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內冰冷的死寂,被腳下傳來的、更深沉更悠長的悸動再次撕開。
這次不再是翻身的悶響,而是如同巨獸在冰封囚籠中蘇醒的、帶著不耐與怒意的低吼。整座守望塔的黑石骨架都在呻吟,縫隙間凍結了千百年的冰霜如同碎裂的琉璃,簌簌墜落。王座那冰冷的寒鐵在我身下嗡鳴震顫,將那股源自世界根基的不祥直接貫入我的脊椎。
深陷的眼窩中,幽藍的火焰驟然騰起,穿透塔壁與混沌風雪,死死釘向北方。冰核……它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被暫時壓制,積蓄著更恐怖的反撲。七個分身的徹底消散帶來的靈魂撕裂感尚未平復,新的危機已如冰刃抵喉。
分化!意志在痛苦的深淵中咆哮,強行撕裂著本就殘破的本源。掌心向上,比上一次更加狂暴、更加不顧一切的寒流噴涌而出,如同八條咆哮的冰河!光芒刺得風雪都為之失色,八個!八個通體幽深如極夜核心、散發著令空間都為之凍結的冰晶分身悍然成型!它們出現的剎那,連呼嘯的風雪都凝固了一瞬。
“鎮!!!”
靈魂的指令帶著瀕臨崩潰的決絕。
八個深幽的冰晶分身以本體為中心,如同巨大的寒冰楔釘,將龐大的冰晶手掌狠狠貫入劇烈起伏、裂開深淵巨口的凍土!
轟隆——!!!
八股凍結萬物的本源洪流,如同八柄滅世冰矛,瘋狂注入地殼深處,與那翻騰咆哮的冰核之力正面相撞!大地不再是震顫,而是如同狂暴海面般瘋狂扭曲、拱起、塌陷!剛剛被分身凍結的地表瞬間化為齏粉,被狂暴的能量亂流裹挾著沖上高空,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慘白冰塵風暴。巨大的地縫如同猙獰的傷口,噴涌出凍結靈魂的白色寒流!
八個冰晶分身如同風暴中的礁石,幽藍的光芒在晶體內瘋狂流轉、明滅,與地底傳來的毀滅性力量進行著最慘烈的角力。每一次力量的碰撞,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靈魂最脆弱的裂痕上。分化出八個核心的代價是毀滅性的!冰晶巨人龐大的身軀劇烈搖晃,百米高的冰晶之軀上,蛛網般的裂紋瞬間擴大、加深,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大片大片的冰晶外殼開始剝落!幽藍的火焰在眼窩中瘋狂搖曳,視野被黑暗與劇痛切割得支離破碎。
“呃啊——!”壓抑不住的痛苦嘶吼從冰晶巨人的胸腔中迸發,如同冰川徹底斷裂的悲鳴。靈魂仿佛被投入了永凍深淵的磨盤,被一點點碾碎、磨滅。凍土之下的掙扎狂暴到了頂點,八個分身構成的封印之柱劇烈扭曲,深藍的冰層表面炸開無數裂痕,修復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破壞!
就在意志即將被那無邊的痛苦和反噬之力徹底淹沒,冰晶巨人之軀瀕臨徹底崩解的瞬間——
一點微弱的、極其遙遠的暖意,如同寒夜中飄搖欲熄的燭火,極其突兀地,穿透了靈魂深處那冰冷的劇痛與撕裂感,輕輕觸碰了一下我的意識核心。
不是來自南方姐妹那同樣強大的、但此刻同樣遙不可及的血脈鏈接。
是另一種更柔軟、更牽扯心肺的悸動。來自……東南方。
是血脈的延續,是生命最原始的呼喚,帶著純凈的、毫無雜質的擔憂與思念。
孩子的氣息!
如同一道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細線,瞬間纏繞住我即將沉淪的意識。瀕臨破碎的視野中,仿佛閃過一雙清澈的、帶著擔憂的、瞳孔深處卻跳躍著微弱冰藍色火苗的眼睛。
“媽媽……”
一個極其微弱、如同幻覺般的童音,直接在我混亂的靈魂深處響起。
嗡!
冰晶巨人眼窩中那即將熄滅的幽藍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新的薪柴,猛地爆發出最后、也是最純粹的光芒!瀕臨崩潰的意志被這來自生命本源的呼喚強行拽回了一絲清明!
“給我……下去!”
不再是鎮壓,而是帶著一個母親守護一切的決絕意志,如同冰封世界的最終律令!
八個冰晶分身的光芒驟然熾烈到極致,如同八顆在凍土深處引爆的寒冰太陽!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寒流不計代價地、瘋狂地注入地殼深處!
轟————!!!
地底深處傳來一聲沉悶到極點、仿佛世界根基都被撼動的痛苦哀鳴。那股狂暴的冰核之力,在這帶著守護意志的終極寒流沖擊下,終于……不甘地、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如同被徹底打暈的巨獸,緩緩地、沉重地,重新沉入了那永恒的冰封深淵。
大地的瘋狂扭曲戛然而止。噴涌的白色寒流瞬間減弱,被急速蔓延的深藍堅冰重新封堵。八個冰晶分身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構成它們的玄冰如同燃燒殆盡的灰燼,從插入凍土的手臂開始,無聲無息地崩解、消散,化為最細微的冰塵,徹底融入它們用生命鑄就的、暫時穩固的封印之中。
巨人形態的我,龐大的冰晶之軀如同被風暴蹂躪了千萬年的殘破冰山,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巨大裂痕,幽藍的火焰微弱得只剩下最后一點火星。坍縮的過程緩慢而痛苦,每一次結構的重組都伴隨著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當最后一點微光斂入體內,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凍土上,身體蜷縮成一團,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深藍色的血液混合著冰晶碎末,不斷從口中嗆咳出來,在雪地上凝結成一灘灘刺目的藍色冰晶。
冰冷……深入骨髓和靈魂的冰冷與枯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和冰渣。視線模糊,只有東南方……那個方向,那點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意,如同唯一的錨點,支撐著我沒有徹底陷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個心跳的時間,又或許漫長如永恒。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靈魂的裂痕發出尖銳的悲鳴。我甚至無法維持正常的行走姿態,幾乎是佝僂著、拖曳著身體,憑著本能,朝著東南方,朝著那點微弱暖意的方向,踉蹌前行。
風雪依舊狂暴,但似乎無法再徹底凍結那顆被孩子氣息點燃的微弱心火。
三天的路程,對于此刻的我,如同橫跨地獄。靠著凍土上偶爾出現的、被掩埋大半的粗糙路標石,靠著靈魂深處那點微弱卻頑強的血脈指引。終于,在視野盡頭,風雪肆虐的灰白幕布之后,一片巨大的、倚靠著嶙峋黑石山崖的陰影輪廓顯現出來。
那不是守望塔的孤絕。那是火絨草要塞(EmberweedHold)。
巨大的要塞完全由一種深黑色的、仿佛巨人遺骨的奇異巖石壘砌而成,飽經風霜,卻異常堅固。要塞的輪廓粗獷而厚重,帶著北境特有的堅韌。與守望塔的孤寂不同,要塞那并不算高的城墻上,能看到巡邏士兵模糊的身影,巨大的黑鐵城門緊閉著,門樓上懸掛著幾盞在狂風中頑強搖曳的魔法燈火,散發出微弱卻溫暖的橘黃色光芒,如同絕望冰原上最后的燈塔。
城墻上巡邏的士兵顯然發現了風雪中那個蹣跚而來的渺小身影。一陣騷動后,沉重的黑鐵城門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緩緩向內打開一道縫隙。溫暖的、帶著煙火氣息的光線從門縫中透出,驅散了一小片門前的嚴寒。
我沒有走向城門。
要塞依傍的陡峭黑石山崖下,靠近山體根部的地方,有一片相對避風的區域。那里,倚靠著山壁,矗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小型石堡。石堡的樣式與要塞主體一致,但規模小得多,更像一個堅固的哨所或落腳點。它沒有要塞城墻上那些溫暖的燈火,只有石堡最高處一個小小的瞭望口,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穩定的白光。
那是我的家。或者說,是我們在北境邊緣的家。
我拖著殘破的身軀,一步步挪向那座小小的石堡。沉重的石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我用肩膀抵開冰冷的石門,一股混雜著木柴燃燒余燼、皮革、藥草和食物香氣的暖意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住我幾乎凍僵的身體。
石堡內部不大,陳設簡單而結實。一個巨大的石砌壁爐占據了主要位置,爐膛里只剩下暗紅的余燼,散發著持續的熱量。墻壁上掛著獸皮、武器和北境的地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生活氣息。
壁爐前鋪著一張厚實的雪熊皮地毯。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壁爐旁的一張厚重木桌前,似乎正在整理一些礦石樣本和泛黃的羊皮卷軸。他穿著北境獵人常見的厚實皮襖,身形挺拔如黑石山崖,肩膀寬闊,棕色的短發有些凌亂。聽到門響,他猛地轉過身。
是加爾文(Garvin)。
他那張被北境風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深棕色的眼瞳急劇收縮,映出我此刻渾身浴血(藍血)、衣袍破碎、臉色慘白如鬼、幾乎站立不穩的狼狽模樣。他手中一塊沉重的黑曜石樣本“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砸碎了爐邊的寧靜。
“西爾?!”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撕裂般的沙啞,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強壯有力的手臂瞬間伸出,卻不是擁抱,而是穩穩地、帶著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托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帶著常年握持武器和工具留下的厚繭,那溫度透過冰冷濕透的衣料傳來,幾乎燙傷了我冰涼的皮膚。
我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痛苦的抽氣聲。靈魂的劇痛和身體的冰冷讓我只想蜷縮起來。
“爸爸!是媽媽回來了嗎?”一個清脆稚嫩、帶著濃濃睡意和驚喜的聲音,從石堡角落一個小小的隔間里傳來。
緊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彈般沖了出來。那是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柔軟的黑色頭發睡得亂糟糟的,穿著一身厚實的、繡著簡單火焰紋樣的棉布睡衣。他揉著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跑向門口。
是艾丹(Aidan)。
當他看清門口依偎在父親懷里、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我時,那雙繼承了加爾文深棕色、但瞳孔深處卻天然跳躍著兩點微弱冰藍色火苗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所有的睡意和驚喜都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小嘴一癟,金豆子般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媽媽!”他帶著哭腔尖叫,不管不顧地就要撲上來。
“艾丹!別過來!”加爾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他托著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將我護在他身后,同時用身體擋住了艾丹撲過來的路線。“媽媽受傷了,她身上很冷!非常冷!”
艾丹被父親的厲喝嚇得停住了腳步,小臉上淚水漣漣,驚恐地看著我,又看看父親,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擔憂而微微發抖。他瞳孔深處那兩點冰藍色的火苗,此刻也如同受驚的小獸般劇烈地搖曳著。
看到兒子的眼淚和恐懼,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虛弱感猛地沖上我的眼眶和喉嚨。我想開口安慰他,想告訴他媽媽沒事,但嘴唇哆嗦著,只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嘶啞氣音。冰冷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順著我冰冷的臉頰滑落,滴在加爾文托著我的手臂上。
加爾文感受到了那冰涼的淚滴和他臂彎中妻子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他深棕色的眼眸中翻涌著風暴般的痛楚、憤怒和無能為力。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的情緒,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艾丹,乖,聽爸爸說。媽媽需要休息,需要溫暖。你去壁爐邊坐著,離遠一點,別讓寒氣碰到你。爸爸照顧媽媽,好嗎?”
艾丹抽噎著,小臉憋得通紅,看看父親,又看看虛弱流淚的母親,最終用力地點了點頭,一步三回頭地、慢慢地挪到壁爐另一邊的矮凳上坐下,蜷縮起小小的身體,那雙含著淚、帶著冰藍火苗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滿擔憂地望著這邊。
加爾文不再猶豫。他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半抱著我,將我挪到壁爐前那張厚實的雪熊皮地毯上。他迅速解開我身上那件被血和冰浸透、幾乎凍結的殘破魔女外袍,動作利落卻極盡輕柔。溫暖的空氣瞬間包裹住我冰冷的肌膚,帶來一陣針刺般的麻痹感。他拿過旁邊厚厚柔軟的毛毯,一層層將我緊緊裹住,如同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寶。
接著,他轉身從壁爐旁的架子上飛快地取下幾個粗糙的陶罐,里面是他常年備好的、針對凍傷和魔力枯竭的草藥膏和特制煉金藥劑。他單膝跪在我身邊,用匕首割開我手臂和腿上被凍血黏住的衣物,露出下面被寒氣侵蝕得青紫、甚至有些地方開始出現細微冰晶化的皮膚。他用溫熱的雪水(石堡里永遠備有融化的雪水)小心地清理傷口,動作快而穩,但每一次觸碰我冰冷的皮膚,他緊抿的嘴角就繃得更緊一分。
當看到我手臂上那深可見骨的、邊緣泛著詭異藍光的裂痕(那是靈魂創傷在肉體上的映射)時,加爾文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迅速挖出罐子里散發著辛辣和苦澀氣味的黑色藥膏,用掌心捂熱,然后極其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涂抹在那些可怕的傷口上。藥膏接觸皮膚的瞬間,帶來一陣火燒火燎的劇痛,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抽氣。
“忍一忍,西爾,”加爾文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壓抑的心疼,“這能驅散你體內殘留的深層寒氣,阻止它繼續侵蝕。”他一邊說,一邊飛快地處理著其他傷口,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撬開我的嘴,將一種粘稠如蜜、散發著濃烈生命氣息的翠綠色藥劑小心地灌入我口中。一股溫熱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艱難地對抗著體內那凍結五臟六腑的寒意,如同微弱的火種在冰原上點燃。
處理完傷口,加爾文并沒有停下。他起身,走到石堡角落一個巨大的、用整塊黑鐵木挖成的儲物箱前,打開沉重的蓋子。里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些疊放整齊的厚實衣物、工具,以及……一個用數層厚實油布和柔軟獸皮嚴密包裹的長條形物體。
他小心地取出那個包裹,回到我身邊。他一層層解開油布和獸皮,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露出來的,是一個材質奇特的透明容器,似乎是某種純凈的巨大水晶打磨而成。容器里,凝固著一片深藍色的、如同破碎星辰般的結晶物——那是我上一次鎮壓冰核后,噴濺在雪地上、被加爾文小心翼翼收集并保存下來的,屬于巨人魔女的、帶著本源力量的“血液”。
水晶容器被放置在壁爐旁,靠近我頭部的位置。當容器靠近,我體內那殘存的、微弱得幾乎熄滅的冰霜本源,仿佛受到了某種同源的吸引,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容器中那片深藍的冰晶血液,似乎也散發出極其微弱、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幽光。
“靠近它,”加爾文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它能幫你。”這是他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摸索出的經驗,是凡人對神秘力量最樸素的認知和運用。
我蜷縮在厚實的毛毯里,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顫抖,但靈魂深處那劇烈的撕裂感和冰冷的枯竭感,在藥力、溫暖、以及那同源冰晶血液的微弱共鳴下,似乎被強行遏制住了惡化的趨勢。劇痛依舊,但至少不再是無邊無際的沉淪。
我艱難地偏過頭,目光越過加爾文寬厚的肩膀,看向壁爐另一邊。
艾丹依舊蜷縮在矮凳上,小小的身體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和那雙寫滿擔憂的大眼睛。他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望著,眼淚已經止住了,但眼眶依舊紅紅的。看到我望過來,他努力地、怯生生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小的手緊緊抓著毯子的邊緣。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卻又帶著暖意的手狠狠攥住了。
“艾丹……”我嘶啞地開口,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我想對他笑笑,想告訴他媽媽不怕,但嘴角的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
“媽媽……”艾丹小聲地回應,帶著濃濃的鼻音。
加爾文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看到兒子那副強裝堅強卻又無比脆弱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艾丹身邊,蹲下高大的身軀,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艾丹,你看,媽媽好多了,對不對?她需要安靜地休息,讓藥力發揮作用。你也該睡覺了,很晚了。睡醒了,媽媽會更好一些,好嗎?”
艾丹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小臉上滿是掙扎。他不想離開,他想守著媽媽。但最終,他還是懂事地點了點頭,小聲說:“那……爸爸你要照顧好媽媽。”
“爸爸保證。”加爾文鄭重地點頭,揉了揉兒子柔軟的頭發。
他抱起艾丹,走向角落那個小小的隔間。艾丹趴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大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直到隔間的門簾落下。
石堡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壁爐余燼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以及我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加爾文走回我身邊,重新單膝跪下。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一遍遍地用溫熱的濕布擦拭我額頭上滲出的冰冷汗珠,檢查著毛毯是否裹嚴實,目光沉重地落在我手臂上那泛著藍光的可怕裂痕上。
我靠在他不知何時墊在我身后的厚實靠枕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著石堡那低矮的、用粗糙黑石砌成的穹頂。身體的顫抖在溫暖和藥力下稍微平復了一些,但靈魂的劇痛和那種深入骨髓的空虛、分離感,依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壩。
“冰核……”我終于能勉強發出稍微連貫一點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比……以往……更躁動……它……醒了……”
加爾文擦拭的動作頓住了。他深棕色的眼眸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如同盯上獵物的鷹隼。他沉默了幾秒,聲音低沉而凝重:“我知道。三天前,要塞最深處的勘探豎井里,溫度儀……記錄到了異常的、持續上升的地熱讀數。雖然微弱,但……方向直指永凍核心。”他拿起之前掉在地上的那塊黑曜石樣本,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石頭表面一道細微的、仿佛被高溫灼燒過的暗紅色紋路。“這些石頭……也出現了異常的結晶變化。像是被……‘加熱’過。”
他放下石頭,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那眼神里有風暴般的憂慮,也有一種磐石般的、屬于戰士的堅毅:“需要我做什么?或者……需要通知南方嗎?”他問的是我的同胞姐妹,九王座的另外兩位。
通知南方?瓦利泰諾,可鏤泰諾……她們的名字閃過腦海,帶來的不是依靠的暖意,而是更加尖銳的、源自王座分離的刺痛。九王座的平衡脆弱如冰,牽一發而動全身。更何況……這北境的冰核,是我的責任,我的王座所在。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動作牽扯著全身的傷痛。目光越過加爾文,投向角落里那個小小的隔間,仿佛能穿透門簾,看到里面蜷縮在毯子下、帶著擔憂入睡的小小身影。
“……不。”我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凍土本身般堅硬,“這里……是我的守望之地。”
冰核的悸動被強行壓下,但只是暫時的。那源自地底的低沉嗡鳴,仿佛并未消失,而是蟄伏在更深處,如同永凍之地永恒的背景音,在王座的殘缺中,在我的靈魂裂痕里,在石堡堅固的黑石墻壁內,微弱而持續地回響。
加爾文看著我眼中重新燃起的、那如同極地永不熄滅的冰焰般的意志,沒有再說什么。他只是沉默地伸出手,用他寬厚、粗糙、帶著驚人暖意的手掌,緊緊包裹住我那只沒有被可怕裂痕覆蓋、卻依舊冰冷刺骨的手。他的體溫,如同穿透永夜的一道微光,帶著凡人的堅韌,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
我疲憊地閉上眼,感受著那一點珍貴的暖意,感受著靈魂深處那道巨大的裂痕傳來的、永無休止的冰冷劇痛,感受著石堡外呼嘯的風雪,感受著角落里熟睡孩子那微弱而安穩的呼吸。
殘缺的王座冰冷依舊,支撐著破碎而沉重的身軀。但在這冰冷孤絕的守望之地邊緣,在這小小的、由黑石和暖意構筑的避風港里,那點微弱的血脈之火,頑強地燃燒著。
直到……世界盡頭。
角落里,熟睡中的艾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他瞳孔深處那兩點微弱的冰藍色火苗,在緊閉的眼皮下,似乎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