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艱難地穿透彌漫的塵埃,照亮了后山那片觸目驚心的巨大凹坑。曾經的紫藤花露臺已不復存在,只余下焦黑、光滑如鏡面的坑壁,無聲訴說著昨夜湮滅風暴的恐怖。坑底,賽門用僅存的右臂和殘破的身軀,死死護在昏迷的可鏤泰諾和襁褓之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受傷的孤狼,警惕地掃視著廢墟的邊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帶來鉆心的劇痛,但他紋絲不動。
死寂。
然后,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般的嚶嚀,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襁褓中的嬰兒,動了。
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陌生的環境里感到不適。他(賽門瞥見了一眼,是個男孩)小小的拳頭無意識地揮動了一下,碰到了賽門那布滿裂痕、符文黯淡的精鋼機械臂。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讓賽門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聲音響起。
他機械臂靠近嬰兒拳頭邊緣的一小塊金屬——大約指甲蓋大小——就那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不是融化,不是崩碎,是徹底的、回歸基本粒子的分解!斷口光滑得令人心悸,邊緣還殘留著一絲微弱卻無比純粹的、與可鏤泰諾同源但更顯“稚嫩”的湮滅氣息!
賽門倒抽一口冷氣,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不是恐懼自己,而是恐懼這幼小的生命本身所蘊含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毀滅本能!這孩子……他無意識的一個觸碰,就能分解萬物!
仿佛是回應賽門的驚恐,嬰兒的嚶嚀聲大了一些,帶著委屈和不安。隨著他的情緒波動,周圍空氣中懸浮的幾粒微塵,無聲無息地消散了。他小小的身體,仿佛一個不穩定的、隨時可能引爆的微型湮滅核心!
就在這時,可鏤泰諾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呃……”一聲壓抑著無盡痛楚的呻吟從她蒼白的唇間溢出。分娩的劇痛、力量的透支、莉亞犧牲帶來的靈魂撕裂感,如同潮水般沖擊著她。她艱難地睜開眼,灰藍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冰冷深邃,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她的目光首先聚焦在懷中那個溫熱的小小生命上。看到孩子皺巴巴的小臉,感受到那微弱卻真實的心跳,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暖流,奇跡般地沖淡了些許靈魂的劇痛。
“孩子……”她嘶啞地低喚,聲音破碎不堪。她下意識地想抬手撫摸,卻發現手臂重若千鈞。
緊接著,她就看到了賽門那驚恐的眼神,以及他機械臂上那個新鮮的、光滑的分解缺口。她的感知力雖然虛弱,但對同源力量的波動依舊敏銳。瞬間,她就明白了發生了什么。
一股寒意,混雜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她的孩子,繼承了她的權柄,甚至……可能更純粹,更難以控制。這份力量,是祝福,更是詛咒。
“夫…夫人!”賽門看到可鏤泰諾醒來,巨大的激動壓過了恐懼,聲音哽咽,“您醒了!小主人…他…”
“我知道。”可鏤泰諾的聲音疲憊卻異常平靜。她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將覆在孩子襁褓外的手掌,輕輕覆蓋在那只剛剛分解了金屬的小拳頭上。沒有光芒,沒有咒語,只有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母性的本能壓制與安撫。一股柔和而堅韌的力量,如同最細膩的網,溫柔地包裹住嬰兒躁動不安的分解本能。
奇跡般地,嬰兒的嚶嚀聲低了下去,緊蹙的小眉頭也舒展了些許,仿佛在母親的手掌下找到了安全的港灣。周圍空氣中那無形的分解力場,也隨之減弱、消散。
賽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幾乎斷裂。他看著可鏤泰諾蒼白如紙的臉和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悲傷,尤其是想到莉亞燃燒殆盡的身影,心如刀絞。“夫人…莉亞她…”
“我…感覺到了。”可鏤泰諾閉上眼睛,一滴冰冷的淚水無聲滑落,消失在焦黑的泥土中。莉亞最后的守護意志,如同烙印,刻在她的靈魂深處。那不僅是犧牲,更是以生命完成的、對新生兒力量本質的一次最深刻的“錨定”儀式。這份悲傷與憤怒,將成為她未來力量的燃料。
就在賽門不知如何是好,擔憂著可鏤泰諾的傷勢和新生兒的安危時,廢墟邊緣的空氣,如同水波般無聲蕩漾起來。
沒有傳送門的炫目光芒,沒有空間撕裂的波動。十二道穿著與莉亞同款深灰色女仆裙裝的身影,如同從陰影本身中凝聚而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坑洞邊緣。她們面容沉靜,眼神哀戚卻無比堅定,動作整齊劃一,對著坑底的可鏤泰諾方向,行了一個古老而莊重的哀悼禮。
為首的一位女仆,看起來比莉亞稍長幾歲,氣質更為沉穩。她手中捧著一個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由純凈星光水晶打造的盒子。她向前一步,聲音清晰而恭敬,帶著深切的哀傷:“‘影荊棘’女仆團團長,薇拉,攜‘哀慟使團’,奉‘二皇’諭令,前來侍奉可鏤泰諾王座,并代為傳達魔女會最高聯席會議的慰問與支援。”
魔女會的支援來了!但并非其他王座親臨——正如她們各自肩負著鎮壓四極動蕩、調和元素潮汐、巡視無盡海眼等無法抽身的重任。來的是莉亞所屬的、魔女會最精銳的“影荊棘”女仆團,以及她們帶來的、代表魔女會意志的珍貴物資。
薇拉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坑底,在賽門殘破的身軀和可鏤泰諾懷中嬰兒身上停留片刻,最終定格在可鏤泰諾蒼白而悲傷的臉上,眼中閃過一絲感同身受的痛楚。“莉亞…以影侍之榮耀,踐行了最終的守護契約。她的意志,將與星穹同在。”她的聲音帶著沉重的敬意。
她輕輕打開手中的星光水晶盒。里面整齊地擺放著三樣物品:
“悼亡水晶”:一塊拳頭大小、內部仿佛封存著流動星沙與銀色淚滴的水晶。它散發著溫潤的生命氣息和強大的靈魂撫慰之力。“此乃‘生命王座’(二皇之一)親手凝練,蘊含生命精華與靈魂回響,可助王座閣下穩固本源,撫平靈魂創傷,加速恢復。”
“星紋襁褓”:一塊看似柔軟普通的深藍色絨布,但仔細看去,布面上流淌著無數細微的、如同活物的銀色星辰符文。“由‘織命王座’(二皇之另一)以星穹之線和靜謐符文編織。可溫和引導、安撫小主人的天賦力量,抑制無意識逸散,并提供強大的被動防護。”
“深淵髓液”:一小瓶粘稠如汞、不斷變幻著深紫與暗金色澤的液體,裝在黑曜石小瓶中,散發著令人心悸的純粹能量波動。“取自魔女會秘境‘沉淵之井’核心,蘊含最精純的創生與毀滅本源之力。供王座閣下恢復力量、穩固權柄之用,請務必慎用。”
薇拉雙手將水晶盒奉上:“魔女會理解王座閣下的悲痛與憤怒。‘三胞胎’一體,西爾泰諾大人與瓦利泰諾大人雖遠在北域及東境,亦時刻關注。她們托我轉告:血債,必以血償。但請王座閣下務必以自身與小主人的安危為要。我等影荊棘女仆團,將暫代莉亞之職,聽從您的任何調遣。”
支援的到來,如同久旱甘霖。
薇拉親自上前,動作輕柔卻無比專業地協助可鏤泰諾。她先引導可鏤泰諾握住了那塊“悼亡水晶”。溫潤浩瀚的生命力與靈魂撫慰之力瞬間涌入可鏤泰諾枯竭的身體和破碎的心靈,如同干涸大地迎來春雨。劇烈的靈魂痛楚被顯著緩解,透支的力量本源得到了滋養和穩固。可鏤泰諾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一絲血色,眼中的疲憊也消退了不少。
接著,薇拉小心地用“星紋襁褓”替換了嬰兒身上簡陋的布巾。那流淌的星辰符文接觸到嬰兒皮膚的瞬間,便如同活物般微微亮起,溫柔地覆蓋住他小小的身軀。嬰兒似乎感到非常舒適,徹底安靜下來,陷入了安穩的沉睡。他身上那令人心悸的無意識分解力場,被完美地收斂、安撫在襁褓之內。
同時,另外兩名影侍迅速為重傷的賽門處理傷勢。她們使用了效果驚人的魔女會秘藥,穩住了他的內出血,并用一種散發著寒氣的魔法凝膠暫時固定了他斷裂的骨頭和嚴重受損的機械臂。雖然無法立刻治愈,但足以保住性命,緩解痛苦。
在影侍們的幫助下,可鏤泰諾抱著沉睡的孩子,在賽門的護衛下(盡管他需要人攙扶),暫時移到了廢墟邊緣一處相對干凈、并由影侍們迅速布置了臨時防護結界的區域。
可鏤泰諾的目光落在了那瓶“深淵髓液”上。她沒有猶豫,拔開瓶塞,將其中一滴粘稠的液體滴入口中。
轟!
一股難以想象的、如同宇宙初開般的磅礴力量在她體內轟然炸開!這力量既蘊含著最原始的創生之機,也包含著最極致的毀滅之念!它狂暴地沖刷著她每一條經絡,每一個細胞,強行修復著分娩和力量爆發帶來的暗傷,更以一種霸道的方式,將她原本就浩瀚的分解權柄推向一個更深邃、更凝練的層次!她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被拋入了星海的漩渦,看到了物質崩解為基本粒子、又由粒子重組萬物的宏大景象。痛苦與升華并存!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灰藍色的眼眸深處,那死寂的冰層之下,燃起了兩簇幽冷的、仿佛能洞穿虛空的火焰。疲憊依舊存在,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內斂而恐怖的威嚴,開始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她的力量,在悲慟、新生與魔女會核心饋贈的催化下,不僅恢復了,甚至更勝往昔,對“分解”的理解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她感覺自己不僅能分解萬物,甚至開始能……有限度地感知甚至“引導”分解后那些最原始粒子的流向。
她輕輕撫摸著懷中裹著星紋襁褓的孩子,感受著那平穩的呼吸和襁褓下被完美約束的力量。莉亞用生命換來的守護,影侍帶來的魔女會饋贈,讓她和孩子暫時安全了。
但這安全,只是風暴眼中心的短暫平靜。
“薇拉。”可鏤泰諾的聲音響起,依舊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王座的冰冷威嚴。
“在,王座閣下。”薇拉立刻躬身。
“費林根家族,”可鏤泰諾的目光投向王都的方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空間,落在奧托侯爵驚恐的臉上,“昨夜偷襲的參與者,尤其是那個操縱‘噬魂者’核心的老怪物,他的身份,他背后所有的聯系網,他效忠的對象……我要知道一切。現在就要。”她的語氣平靜,卻蘊含著比極北寒風更刺骨的殺意。
“是!”薇拉眼中精光一閃,影侍的情報網絡瞬間啟動。“情報整理需要一點時間,但很快會有初步結果。另外,昨夜襲擊中使用的‘裂隙之矛’和‘噬魂者’核心,其能量特征與王國議會秘密培養的‘暗影之手’部隊以及費林根家族供奉的‘凋零學派’高度吻合。議會中部分激進派元老,與費林根家族過從甚密。”
可鏤泰諾微微頷首,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她低頭看著懷中的孩子,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讓周圍的空氣都瞬間冰冷了幾度:“很好。我的孩子需要一個清凈的世界長大。那些制造噪音的蟲子……”
她停頓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星紋襁褓。襁褓上流轉的星辰符文似乎感應到她內心的殺意,微微閃爍了一下。
“……該清除了。”
復仇的齒輪,在魔女會的物資支援與影荊棘女仆團的效忠下,開始冰冷而精準地轉動。可鏤泰諾,這位剛剛經歷分娩之痛與摯友之殤的王座,在廢墟與新生中站起,她的目光不再迷茫,只有一片凍結的、等待著用鮮血來融化的復仇之原。影侍們如同最精密的幽靈,開始無聲地編織起致命的羅網。賽門抓緊時間恢復,精鋼機械臂上的符文在魔女會秘藥的滋養下,艱難地重新亮起微弱的光,等待著下一次為守護而揮動。而廢墟之上,新生的嬰兒在星辰的守護下安然沉睡,渾然不知自己降生于怎樣一場風暴的中心,又擁有著何等足以重塑世界的力量。風暴,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