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壁上的血字,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薇拉預想的更隱秘,也更危險。
刻在七號礦道廢棄入口處的“【7-301塌】【死5】【污為竊】【罰族20年役!】”并未被守衛抹去,那粗糲的黑色炭痕如同礦場黑暗心臟上的一道新鮮傷口,赤裸裸地暴露著。消息在塵族礦工壓抑的喘息和眼神交流中無聲傳遞。下工時,有人會刻意放慢腳步,目光在那片巖壁上飛快地掠過;清晨上工前,也有人借口整理工具,在附近徘徊,只為確認那字跡是否還在。
恐懼與一種壓抑的興奮在礦工間彌漫。恐懼的是律典的威嚴和守衛的恐怖,興奮的是,終于有人敢把這血淋淋的真相刻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在廢棄礦道的陰影里。監工們自然也發現了。起初是咒罵著命令幾個倒霉的礦工去擦拭,但炭筆深深吃進粗糙的巖石紋理,水洗不掉,刮擦反而讓黑色的粉末暈染開,顯得更加刺目。這徒勞的努力很快被叫停,換來的是巡邏守衛在主礦道停留時間的微妙延長,以及工頭們更加嚴苛的監視和呵斥。
空氣變得更加粘稠,無形的壓力像濕冷的礦道霧氣,包裹著每一個人。薇拉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礦工小心翼翼的探尋,有工頭陰冷的審視,更有監工如同毒蛇般掃視的懷疑。她低著頭,跛著腿,將更多精力投入到記賬中,仿佛那冰冷的數字是她唯一的屏障。只有藏在她床板深處的《黑巖黑賬》,頁數在悄然增加。每一條冤案真相,都如同烙印,燙在她的心上。
這種壓抑的平衡,在三天后被打破。
礦場總管巴索,一個如同移動肉山、眼神貪婪而兇狠的男人,在奧托的陪同下,親自“視察”了那片刻字的巖壁。巴索肥碩的手指撫過粗糙的炭痕,油膩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陰鷙的光。
“查。”他只吐出一個字,冰冷得如同礦洞深處的寒氣。
奧托立刻像條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行動起來。調查對象,自然首當其沖是那些“不安分”的塵族。一個平日里沉默寡言、卻曾偷偷向薇拉透露過里戈斷臂真相的老礦工被監工粗暴地拖走。接著是一個目睹過“煤球”出事前礦道掉沙的孩子。鞭子的呼嘯聲和壓抑的慘叫聲,在棚戶區邊緣臨時搭建的審訊棚里斷斷續續傳來,如同鈍刀切割著所有塵族緊繃的神經。
薇拉坐在記賬房里,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聲音,握著炭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每一記鞭響,都仿佛抽打在她的靈魂上。那本攤開的《收支總賬》,在她眼中變成了吞噬血肉的巨獸。是她刻下的字,引來了這場風暴。愧疚和一種更強烈的憤怒在她胸腔里激烈沖撞,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不能再躲下去了。如果沉默換來的只是更殘酷的鎮壓和無辜者的犧牲,那么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在漆黑礦道里點燃的火把,驟然照亮了她混亂的思緒——質問律典守衛!
守衛代表律典的意志,是規則最直接的化身。它們冰冷、強大、邏輯至上。但薇拉在廢棄礦道的成功刻字,讓她看到了它們邏輯的縫隙——它們只對“明確違規”和“待裁決事務”做出反應。如果她能在守衛例行巡查時,以“質疑裁決公正性”為由,直接指向那刻在巖壁上的冤案事實,是否……能迫使這冰冷的法則機器,至少“看”一眼這被掩蓋的真相?哪怕只是引發一絲微小的波瀾?
這個想法本身,在礦場里無異于自殺。但此刻,看著窗外巴索陰冷的身影,聽著遠處審訊棚傳來的痛苦呻吟,薇拉感到一股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在推動著她。她必須做點什么,哪怕代價是粉身碎骨!
機會就在第二天午后。守衛長“鐵壁”——一個比其他守衛體型更龐大、核心符文光芒更刺眼的能量體,帶著一名普通守衛,沿著固定的路線進行巡查。它們沉重的金屬靴踏在礦道地面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咚…咚…”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金色的掃描光束毫無感情地掃視著沿途的一切。
薇拉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她拄著木棍,強迫自己拖著那條此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舊傷隱隱作痛的右腿,迎著守衛的方向,一步一步,堅定地挪動。
在守衛長“鐵壁”即將掃描到那片刻字巖壁的前一刻,薇拉猛地從藏身的礦車陰影里站了出來,攔在了那散發著恐怖威壓的能量體面前!
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在附近勞作的礦工都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著這如同螳臂當車的一幕。奧托在不遠處,臉上先是錯愕,隨即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獰笑。
薇拉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雙腿的顫抖,用盡全身力氣,指向身后巖壁上那行粗糲的黑字,她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嘶啞,卻清晰地穿透了礦道的死寂:
“守衛大人!礦洞7-301塌方,死者五人!格倫索爾伯爵的管理者將礦難責任轉嫁給無辜死者,污蔑他們盜竊!并將代價強加于死者家屬,罰以二十年勞役!”
她頓了頓,迎著守衛長那毫無五官、只有冰冷能量核心的“臉”,以及它驟然鎖定向她的、如同實質般的壓迫感,將那個在心底反復錘煉的核心問題,如同淬火的匕首般擲出:
“這,是否公然違背了永恒律典的至高鐵律——「代價必償」?!”
“咚…咚…”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守衛長“鐵壁”的能量核心發出低沉而尖銳的嗡鳴,金色的符文急速流轉,那道冰冷的掃描光束瞬間聚焦在薇拉身上,然后掃向她所指的巖壁刻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周圍的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礦工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奧托臉上的獰笑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懼。巴索總管肥胖的身影也出現在礦道口,小眼睛瞇著,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短暫的死寂后,守衛長“鐵壁”那毫無起伏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合成音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
“裁決生效,即為正義?!?/p>
它的核心光芒驟然增強,一股無形的力場瞬間籠罩了薇拉,讓她如同被無形的巨石壓住,動彈不得。
“質疑生效裁決……”守衛的聲音毫無波瀾,卻宣判了結局,“……即為煽動。”
“煽動者,支付代價?!?/p>
冰冷的宣判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薇拉心上,也砸在所有旁觀的礦工心上。還未等薇拉做出任何反應,守衛長核心猛地射出一道金色的光束,瞬間擊中了她!
“呃啊——!”薇拉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她猛地向后拖拽,身體騰空而起,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進旁邊那條早已被封鎖、廢棄多年、布滿碎石和腐朽支撐木、散發著濃重霉味和危險氣息的“斷脊”礦道深處!
“裁決執行:礦道求生。”守衛長冰冷的聲音在礦道口回蕩,如同喪鐘,“時限:沙漏流盡。規避追捕者,存。被捕獲者,沙化。”
一個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巨大沙漏虛影,懸浮在廢棄礦道的入口上方,金色的沙粒開始無聲地、冷酷地向下流淌。
薇拉重重摔在冰冷的碎石堆上,右腿膝蓋處傳來令人牙酸的“咔嚓”聲,舊傷徹底崩裂!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她,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冒,鮮血迅速染紅了褲腿。
而與此同時,三道同樣被金色光束鎖定的身影,被無形的力量從礦工群中粗暴地拖拽出來,摔在礦道入口前——正是之前被巴索和奧托抓去審訊的老礦工、那個孩子,以及一個試圖為老礦工辯解的中年礦工!
守衛長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共犯。質疑裁決,煽動同罪?!?/p>
“代價:即時清算?!?/p>
“不——?。?!”薇拉在礦道深處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劇痛和碎石困住,只能眼睜睜看著。
三團刺目的金光瞬間包裹了那三個礦工。沒有慘叫,只有身體在絕對法則力量下崩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老礦工渾濁眼中最后一絲驚愕和絕望,孩子臉上殘留的淚痕和恐懼,中年礦工徒勞伸出的手臂……都在刺目的金光中迅速模糊、碎裂、化為簌簌落下的、閃著微光的金色沙粒。幾秒鐘,僅僅幾秒鐘,三個人,連同他們的衣物,就徹底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三堆刺眼的、還在微微發燙的金沙,在冰冷的礦道地面上,無聲地控訴著法則的無情。
守衛長“鐵壁”的能量核心恢復了平穩的流轉,仿佛只是碾死了三只微不足道的蟲子。它和另一名守衛如同兩尊冰冷的金屬雕像,守在了“斷脊”礦道的唯一出口處,阻斷了薇拉所有的生路。上方的沙漏虛影,金色的沙粒冷酷地、均勻地向下流淌著,宣告著薇拉生命的倒計時。
劇痛、絕望、以及目睹三人因自己瞬間化為金沙的巨大沖擊,讓薇拉的意識幾乎崩潰。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她的衣衫,與腿上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她趴在冰冷的碎石和腐朽的木屑上,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楚。沙粒流淌的聲音,如同死神的腳步聲,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螻蟻妄議天律,此即代價。
冰冷的現實,帶著血與沙的殘酷,狠狠碾碎了薇拉心中最后一絲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