤啦”聲。聲音太細(xì)微,淹沒在餐廳的背景音里,沒人注意。
緊接著——
“嘶啦——!”
“咔嚓!”
“噗嗤!”
無數(shù)種聲音瞬間爆發(fā)!像一場混亂而狂熱的交響樂!
龍蝦堅硬外殼被暴力撕開的清脆裂響;烤雞焦脆表皮被輕易扯下的撕裂聲;厚切牛排被精準(zhǔn)分割、汁水四溢的噗嗤聲;法棍面包被掰斷的咔嚓脆響;還有吸吮蝦肉、咀嚼、吞咽的密集聲音……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高效到恐怖的進(jìn)食風(fēng)暴!
那座龐大的食物山峰,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粉碎機(jī),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令人眩暈的速度向下坍塌、消失!
“怎、怎么回事?”一個端著盤子的大媽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快看!那……那是什么?!”一個小伙子驚恐地指著角落,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所有能勉強(qiáng)看到角落情形的食客,動作都徹底僵住了。盤子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只見那座正在飛速消失的食物山后面,不再是那個披著破斗篷的孤單身影。
無數(shù)條手臂!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驟然綻放的、由肢體構(gòu)成的詭異之花!
那些手臂纖細(xì)而靈活,膚色是統(tǒng)一的冷白,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奇異的光澤。它們從斗篷的每一個破口、每一個縫隙里探伸出來,如同擁有獨(dú)立生命的活物!有的手正以驚人的靈巧剝開龍蝦殼,精準(zhǔn)地挑出雪白的蝦肉;有的手五指如鉤,輕易撕扯下大塊烤得焦香的雞肉;有的手握著叉子,閃電般叉起整塊牛排送向后方;有的手則專注于甜品,捏著小巧的蛋糕或挖著冰涼的冰淇淋球……動作流暢、精準(zhǔn)、互不干擾,效率高得令人窒息!
而在那無數(shù)瘋狂舞動的手臂上方,在那兜帽的陰影深處——
光!無數(shù)點幽暗、冰冷的光!
像一片驟然亮起的、詭異而璀璨的星河!那是眼睛!數(shù)十只、上百只眼睛!它們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一!琥珀色的豎瞳冷酷地鎖定著食物最精華的部位;墨黑色的圓瞳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可能存在的“威脅”(比如試圖靠近的服務(wù)員);灰藍(lán)色的眼則閃爍著純粹的、近乎貪婪的滿足光芒;還有其他無法形容形狀和顏色的眼睛,帶著非人的漠然或奇異的興奮……所有的眼睛都在眨動、轉(zhuǎn)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眼前瘋狂消失的食物上!
整個餐廳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角落里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撕扯、咀嚼、吞咽聲,還在持續(xù)不斷地、高效地響著。
老板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剛剛升起的、關(guān)于“大胃王噱頭”的幻想泡沫,“啪”地一聲徹底破滅,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巨大的荒謬感。他手里還端著一碗剛盛好、準(zhǔn)備親自送去給那位“大胃王”以示“敬意”的奶油蘑菇湯。現(xiàn)在,那碗湯在他劇烈顫抖的手中瘋狂地晃蕩著,滾燙的湯汁濺出來,燙紅了他的手背,他卻渾然不覺。
“客、客客客……”老板的牙齒咯咯作響,舌頭像打了死結(jié),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瞪出來,死死盯著那片手臂與眼睛構(gòu)成的恐怖森林,“您……您這手……還有……眼……”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眼前這片超現(xiàn)實的景象里寸寸崩塌、化為齏粉。
食物消失的速度慢了一瞬。
那片瘋狂舞動的手臂和閃爍的眼睛之海,微微停滯了一下。
在無數(shù)手臂的簇?fù)砗蜕习僦槐溲弁摹白⒁暋毕拢莻€被破斗篷包裹的核心位置,傳來一個含糊不清、卻異常平靜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似乎正忙著咀嚼一大塊龍蝦肉:
“哦,原型而已。”一塊龍蝦殼碎片從斗篷的某個破洞里被精準(zhǔn)地“呸”了出來,落在地上,“老板沒想到吧?”那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甚至還帶著一絲“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困惑。
“哐當(dāng)!”
老板手里那碗價值不菲的奶油蘑菇湯終于徹底脫手,砸在地磚上,摔得粉碎。粘稠的湯汁和瓷片四處飛濺,如同他此刻粉碎的世界觀。
兩小時的用餐時限,如同一個荒誕的句號,終于落下。
餐廳里一片狼藉,彌漫著食物殘渣、打翻的飲料和濃烈的恐懼氣味。食客們早已逃散一空,只剩下幾個面無人色的服務(wù)員瑟縮在遠(yuǎn)處。
綺羅曦密從那個被無數(shù)手臂清空的角落陰影里走了出來。破斗篷似乎被重新整理過,勉強(qiáng)裹住了身體,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又恢復(fù)了“人形”——只有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殘留的一點冰淇淋漬,灰藍(lán)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純粹的滿足感。肋下的那只手,似乎還意猶未盡地虛握了一下。
老板癱坐在一張椅子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他看著這個“怪物”慢悠悠地走到收銀臺前。
“結(jié)賬。”綺羅曦密言簡意賅,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沙啞。
收銀員是個年輕女孩,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幾乎按不動收銀機(jī)的按鍵。“一……一位……199元……”她帶著哭腔報出數(shù)字,頭都不敢抬。
綺羅曦密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隨意地伸進(jìn)破斗篷里摸索。沒有錢包,沒有現(xiàn)金。
就在老板眼中剛?cè)计鹨唤z“難道想吃霸王餐?”的驚恐時,魔女的手抽了出來。她指間夾著的,赫然是一張皺巴巴、邊緣發(fā)黑、沾著可疑油漬的……餐券?
老板眼尖,看清了餐券上的字——“饕餮盛宴自助午餐券,價值199元”。這餐券……是他上個月搞活動印的,早就過期作廢了!
“這……過期了……”老板鼓起最后一絲勇氣,聲音干澀地提醒。
綺羅曦密似乎完全沒聽見。她隨手將那張廢券往空中一拋。
呼——
仿佛有一陣無形的氣流卷過。
那張被拋起的廢券,在半空中驟然模糊、扭曲、分裂!
一張變兩張,兩張變四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靜水面蕩開的漣漪!眨眼之間,幾十張、上百張印著“饕餮盛宴”字樣的嶄新餐券,如同被驚起的白色鴿群,在餐廳空曠的上空憑空出現(xiàn),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
它們旋轉(zhuǎn)著,飛舞著,帶著一種無視物理法則的輕盈,覆蓋了打翻的湯漬,覆蓋了碎裂的瓷片,覆蓋了老板徹底呆滯的臉。
“夠了吧?”魔女的聲音帶著一絲吃飽喝足后的慵懶。
她看也沒看漫天飛舞的餐券雨和石化狀態(tài)的老板,隨意地攏了攏破斗篷的領(lǐng)口,轉(zhuǎn)身就朝餐廳門口走去。不成調(diào)的、跑調(diào)的旋律,從她哼著的鼻息里飄出來,那魔性的調(diào)子……依稀正是《最炫民族風(fēng)》。
“蒼茫的天涯是……”
歌聲斷斷續(xù)續(xù),身影已融入門外彌漫起的、不知何時變得格外濃重的灰白色霧氣之中。
老板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那些嶄新的餐券一片片落在他頭上、肩上。他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口那片翻涌的迷霧,那里早已空無一人。
“……我的愛……”他無意識地、夢囈般地跟著哼出了下一句。
然后,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仿佛被這句歌詞燙到。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荒誕感終于徹底淹沒了他,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生銹齒輪卡死的嗚咽,身體一軟,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徹底癱倒在冰冷油膩、鋪滿“嶄新”餐券的地磚上。
門外的霧氣緩緩流動,一塊顏色格外深沉、不起眼的、濕漉漉的東西,正安靜地躺在餐廳門口光潔的地磚縫隙里,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深淵般的滑膩氣息。
世界依然喧囂,都市霓虹閃爍。
但概率的暴走,永不停止。哧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