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以最暴戾的姿態君臨森林邊緣。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要壓垮整個世界。寒風不再是呼嘯,而是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飽含惡意的尖嘯,裹挾著刀鋒般的雪片,瘋狂抽打著大地。積雪早已沒過膝蓋,并且還在無休止地堆積,將艾爾欣的小屋變成了一座孤懸于白色怒濤中的孤島。煙囪艱難地吞吐著稀薄的灰煙,爐膛里的火焰在柴薪將盡的窘迫中奄奄一息,掙扎著散發出最后一絲聊勝于無的暖意。
艾爾欣裹緊所有能找到的厚毯,蜷縮在壁爐旁唯一還算溫暖的角落。刺骨的寒意如同活物,穿透墻壁和地板,絲絲縷縷地鉆進骨髓。食物儲備在幾天前就已告罄,僅剩的幾塊硬得硌牙的干糧也只剩下碎屑。胃袋因饑餓而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摩擦喉嚨的痛感。更糟糕的是,小屋在持續數日的暴風雪摧殘下,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根支撐屋頂的主梁,在昨日深夜發出令人心悸的“咔嚓”斷裂聲,此刻正以一種危險的角度傾斜著,每一次狂風撞擊屋墻,都帶來一陣令人窒息的顫抖和木料扭曲的哀鳴。冰冷的雪粉不斷從屋頂的縫隙和破損的窗框灌入,在地板上積起一小堆一小堆刺目的白。
她嘗試過無數次。
水晶碗中的星辰露珠早已凍結成冰。
古老的星圖在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不清。
觀星鏡?窗外只有一片混沌翻滾的、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獄。
她甚至嘗試用指尖劃過冰冷的空氣,徒勞地捕捉任何一絲命運的痕跡。
每一次嘗試窺探自身或小屋的命運,占卜的視野都如同撞上一堵濃得化不開的、翻滾著灰白霧氣的墻壁。占卜的力量如同被凍結的溪流,徹底枯竭。反饋回來的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絕望的混沌和更加劇烈的、預知性的頭痛——仿佛精神本身也在被這酷寒凍裂。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她的胸腔,帶來火辣辣的痛楚。她蜷縮得更緊,試圖用毯子捂住口鼻,抵御灌入的寒風和嗆人的雪粉。視線因饑餓、寒冷和絕望而模糊。爐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徹底熄滅了。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間吞噬了小屋僅存的光明和溫度。
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寒冷,絕對的死寂——除了屋外暴風雪永不停歇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咆哮,以及頭頂那根斷裂房梁在每一次狂風沖擊下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次呻吟,都像重錘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預示著那隨時可能降臨的、被活埋于冰雪廢墟下的最終結局。
孤立無援。
無人知曉。
無人能至。
星辰魔女,終將被自己無法預知的命運,埋葬在這片她試圖解讀的星空之下。
一股冰冷的、比物理嚴寒更刺骨的絕望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想起了莉瑞安——那個在櫻花樹下重新找到希望的女子,此刻是否安然無恙?想起了卡蘭和萊恩——那對險些決裂的雙生子,他們的“錨點”是否在風雪中依舊穩固?想起了加雷斯爵士——那位在輝煌夕陽中安然離去的騎士,他的“星光遺產”是否仍在溫暖著他人?這些她曾短暫交匯、試圖引導的星軌,此刻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竟成了唯一微弱的光源,帶著一種遲來的、令人心碎的暖意。
“對不起……”一聲微不可察的、帶著血沫氣息的嘶啞低語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不知是對那些可能再也無法相見的委托人,還是對這片她深愛的、此刻卻要吞噬她的星空,“我……幫不了自己了……”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黑暗和寒冷徹底吞沒的極限時刻,就在那根斷裂的房梁發出最后一聲刺耳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斷的呻吟的剎那——
一種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對光的渴望,一種對被遺忘、被湮沒的終極恐懼,一種對曾點亮過的星軌的強烈思念與不甘……如同壓抑到極點的火山,在她瀕臨崩潰的精神核心深處,轟然爆發!
沒有媒介!沒有引導!沒有占卜的意志!
只有純粹的、絕望的求生本能,混合著對過往所有被幫助者命運的強烈情感連接,如同失控的洪流,裹挾著她殘存的所有精神力,向著那片封鎖她命運的、混沌翻滾的灰白濃霧,發出了無聲的、歇斯底里的沖擊!目標只有一個——生路!希望!或者……僅僅是向這片星空發出最后一聲求救的吶喊!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前所未有的能量,從艾爾欣蜷縮的身體中心猛地炸開!
顯化!失控的、終極的顯化!
不再是桌面大小,不再是局限于小屋!
整個小屋的內部空間,仿佛瞬間被投入了宇宙的熔爐!浩瀚、動態、璀璨到令人窒息的星空幻象,毫無征兆地、狂暴地憑空涌現!
這不是占卜的景象!這是她靈魂深處所有記憶、所有情感、所有被點亮的星軌瞬間的、無序的、爆炸性的具現!
莉瑞安的面容在星空中浮現,她充滿韌性的聲音碎片如同星辰般閃爍:“……寫信告訴他……我在等……照料它……”
卡蘭熾熱的眼神與萊恩沉靜的目光如同雙星糾纏,他們的爭吵碎片和艾爾欣的引導話語化作星帶:“……分歧如風暴必至……帶上錨……記住……哨音……”
加雷斯爵士安詳離去的畫面被無限放大,他手中那束星星草散發著柔和的銀輝,他莊嚴的騎士禮影像凝固在星空中:“……守護之輝……永恒烙印……”
無數她曾給予的、如同星光碎片般的引導話語,在星空中匯聚成奔涌的光河:“風會帶來氣息……”、“分歧后的星光……”、“落日的輝光……”、“照料它……新的開始……”、“記住……回家的路……”
這些畫面、聲音、情感碎片,并非靜止,它們如同億萬顆被驚擾的星辰,在無垠的星空中瘋狂地旋轉、碰撞、飛舞、流淌!形成一片狂暴而壯麗的、覆蓋了整個小屋內部乃至穿透了墻壁縫隙的、動態的星穹投影!星穹的中心,一個由無數求救意念和艾爾欣小屋位置信息凝聚成的、巨大而清晰的星輝箭頭,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鳴,直指小屋所在!
這星穹投影不僅照亮了搖搖欲墜的小屋內部,它那璀璨的光芒,竟穿透了厚厚的原木墻壁和暴風雪的混沌阻隔!如同神祇之手撕裂了天幕,在狂風怒號、雪片狂舞的漆黑天穹之上,硬生生開辟出一片直徑數十米的、短暫而清晰的星穹投影區域!那片區域如同黑暗汪洋中的安全島,上面清晰地、無聲地顯現著那個巨大的星輝箭頭和艾爾欣小屋的輪廓位置!
艾爾欣在這股毀滅性的能量爆發中,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正面擊中!她猛地向后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眼前瞬間被一片絕對的純白和尖銳到撕裂靈魂的耳鳴所吞噬!精神力被徹底、毫無保留地抽空,仿佛靈魂本身都被撕扯出去,投入了那片狂暴的星穹!她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瞬間被拋入無邊的黑暗深淵,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徹底失去了知覺。只有鼻端和嘴角,緩緩滲出蜿蜒的血跡,在星穹幻象冰冷的光芒下,顯得格外刺目。狂暴的星穹在她失去意識后依舊在小屋內無聲地奔涌、咆哮,穿透屋頂,將求救的信號射向風雪肆虐的天穹。
與此同時,在暴風雪蹂躪下艱難求生的村落里。
莉瑞安和她的愛人(夏末時終于歷盡艱辛歸來的戀人)正和鄰居們擠在一間相對堅固的石屋里,憂心忡忡地聽著屋外如同巨獸咆哮的風雪聲。突然,莉瑞安猛地捂住心口,一種強烈到心悸的悸動感毫無征兆地襲來。
“怎么了?”她的愛人緊張地問。
“不知道……突然……好難受……像被什么……抓住了心臟……”莉瑞安臉色發白,喘息著。就在這時,一個鄰居的孩子指著唯一一扇被冰雪糊住大半的高窗,驚叫起來:“看!天上有光!好奇怪的光!”
人們沖到窗邊,奮力刮開一小塊冰霜。透過縫隙,他們看到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在漆黑如墨、風雪肆虐的天穹上,一片璀璨的星穹如同神跡般顯現!巨大的星輝箭頭,還有那熟悉的、森林邊緣小屋的輪廓!
“是星辰魔女的小屋!”有人失聲喊道。
“那箭頭……是指引!求救!”莉瑞安的愛人瞬間反應過來,他猛地想起艾爾欣曾經的指引,脫口而出:“‘風會帶來氣息’!她需要幫助!”
莉瑞安的心悸瞬間找到了答案,巨大的恐懼和擔憂攫住了她:“快!我們必須去!暴風雪也擋不住!”
同一時刻,在卡蘭和萊恩合力加固的鐵匠鋪里。兄弟倆正為是否冒險去查看母親而爭執。卡蘭焦躁地踱步:“不能再等了!風這么大,母親那邊……”萊恩眉頭緊鎖:“現在出去太危險!盲目行動只會……”突然,鋪子厚重的木門被狂風吹開一條縫隙,一個路過的村民裹挾著風雪沖進來,語無倫次地大喊:“天……天上!魔女的星穹!小屋要塌了!在求救!”
兄弟倆瞬間沖出門外,抬頭望去。那穿透風雪、清晰無比的星穹箭頭和熟悉的小屋影像,如同重錘敲在兩人心頭。幻象中那毀滅性爭吵的場景和艾爾欣痛苦引導的話語瞬間閃過腦海。
“分歧如風暴必至……”卡蘭喃喃。
“但……帶上錨!”萊恩幾乎是同時接口,兄弟倆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瞬間讀懂了彼此。卡蘭猛地一拍萊恩肩膀,吼道:“別廢話了!拿上破冰鎬和繩索!快!”
“召集所有能動的男人!帶上支撐木!”萊恩同時下令,兄弟倆的意志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統一。分歧的風暴在真正的災難面前,被共同的“錨點”——救助艾爾欣——牢牢固定!
而在村落中心相對安全的谷倉里,擠滿了避難的村民。幾個曾受過加雷斯爵士恩惠、并深深敬仰他騎士精神的年輕人,正焦慮地看著越來越厚的積雪。突然,外面傳來震天的驚呼。他們沖出去,看到了那照亮黑暗的星穹。星穹中,加雷斯爵士安詳離去的畫面和那束星星草的銀輝一閃而過,如同一個無聲的啟示。
“是守護之輝……”一個年輕人喃喃道,加雷斯教導他們守護弱小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
“爵士的‘星光遺產’在召喚我們!”另一個年輕人熱血上涌,猛地抽出隨身的短斧,“不能讓守護我們的人被風雪埋葬!是騎士的,跟我上!”
“守護之光!”幾個年輕人齊聲吼道,義無反顧地沖入了狂暴的風雪,奔向星穹指引的方向。
星穹之下,一支由莉瑞安夫婦、雙胞胎兄弟召集的村民、以及被加雷斯精神感召的年輕人組成的、臨時卻無比堅定的救援隊,在齊腰深的積雪和能見度幾乎為零的狂風中,如同逆流而上的魚群,沿著星輝箭頭的指引,艱難地、一寸寸地向著森林邊緣那座孤懸的小屋跋涉。卡蘭和萊恩兄弟合力,用破冰鎬和繩索在最前方開道。莉瑞安的愛人憑借對風向的敏感,在風雪中努力修正著方向。年輕人們用身體和攜帶的木板,在深雪中為后面的人開辟稍微好走的路徑。每一次狂風的沖擊都幾乎要將人掀飛,每一次跌倒都可能在深雪中窒息,但星穹那清晰無比的指引,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給了他們無與倫比的方向和勇氣。
當他們終于沖破風雪的阻隔,看到那座在狂風中呻吟、屋頂明顯塌陷一角的小屋時,星穹的投影已經開始閃爍、變淡,如同耗盡了最后的能量。
“快!”萊恩嘶吼著,和卡蘭一起用身體猛撞被積雪堵死的屋門。
“撐住!艾爾欣大人!”莉瑞安帶著哭腔大喊。
幾個年輕人則迅速爬上屋頂,用攜帶的粗木柱和繩索,不顧一切地加固那根即將徹底斷裂的主梁,用身體抵擋著狂風的撕扯。
門被撞開了!刺骨的寒風和雪粉瞬間灌入。救援者們沖進黑暗的小屋,手忙腳亂地點燃火把。搖曳的火光下,他們看到了蜷縮在墻角、人事不省、臉色慘白如雪、嘴角和鼻端都帶著血跡的艾爾欣。
“還活著!還有呼吸!”莉瑞安的愛人探了探鼻息,驚喜地喊道。
“快!生火!把帶的毯子和熱湯拿來!”萊恩迅速指揮。
卡蘭和幾個男人則立刻開始清理灌入屋內的積雪,并用攜帶的木板和木柱,爭分奪秒地加固搖搖欲墜的墻壁和屋頂。屋頂上傳來年輕人聲嘶力竭的號子和木頭撞擊的悶響——主梁被暫時穩固住了!
溫暖重新在小屋中艱難地凝聚。爐火再次燃起,驅散著刺骨的嚴寒。熱湯被小心地喂入艾爾欣口中。厚實的毯子一層層裹住她冰冷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在溫暖、嘈雜的人聲和安全的包裹中,艾爾欣纖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耳邊是嗡嗡的鳴響和嘈雜的人聲。她看到晃動的人影,感受到包裹周身的溫暖,卻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
“……星穹……指引……”一個模糊的聲音傳入耳中。
“……卡蘭和萊恩兄弟開的路……”
“……莉瑞安家的男人認的風向……”
“……爵士的追隨者加固了屋頂……”
破碎的話語如同拼圖,在她混沌的意識中慢慢拼湊。她虛弱地轉動眼珠,看到了守在旁邊、眼睛紅腫的莉瑞安;看到了滿身雪泥、正用力支撐著一根加固木柱的卡蘭;看到了沉著指揮、臉上帶著擦傷的萊恩;看到了幾個陌生的、卻眼神充滿關切和敬意的年輕面孔……
她明白了。
那失控的、幾乎將她撕碎的星穹顯化,并非徒勞的吶喊。她點亮的星軌,她播撒的引導之種,在風雪最狂暴的時刻,匯聚成了照亮她自身迷霧的星穹。那些她曾試圖幫助、引導的人,此刻成了她命運星軌上的守護者。
一種巨大的、溫暖的、飽含著淚水與釋然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恐懼與孤獨。她看著圍在身邊的、一張張帶著關切、疲憊卻無比堅毅的面孔,一種虛弱卻洞悉一切的明悟,如同破曉的晨光,照亮了她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艾爾欣的嘴唇艱難地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卻無比清晰的弧度。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安寧與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救援者的耳中:
“我自身的迷霧……”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莉瑞安、卡蘭、萊恩、那些年輕人……
“原來并非空無一物。”
她的笑容加深,帶著一種歷經劫難后的純凈光輝:
“它由我所點亮的、所有交匯的星軌編織而成。”
最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頂,望向那片曾顯現神跡、此刻已被風雪重新覆蓋的天空:
“顯化……是星軌的共鳴,是命運網絡的低語。”
話音落下,她疲憊地合上眼,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滑過她蒼白卻無比安寧的臉頰,沒入溫暖的毯子中。爐火在她身邊噼啪作響,小屋外,暴風雪依舊在咆哮,但這座小小的孤島,已被星軌交織成的網,牢牢守護。幸運與不幸,顯化與盲區,在此刻達成了動態的、充滿生機的平衡。未來的路依然未知,但星辰魔女艾爾欣知道,她將不再獨行于星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