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號支脈深處，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著汗臭、粉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礦燈昏黃的光暈在巖壁上跳躍，勾勒出礦工們佝僂疲憊的身影，以及他們臉上麻木的絕望。這里靠近新探明的高品位礦區邊緣，巖層結構如薇拉所料，極不穩定。支撐木在重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細碎的砂石不時從頭頂簌簌落下，像死亡的輕吻。
壓抑的啜泣聲從一個狹窄的作業面傳來，如同鋼針般刺破了礦道的死寂。
“小石頭！撐住！撐住啊！”一個中年礦工跪在碎石堆旁，聲音嘶啞破碎，布滿煤灰的手徒勞地按住少年礦工血肉模糊、正被一種詭異金色侵蝕的腰腹。少年名叫“小石頭”，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此刻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劇痛和失血而不住顫抖。就在剛才，一片毫無預兆塌落的頂板狠狠砸在他身上！雖然被旁邊的工友拼命拖開，避免了當場殞命，但沉重的巖石不僅砸碎了他幾根肋骨，更撕裂了他腰側的皮肉。
最致命的是，那巨大的沖擊和隨之而來的劇痛，如同點燃了引信，瞬間引爆了他體內沉寂的沙化詛咒！傷口周圍的血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水分，變得干枯、龜裂，細密的金色沙粒如同活物般從裂開的皮膚下滲出、滾落！沙化的范圍正沿著血管和肌肉的紋理，緩慢而無可阻擋地向四周擴散！這種加速的崩解，在高強度勞作的塵族礦工身上并不罕見，但發生在“小石頭”這樣年輕的孩子身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救…救救我爹…”小石頭眼神渙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身體痛苦的抽搐和沙粒加速剝落的“沙沙”聲。他的父親，就在三個月前的一次礦難中化為了金沙。現在，他也要步上后塵了。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在場的每一個礦工。他們束手無策。礦場的“治療”？那不過是加速壓榨剩余價值的幌子。律典守衛？它們只負責執行規則和清算代價，從不負責憐憫和救治。沙化一旦如此加速，結局早已注定——在痛苦中化為冰冷的金沙。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沿著隱秘的“小煤渣”敲擊網絡，以最快的速度傳回了棚戶區那間彌漫著草藥味的小屋。
薇拉正靠在床頭，臉色因失血和疼痛依舊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如鷹。她面前攤開著《黑巖黑賬》，炭筆在紙頁上快速勾畫著礦場的簡略地圖。當老莫頓佝僂著背，用只有薇拉能聽懂的、夾雜著特定節奏敲擊聲的低語，將“小石頭”的情況匯報完畢時，薇拉手中的炭筆猛地頓住了。
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戳出一個小小的黑點。
她閉上眼，腦海中飛速閃過伯恩斯推開她時的大手，閃過那三個因她質問而化為金沙的礦工，閃過黑暗中遞來的藥瓶和硬餅……一幕幕血與火的畫面交織，最終定格在洛恩神龕里那道不斷加深的裂痕，以及神像底座那抹如同淚痕的濕跡。
“秒光互助”……
這個在她腦海中盤旋已久、卻始終未曾實踐的瘋狂念頭，此刻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螢火，驟然亮起。它基于一個模糊的直覺，一個源自《黑巖黑賬》中對無數微小犧牲的觀察和對神明枷鎖的猜測：如果每一個礦工都自愿支付極其微小的生命代價（比如一分鐘），匯聚成一股集體的、指向性的意愿，是否能對抗一次致命的沙化？是否能……分擔神明承受的一部分痛苦？
風險巨大。守衛可能察覺異常。洛恩的痛苦可能加劇。更可怕的是，萬一失敗，不僅救不了小石頭，參與的所有礦工都可能因“非法聚集”或“擾亂秩序”被清算！
但看著老莫頓渾濁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聽著棚屋外礦道深處仿佛遙遙傳來的、小石頭瀕死的微弱呻吟，薇拉知道，她別無選擇。這不僅是為了救一條命，更是為了點燃那簇被壓抑得太久的、名為“互助”和“反抗”的星火！
“莫頓叔，”薇拉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通知我們所有的人。能信任的，一個不漏。去七號支脈塌方點附近那個廢棄的‘老鴉巢’（一個相對隱蔽的廢棄礦洞岔口）。告訴他們，想救小石頭，就按我說的做！每人，自愿支付‘一分鐘’！記住，是自愿！誰若不愿，絕不強求，立刻離開！”
老莫頓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頰抽動。支付生命代價？即使是微小的一分鐘？這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更像是對至高律典的褻瀆！但看著薇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重重地、無聲地點了點頭，佝僂的身影再次融入棚戶區的陰影。
命令通過“小煤渣”精準而隱秘的節奏網絡，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礦工們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層層漣漪。震驚、恐懼、猶豫……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壓抑太久、幾乎被遺忘的東西在悄然復蘇。那是看到同伴瀕死時本能的惻隱，是對這無盡黑暗壓榨的無聲憤怒，是……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對改變可能的渴望。
當老莫頓帶著第一批十幾個礦工，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聚集到“老鴉巢”時，這里已經用破布和廢棄礦車草草遮擋了大部分入口，只留下狹窄的縫隙。昏暗中，礦工們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呼吸粗重。薇拉沒有出現，她的指令通過老莫頓低沉、沙啞的嗓音傳達：
“都聽好！想救小石頭那娃的，往前站一步。”
“自愿的，就閉上眼，把手伸出來。”
“心里想著小石頭，想著愿意為救他，付出一丁點…就一分鐘的命！”
“等我說‘起’，就一起，把手輕輕放在小石頭身上。誰也別出聲！一點聲兒都不能出！”
“記住！這是咱們自己選的路！怨不得誰！”
指令簡單到近乎原始，卻帶著一種沉重如山的儀式感。沒有繁復的咒語，沒有神圣的祭壇，只有一群衣衫襤褸、渾身煤灰、生命如同風中殘燭的塵族礦工，在這骯臟廢棄的礦洞角落，試圖用他們微薄如塵的生命瞬間，去對抗冰冷的詛咒和既定的命運。
氣氛凝重得如同實質。有人退縮了，悄悄退到了更深的陰影里。但更多的人，在短暫的猶豫后，眼神變得決然。他們大多是和小石頭父親相熟的工友，或是家中有年幼孩子的父親。他們默默地、顫抖著伸出了自己布滿老繭、沾滿煤灰和傷痕的手。
老莫頓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睛掃過那些伸出的手，仿佛在清點著黑暗中微弱的星辰。他緩緩走到被安置在一塊相對平整巖石上、氣息奄奄的小石頭身邊。少年腰腹的沙化區域已經擴散到拳頭大小，金色的沙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
“起！”老莫頓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敲響了一口無形的鐘。
近百只粗糙、骯臟、代表著礦場最底層生命的手，在同一瞬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了小石頭冰冷而沙化的傷口周圍，覆蓋在他顫抖的身體上！
沒有光芒萬丈，沒有天地異象。
只有一片死寂。
礦工們緊緊閉著眼，屏住呼吸，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一個簡單的念頭：愿意為救這個孩子，支付一分鐘的生命！這意念無聲無息，卻如同涓涓細流，在黑暗中匯聚。
薇拉躺在棚屋的床上，右腿的劇痛似乎被一種更強烈的精神感應所取代。她仿佛能“聽”到，無數個微弱的“同意支付”的意念，如同無形的漣漪，穿透厚重的巖層，匯聚到七號支脈深處那個廢棄的角落。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一秒……兩秒……
“老鴉巢”內，死寂依舊。小石頭痛苦的呻吟似乎……減弱了一絲？覆蓋在他身上的那些手，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似乎平緩了一點？那可怕的、如同沙漏倒置般的沙化崩解速度……似乎……真的……停滯了？
就在這時，距離“老鴉巢”不遠的棚戶區邊緣。
那間供奉著洛恩的簡陋神龕里，布滿蛛網般裂痕的石質神像，猛地一震！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可聞的脆響，在死寂的神龕內響起。
一道新的、更深的裂痕，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從神像的眉心處驟然向下蔓延，幾乎貫穿了整個神像的軀干！裂痕深處，不再是濕潤的淚痕，而是瞬間滲出了幾滴粘稠、暗紅、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液體！神像空洞的眼窩深處，那抹曾經短暫閃爍過的微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承受著無邊酷刑的極致黑暗與死寂！
幾乎是同時，懸浮于灰堡上空的《律典分冊·黑巖卷》投影，其邊緣流轉的金色符文驟然加速！一道無形的、冰冷而強大的掃描波動，如同無形的潮汐，瞬間掃過整個礦場區域，重點鎖定了七號支脈方向！
“老鴉巢”內，老莫頓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極度的驚駭！他感覺到了！那股冰冷、無情、代表著律法意志的注視！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脊背！
“散！”他幾乎是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指令，聲音都變了調！
覆蓋在小石頭身上的手如同觸電般瞬間收回！礦工們驚恐地睜大眼睛，不需要任何解釋，求生的本能讓他們像受驚的沙鼠，以最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地四散奔逃，融入礦道錯綜復雜的黑暗縫隙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廢棄的礦洞里，只剩下躺在巖石上、氣息微弱但明顯平穩下來的小石頭，以及空氣中尚未散去的、混雜著汗味、血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強行抽離的“生命力”的奇異氣息。少年腰腹處那可怕的沙化區域，雖然依舊存在，但崩解的沙粒停止了滾落，傷口邊緣的干枯龜裂似乎也凝固了。他暫時脫離了死亡的邊緣！
老莫頓最后一個離開，他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小石頭，又看了一眼神龕的方向（盡管隔著巖層什么也看不見），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一種更深的茫然。他佝僂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薇拉躺在棚屋的床上，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冰冷的掃描波動掠過棚戶區，如同死神的鐮刀擦過脖頸。她更“感覺”到了神龕方向傳來的、那瞬間爆發的、如同靈魂被撕裂般的極致痛苦！
成功了……但也付出了巨大的、隱形的代價！
小石頭奇跡般地被穩定住了傷勢，沙化暫緩！這證明了凡人的集體意志，哪怕微小如塵，匯聚起來也能創造奇跡！
但洛恩神的枷鎖……顯然因為這百人份的微小代價轉移，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反噬！那神像上滲出的暗紅液體和死寂感，讓薇拉不寒而栗。
更直接的危險是——律典分冊被驚動了！雖然礦工們撤退及時，沒有被抓現行，但薇拉通過“小煤渣”網絡傳來的最新、最急促的敲擊節奏，解讀出了一個冰冷的事實：
守衛巡邏路線變更！頻率加倍！核心區域（律典分冊投影正下方及礦脈入口）守衛力量顯著增強！
礦場的“眼睛”，非但沒有被完全癱瘓，反而因為這“微償戰術”的初次嘗試，變得更加警惕和森嚴！
薇拉緊緊攥著被汗水浸濕的床單，指節發白。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灰堡上空那光芒似乎更加刺眼的律典分冊投影，金色的符文流轉得近乎狂暴。
微光已現，裂痕更深。前路，是更沉重的枷鎖和更嚴密的監視。凡人反抗神明的道路，每一步都浸透著血與沙的代價。但小石頭還活著，這就是火種不滅的證明。
薇拉拿起炭筆，在《黑巖黑賬》上，用顫抖卻無比堅定的筆觸寫下：
【微償初試：百心聚，一命延。】
【神泣血，律睜眼。】
【前路險，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