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內的死寂被一聲悠長而沉悶的震動徹底撕裂。
它并非來自頭頂呼嘯的風雪,而是源自腳下——來自凍土深處,來自世界基巖之下被永恒冰封的領域。那震動沉重、緩慢,如同沉睡了億萬年的巨獸在無盡寒夢中翻了個身,其筋骨摩擦著冰冷的地殼。整座守望塔隨之呻吟,黑石墻壁縫隙里積攢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冰霜簌簌震落,細小的冰晶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如同墜落的星辰。王座冰冷的石材在我身下嗡鳴,將那股深沉的悸動直接傳遞到我的骨髓深處。
塔外,方才被六個分身凍結的獸潮冰雕群,在這來自地底的震蕩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聲。幾座高大的冰原犸象冰雕沿著凍結時的裂紋崩開,巨大的冰晶碎塊砸落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冰雕森林不再靜默,碎裂的聲響此起彼伏,如同這片死寂之地上奏響的、不祥的喪鐘前奏。
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冰冷的寒鐵礦石里。深陷的眼窩中,那兩點幽藍的火焰驟然爆燃,如同極夜中被颶風席卷的冰原磷火,穿透了塔內厚重的幽暗與窗外混沌的風雪,死死釘向北方凍原的深處。
不是獸潮。獸潮是冰原饑餓的表皮,是永凍之地刮起的疥癬。而這……是更深沉的東西,是冰核本身的悸動,是支撐這片無垠凍土的古老根基傳來的警訊。守望者傳承萬年的記憶碎片在意識深處翻騰,帶來刺骨的寒意——那是關于冰層之下,關于被遺忘紀元所封存之物的模糊警示。
“冰核……”一個古老而沉重的詞匯,裹挾著禁忌與不祥的氣息,從我干澀的唇間逸出,聲音低啞,在空曠冰冷的石廳中激起微弱的回響,旋即被塔外呼嘯的風聲吞沒。
沒有時間猶豫。
我猛地從殘缺冰冷的王座上站起。動作牽動了體內尚未完全平息的撕裂感,來自分化與聚合的后遺癥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在血脈中攢刺。眩暈感襲來,我扶住王座粗糲冰冷的扶手,冰涼的觸感稍稍壓下了那股不適。深吸一口氣,凜冽的空氣刺入肺腑,強行凝聚起被疲憊和震動攪散的意志。
一步踏出,身形已在原地消失。并非魔法傳送,而是純粹速度的爆發,在塔內狹小的空間拉出一道模糊的殘影。沉重的黑石門無聲滑開,狂暴的風雪瞬間灌入,如同冰冷的巨拳狠狠砸在臉上。我沒有絲毫停頓,頂著足以撕裂普通生靈的寒風,沖入那片混沌的灰白。
身體在躍出塔頂露臺的瞬間開始膨脹、重構。骨骼拔節的爆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痛苦,仿佛每一根骨頭都在強行撕裂重組。皮膚急速硬化、結晶,幽藍與慘白交織的寒光在暴風雪中亮起。肌肉纖維如同被強行拉伸的冰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百米高的冰晶巨人轟然砸落在凍原邊緣,大地發出比之前更加沉悶痛苦的哀鳴,裂痕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蔓延開數百米,震碎了腳下厚達數米的冰層。
冰晶巨人——我,西爾泰諾的化身——頭顱高昂,眼窩中幽藍的火焰熊熊燃燒,穿透風雪,死死鎖定震源的核心方向。風雪在龐大的身軀周圍形成狂暴的旋渦,冰粒撞擊在晶化的皮膚上,發出細碎密集的聲響。一股更龐大、更凝練的寒意在巨人周身匯聚,空氣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仿佛空間本身都要被凍結。
分化!
意志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發出無聲的尖嘯。這一次,不再是六道。力量被更瘋狂地抽取、撕裂!掌心向上,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凝練的寒流噴涌而出,如同七條咆哮的冰河。光芒刺眼地閃爍,七個!七個與我巨人形態輪廓一致,但通體更加幽深、仿佛由極地核心萬年玄冰直接構成的冰晶分身,在刺骨的寒風中悍然成型!它們散發的寒意,讓周圍暴風雪的速度都似乎為之凝滯,空氣瞬間凍結成一片白茫茫的冰霧領域。
“鎮!”
靈魂層面的指令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決絕,如同冰封一切的律令。
七個深幽的冰晶分身沒有沖向任何目標,而是以本體為中心,呈北斗之形,猛地將巨大的冰晶手掌狠狠拍入劇烈震顫的凍土之中!
轟——!!!
七道至寒的洪流,如同七柄貫穿大地的冰霜巨矛,沿著分身的手臂瘋狂注入地殼深處。冰晶分身的手臂瞬間與凍土融為一體,堅硬的凍土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染上一種死寂的深藍,并且急速向下蔓延、凍結、固化!它們不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化作了七座巨大的寒冰封印之柱,深深錨定在動蕩的根基之上。
大地深處,傳來一聲沉悶到極致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痛苦嘶鳴。那并非聲音,而是純粹的能量震蕩,是冰核被強行壓制時發出的扭曲咆哮。整個冰原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巨鼓皮面,瘋狂地上下起伏、扭曲!剛剛被分身凍結的獸潮冰雕群在這劇烈的震蕩中徹底化為齏粉,冰晶碎末被狂風卷上高空,形成一片慘白的冰塵風暴。地面裂開巨大的縫隙,深不見底,噴涌出刺骨的白色寒氣,那是冰核深處泄露出的、凍結萬物的本源寒氣!
七個冰晶分身如同七座亙古冰山,紋絲不動,手臂深陷在凍土中,幽藍的光芒在它們晶體內瘋狂流轉,與地底傳來的恐怖力量進行著無聲而慘烈的角力。每一次力量的對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靈魂核心。分化出七個核心的代價遠超以往!劇烈的撕裂感從四肢百骸傳來,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扯成八份,每一份都在承受著冰核反噬的巨力碾壓。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冰晶巨人的龐大身軀微微搖晃,百米高的冰晶之軀上,竟開始出現細微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裂紋!那是力量透支、本源被撼動的征兆。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冰晶巨人的胸腔深處擠出,如同冰川斷裂的呻吟。眼窩中的幽藍火焰劇烈地搖曳、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凍土之下的掙扎更加狂暴,七個分身構成的寒冰封印之柱在劇烈震顫,深藍色的冰層表面不斷炸開細密的裂痕,又被分身涌出的寒流急速修補。這是一場意志與本源的對耗,是北境守望者與腳下古老噩夢的殊死搏斗。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極致的嚴寒與撕裂靈魂的痛苦交織,冰晶巨人的身軀在風雪中如同隨時會崩塌的冰山。但那雙幽藍火焰燃燒的眼窩,始終死死盯著腳下那片翻騰的凍土,不曾有絲毫動搖。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已是永恒。
地底深處那狂暴的、如同心臟搏動般的悸動,終于……漸漸平息了。
如同沸騰的巖漿被投入了萬載玄冰,那股足以撕裂大地的恐怖力量在七個寒冰封印之柱的持續鎮壓下,不甘地退潮,重新沉入冰核深處那永恒的寂靜。大地的震顫緩緩停止,只余下細微的、如同嘆息般的余波。裂開的巨大地縫邊緣,噴涌的白色寒氣也減弱下來,凝結成厚厚的冰霜,封住了那些通往深淵的裂口。
七個深幽的冰晶分身,手臂依舊深深插在凍土之中,但它們體表流轉的幽藍光芒明顯黯淡了下去,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燈油的殘燭。構成它們軀體的玄冰,也失去了那種深邃的光澤,變得灰敗、脆弱。
巨人形態的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巨大的冰晶手臂。一個無聲的指令發出——聚合。
七個分身開始崩解。它們沒有像往常那樣化作流光回歸,而是如同經歷了億萬載風化的巖石,從插入凍土的手臂開始,寸寸碎裂、剝落,化為最細小的、毫無生機的冰晶粉塵,被呼嘯的狂風卷走,徹底消散在漫天風雪之中。它們的力量沒有回歸,而是徹底耗散在了這片凍土深處,融入了那七道臨時構筑的、搖搖欲墜的封印之中。
本體巨人身上的裂紋更深了,幽藍的火焰在眼窩中微弱地跳動,仿佛風中殘燭。龐大的身軀開始向內坍縮,冰晶結構發出的碎裂聲帶著一種瀕臨解體的虛弱。百米高的宏偉形態在風雪中迅速縮小、黯淡。
當最后一點冰晶的幽光斂入體內,我重新恢復了人形。剛一落地,雙腿便是一軟,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跪倒,冰冷的凍土瞬間刺透了單薄的衣物。一口灼熱的、帶著濃郁血腥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頭,再也壓抑不住,“哇”地一聲噴濺在慘白的雪地上。那鮮血并非鮮紅,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如同凝固冰晶般的深藍,剛一接觸冰冷的空氣和雪粉,便迅速凍結成細碎的藍色冰晶顆粒。
徹骨的寒冷從內而外席卷全身,比這永凍之地的任何寒風都要刺骨。那是本源力量被過度抽取、靈魂被撕裂后的虛空與枯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摩擦喉嚨的劇痛,視野里是旋轉的灰白與黑暗。我顫抖著,試圖撐起身體,手臂卻軟得如同面條,根本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冰冷的雪粉沾滿了臉頰和衣袍,刺骨的寒意貪婪地汲取著體內僅存的熱量。
喘息了許久,如同擱淺的魚。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用膝蓋支撐著,一點點挪動,最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身體佝僂著,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撕裂的痛苦從靈魂深處蔓延到每一寸肌肉。我拖著沉重的、仿佛灌滿了北境寒冰的身軀,一步一步,蹣跚地穿過這片剛剛平息了深層災難、卻又顯得更加死寂和破碎的冰原。腳下,是巨大的裂縫邊緣,是散落的藍色冰晶血珠,是七個分身徹底消散后留下的、七個深不見底的冰封孔洞。
沉重的黑石門再次無聲滑開,將狂暴的風雪和外面那片死寂的戰場隔絕。塔內的冰冷空氣包裹上來,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虛假的“暖意”——至少,這里沒有那割裂靈魂的風。
我幾乎是跌撞著撲向大廳中央。殘缺的寒鐵王座沉默地矗立在幽暗的光線下,那兩處光滑的斷口在冷光映照下,顯得更加刺眼、更加冰冷。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帶著一身風雪和冰渣,重重地砸進王座冰冷的懷抱里。堅硬的石材撞擊著疲憊到極致的骨骼,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我蜷縮在巨大的王座中,像個迷失在暴風雪中終于找到一塊巖石遮蔽的孩子,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每一次顫抖都牽動靈魂深處那道巨大的、新鮮的裂痕,帶來近乎暈厥的劇痛。
冰核的悸動被強行鎮壓了,七個分身的代價是靈魂的永久性創傷。那深入骨髓的分離感從未如此清晰、如此銳利。瓦利泰諾,可鏤泰諾……遠在南方的同胞姐妹……此刻,那源于血脈的微弱鏈接,仿佛也因為這靈魂的重創而變得異常遙遠、模糊,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巨大的空虛感吞噬著內心,比這守望塔的石廳更加空寂冰冷。
我艱難地抬起手,冰冷的手指顫抖著撫上王座扶手那光滑冰冷的斷口。指尖觸到的,只有亙古不變的堅硬與冰冷,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王座本身的、更深沉的震顫余韻。仿佛它也在分擔著冰核的悸動,分擔著鎮壓的代價。
目光越過空曠冰冷的大廳,投向那扇窄小的、布滿厚重冰凌的高窗。窗外,暴風雪依舊,永無休止,將天地涂抹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塔身深處,那來自地底的、被強行鎮壓下去的悸動,仿佛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蟄伏得更深,化作一種低沉的、永恒的嗡鳴,在王座冰冷的石材中,在我的骨髓深處,在靈魂的裂痕里,微弱地、持續地回響。
殘缺的王座冰冷依舊,支撐著同樣破碎而沉重的身軀。
“直到……”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如同砂紙摩擦著凍土,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的痛楚和靈魂深處滲出的寒意。
“……世界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