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風還帶著峭寒,卻已迫不及待地揉碎了枝頭殘雪,送來泥土蘇醒的氣息。艾爾欣的小屋內,爐火噼啪作響,努力驅散著角落的濕冷。她坐在慣常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水晶碗冰涼的邊緣,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尚未萌發新葉的老櫻樹上。距離奧托那次事件已過去月余,“魔女幻影”的傳言如同林間霧氣,雖未凝成實質的恐懼風暴,卻讓踏足小屋的腳步聲變得愈發稀少。一種熟悉的、沉重的孤寂感,無聲地彌漫在空氣里。
叩門聲就是在這片寂靜中響起的,輕而遲疑,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艾爾欣起身開門。門外站著一位年輕女子,身形纖細,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春櫻色斗篷,風帽下露出一雙盛滿憂慮卻又異常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看上去二十出頭,眉宇間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那份焦慮讓她整個人像繃緊的弦。
“您……您是星辰魔女艾爾欣大人嗎?”女子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不確定的敬畏。她的目光飛快掃過艾爾欣銀色的長發和深潭般的眼眸,又迅速垂下。
“請進。”艾爾欣側身讓開,聲音平靜如水,驅散了門外滲入的寒意,“叫我艾爾欣就好。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
女子——莉瑞安——局促地在小桌對面坐下,雙手緊緊交握放在膝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爐火的光跳躍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映出眼底深藏的不安。她從斗篷內側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平木盒,打開盒蓋時,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盒內襯著柔軟的深藍絲絨,上面靜靜躺著一枚精致的櫻花書簽。薄如蟬翼的粉色花瓣被透明的樹脂完美地封存,脈絡清晰可見,花蕊處一點金黃,仿佛凝固了春日最明媚的一瞬。書簽末端系著一根褪色的紅色絲線。
“我叫莉瑞安,”女子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這書簽……是他臨走前給我的。他說,當村子東頭那棵最大的山櫻樹開滿花的時候,他一定回來娶我。”她凝視著書簽,眼神溫柔又破碎,“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山櫻的花期快到了,可是……一點他的消息都沒有。去年的信鴿早該回來了,今年我放出去的,也石沉大海……”她猛地抬頭,眼中蓄滿了淚水,那強裝的鎮定搖搖欲墜,“求求您,艾爾欣大人!請您告訴我,他……他到底怎么樣了?他……還能在櫻花盛開時回來嗎?他……還活著嗎?”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瀕臨絕望的嘶啞。
艾爾欣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莉瑞安緊握的雙手和那枚承載著全部希望的書簽上。她能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思念與恐懼。這種強烈的情感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上她的感知。
“我需要觸碰它,以及……一件他貼身攜帶過的東西,如果有的話。”艾爾欣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
莉瑞安慌忙從頸間解下一根細細的銀鏈,鏈子上墜著一枚磨損得光滑溫潤的銅哨。“這是他……小時候就戴著的哨子,說是在林子里走散時吹響,他父親就能找到他……后來,他給了我。”她將哨子連同書簽一起推向艾爾欣,動作虔誠得像在獻祭自己最后的希望。
艾爾欣點點頭,示意莉瑞安靜心等待。她將櫻花書簽和那枚溫熱的銅哨并排放在掌心。冰涼的哨身似乎還殘留著莉瑞安的體溫和……另一個人的印記。她閉上眼,指尖緩緩拂過書簽凝固的花瓣和哨子磨損的邊緣。精神力如同平靜湖面投入的石子,漾開無形的漣漪。
星辰占卜,啟。
掌心傳來微弱的刺痛感,精神絲線瞬間扎入兩件物品承載的厚重情感與記憶碎片。視野沉入一片深沉的靛藍,無數閃爍的光點如同被驚擾的螢火蟲般飛舞、匯聚。
媒介鏈接:櫻花書簽(莉瑞安的思念與約定)、銅哨(委托人的氣息與生命印記)。
目標:確認委托人(哨子的主人)的狀態與歸期。
聚焦:“櫻花盛開時歸來”的承諾。
紛雜的信息流涌入:
塵土、金屬的銹味、某種濃烈藥草的辛辣、潮濕巖石的陰冷……夾雜著汗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銹般的血腥氣。
視野急速拉升、飛掠,越過廣袤的森林和起伏的山脈,最終鎖定在西北方遙遠群山中一處地形崎嶇的谷地。畫面模糊,被一層灰蒙蒙的、不祥的霧氣籠罩。
一個年輕、堅韌但極度疲憊的生命之火在灰霧深處頑強燃燒著,像風中殘燭,但尚未熄滅!艾爾欣心頭微微一松。
時間感知:山櫻盛開的氣息在占卜視野中如同一條明亮的光帶,代表著莉瑞安所期待的節點時間。然而,委托人所在的那片灰霧谷地的時間流,與這條光帶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無法忽視的遲滯感。谷地的時間仿佛被某種力量拖慢了腳步,與山櫻盛開的時節產生了無法彌合的交錯。
就在艾爾欣試圖更清晰地感知那片遲滯區域時,占卜的慣性再次將她拖拽向前,冷酷地揭示出那個無法逃避的“事實節點”:
未來節點顯現:
視野驟然清晰。地點正是莉瑞安所在的村落,村東頭那棵標志性的巨大山櫻樹下。櫻花如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地面鋪滿了柔軟的花瓣。莉瑞安獨自一人站在樹下,穿著她最好的、那件洗得發白的櫻花色裙子,仰頭望著滿樹繁花。畫面無聲,卻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悲傷。她的眼神空洞,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雙手緊緊攥著那枚櫻花書簽,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樹下沒有歸人,只有她孤寂的身影,被漫天落櫻襯得無比渺小和絕望。花開花落,約定的時節已至,而那個人,注定缺席。一種巨大的、遲來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艾爾欣的感知——莉瑞安長久等待后信仰崩塌的那一刻。
“不!”艾爾欣在意識深處無聲地吶喊。又是這樣!這該死的、無法更改的節點!她能清晰地“看到”莉瑞安那一刻心碎的重量,那無聲滑落的眼淚,那攥得死緊的書簽……這份沉重的悲傷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口,與她自身的預知性痛苦瞬間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就在這悲傷共鳴達到頂峰的剎那——
嗡!
艾爾欣面前的空氣毫無征兆地劇烈扭曲起來!一片桌面大小的、半透明的幻象猛地撕裂了現實空間,帶著刺目的星光和灼熱的氣息,驟然顯現在艾爾欣與莉瑞安之間!
幻象異常清晰,邊緣雖仍有星屑般的光點在劇烈跳動閃爍,但內容卻驚心動魄:漫天飛舞的粉色櫻花,樹下莉瑞安那身熟悉的櫻花色裙子,她仰起的、布滿淚痕的絕望臉龐,以及她手中那枚被攥得死死的櫻花書簽!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無聲地訴說著注定的心碎與孤獨。
“啊——!”莉瑞安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如同被利刃刺穿。她猛地從椅子上彈起,身體劇烈地顫抖,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片懸浮在空中的、屬于自己未來的絕望景象!恐懼、難以置信、以及被赤裸裸揭露的終極悲傷瞬間擊垮了她。“那……那是我?!那是……櫻花樹下……他……他沒回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她語無倫次,聲音破碎變調,猛地轉向艾爾欣,眼神由祈求瞬間化為被欺騙和絕望點燃的憤怒火焰,“你!你看到了!你明明看到了!為什么不阻止?!為什么不能改變它?!你既然能讓它顯現在這里,為什么不能讓它消失?!為什么?!”她失控地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淚水決堤般涌出。
與此同時,艾爾欣正承受著雙重的酷刑!
預知性頭痛如同燒紅的鐵釬,兇狠地貫穿了她的太陽穴,并瘋狂地向整個頭顱蔓延。視野瞬間被閃爍的黑斑和金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強烈的眩暈感讓她幾乎坐不穩,胃部痙攣,惡心得想吐。而莉瑞安那崩潰的質問和怨恨的眼神,比任何物理的痛苦都更尖銳地刺入她的心臟。無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她,讓她窒息。
解釋規則……引導……但此刻的她,連清晰的音節都難以吐出!
“節點……不可……更改……”艾爾欣艱難地從劇痛的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聲音微弱嘶啞,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用盡全部意志抵抗著昏厥的黑暗。莉瑞安那充滿怨恨的眼神灼燒著她。
必須做點什么!不能只是看著!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般閃現——引導!節點之后!她捕捉到占卜視野中,在莉瑞安心碎畫面之后閃過的、一個極其微弱的可能性分支:一片開滿野花的向陽山坡,一個拄著臨時拐杖、艱難彎腰采摘野花的年輕身影,他手中緊握著一束藍白相間的星星草,臉上帶著風霜和傷痕,但眼神卻執著地望向東方,望向故鄉的方向,嘴唇無聲地開合,傳遞著濃烈的思念和無法言喻的愧疚——他還活著!他在努力回來!他從未忘記!
“看……后面……”艾爾欣從喉嚨深處發出痛苦的嘶鳴。她強迫自己集中那幾乎潰散的精神力,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操控一葉隨時會傾覆的扁舟。意念死死鎖住那個野花山坡的畫面,不顧一切地壓榨著瀕臨枯竭的力量,試圖將其“拖拽”出來,覆蓋掉眼前那令人心碎的櫻花幻象!
嗡——!
懸浮的幻象劇烈地波動起來!莉瑞安絕望的影像如同信號不良般閃爍、扭曲,邊緣的星屑瘋狂爆裂。艾爾欣的太陽穴突突狂跳,視野徹底被血色和黑暗侵蝕,她感到鼻腔有溫熱的液體流下。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徹底崩潰的瞬間——
那片櫻花飄零的幻象猛地一暗,如同被擦去的污跡!緊接著,新的光影艱難地、顫抖地凝聚成型:陽光明媚的山坡,搖曳的野花,那個拄著拐杖、衣衫襤褸卻眼神堅定的年輕身影,他手中緊握著那束沾著泥土的星星草,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那份穿越時空的思念與愧疚,如同實質的情感沖擊波,直接撞入莉瑞安的心底!
幻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耗盡了所有能量,徹底碎裂、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幾縷迅速黯淡的星塵。
莉瑞安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踉蹌著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喘著氣,眼神空洞地望著幻象消失的地方,臉上的憤怒和絕望被巨大的震驚和一絲渺茫的、不敢置信的微光所取代。她看到了!那個身影……是他!他還活著!他在……摘花?在……想著她?愧疚?
艾爾欣幾乎虛脫,身體軟軟地靠在椅背上,臉色慘白如紙,鮮血從鼻腔緩緩滴落,在深色的衣襟上洇開一小團暗色。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節點……無法避免……櫻花的約定……他注定……錯過……”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她僅存的力氣,“但……他活著……他在歸來……野花……星星草……看到了嗎?他的思念……愧疚……”
莉瑞安怔怔地聽著,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艾爾欣蒼白如雪的臉上。魔女大人那痛苦不堪的模樣,那鼻端刺目的血跡,還有她聲音里那份不容置疑的篤定……這一切都在告訴她,剛才看到的并非虛妄。
“為……為什么……”莉瑞安喃喃地問,聲音沙啞,怨恨淡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他……被困住了……時間……被拖慢了……”艾爾欣閉了閉眼,緩解著眩暈,“但……風暴會停……路會通……他……在向你的方向……掙扎……”她緩緩抬起沉重如灌鉛的手臂,指向窗外那棵老櫻樹,“樹……在等待……寫信……告訴他……你在等……照料它……讓它……枝繁葉茂……當他歸來……樹蔭……會庇護你們……新的……開始……”
莉瑞安順著艾爾欣手指的方向望去。窗外,那棵老櫻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地回應。寫信……告訴他我在等……照料這棵樹……讓它在未來枝繁葉茂……新的開始……
淚水再次涌出,但不再是絕望的奔流。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無比珍重地重新拿起那枚櫻花書簽,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寶。她站起身,對著虛弱不堪的艾爾欣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哭腔的低語:“……謝謝您,艾爾欣大人……謝謝您讓我……看見希望。”她留下幾枚作為酬勞的銀幣,腳步虛浮卻不再絕望地離開了小屋。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早春的寒氣。艾爾欣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沿著椅背滑落,癱倒在地毯上。劇烈的頭痛余波仍在肆虐,精神力徹底枯竭帶來的冰冷麻木感席卷全身。她蜷縮著,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脆弱的神經。鼻腔的血跡已經干涸,留下暗紅的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勉強積攢起一絲力氣,掙扎著爬向書桌,顫抖的手翻開那本深藍星空的硬皮筆記本。羽毛筆蘸了墨,筆尖在紙頁上艱難地移動,留下比初顯記錄時更穩定、卻也透著深深疲憊的字跡:
星痕觀察記錄
日期:新芽之月第三日
委托人:莉瑞安,尋找約定歸期的戀人。
觸發媒介:櫻花書簽、銅哨。
顯化形態:桌面大小,初期清晰穩定,后期劇烈波動。
范圍:室內,委托人直接目睹。
代價:劇烈頭痛、嚴重眩暈、短暫視野黑斑與金線、鼻衄、精神力瀕臨枯竭、強烈共情沖擊。
后果:委托人目睹節點,瞬間崩潰并激烈質問。引導顯化初步成功,傳遞節點后希望,委托人情緒緩和,接受引導。
能力嘗試:首次主動引導顯化內容。過程極其艱難,消耗劇增,效果有限。主觀感受:精神如同被撕裂后強行縫合。
成長感知:對“強烈情感共鳴(悲傷/絕望)觸發顯化”的關聯性確認。嘗試主動干預后,顯化后的眩暈恢復時間…似乎比奧托事件時縮短了微不可察的一線?共情沖擊帶來的精神震蕩余波更清晰,需…消化。
核心領悟:顯化讓“不可改變的節點”對委托人的沖擊力倍增,引導的難度與重要性同步劇增。主動干預需付出巨大代價,但…可能是唯一能給予希望的方式。
寫罷,艾爾欣丟開筆,將滾燙的額頭抵在冰冷的桌面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窗外,那棵老櫻樹在暮色中靜默佇立,光禿的枝椏指向灰藍色的天空。
日子在森林邊緣緩慢流淌。艾爾欣的小屋依舊安靜,但莉瑞安的到來,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漣漪雖小,卻終究擴散開去。村人們偶爾會看到那個穿著櫻花色舊斗篷的纖細身影,在村東頭那棵巨大的老山櫻樹下忙碌。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著樹根周圍的雜草,培上松軟的泥土。當第一場真正溫暖的春雨落下時,她甚至帶來一小袋據說能讓樹木更茁壯的肥料,均勻地撒在樹根周圍。更多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樹下,膝上放著紙筆,一寫就是很久。微風拂過,將她低低的、充滿思念的絮語吹散在空氣里,仿佛都被那棵沉默的樹聽了去。她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絕望空洞,而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帶著韌性的等待。
艾爾欣偶爾會從遠處望見那個身影。她沒有靠近,只是靜靜地感受著那份被引導后、重新扎根生長的希望。當老山櫻樹在某個暖風吹拂的清晨,悄然鼓出第一顆嫩綠微紅的芽苞時,艾爾欣站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記錄本上“春逝之櫻”那幾行冰冷的墨字。爐火的暖意包裹著她,一絲極其微弱的、來自能力核心的暖流,仿佛回應著窗外那萌動的新綠,在她疲憊的精神深處悄然漾開,轉瞬即逝。
她低頭,看著自己曾因引導顯化而劇痛顫抖的指尖,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星痕灼燒后的、奇異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