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東域要塞最尋常的注腳。不是昨夜那傾瀉毀滅的酸液暴雨,只是雨季里最普通的一場冷雨,淅淅瀝瀝,敲打著被歲月和酸蝕反復雕琢的水晶城墻,發出細密而持續的“滋滋”聲,如同某種亙古的呼吸。
瓦利泰諾站在塔頂巨鏡的邊緣,灰白的長發紋絲不動,深色長袍的下擺被高處微涼的風輕輕拂動。她目光平靜地掠過城墻。幾處不起眼的角落,新的灰黑色水痕正蜿蜒而下,那是普通黑蝕魔零星噴吐的粘液被雨水稀釋后的痕跡。老兵們靠在墻垛下避雨,粗糙的手指裹著油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長矛上的水漬,偶爾瞥一眼墻外的雨幕,眼神里是十年浸染出的漠然。一個新兵,或許是剛輪換上來,正有些緊張地盯著其中一道較新的腐蝕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冷的墻磚。
“嘖,又滲了。”一個老兵啐了一口唾沫,混入腳下的泥水里,“這鬼天,沒完沒了。”
新兵沒接話,只是盯著那道痕跡,喉結滾動了一下。
瓦利泰諾沒有動念,甚至沒有刻意關注。她的心神如同水銀,自然地流淌覆蓋著整個要塞。塔頂的巨鏡是她的眼,要塞各處散落的大小鏡面、光滑的晶石表面、甚至積水的反光,都是她感知的延伸。一道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空間漣漪在城墻外約三百步的泥濘洼地泛起,如同水底冒出的一個氣泡。
來了。又是幾只。
最普通的那種。沒有撕裂空間的撕裂者,沒有集結的洪流,只是幾只被酸雨浸得煩躁、循著晶石能量本能靠近的低階黑蝕魔。它們丑陋的甲殼在雨水中顯得更加粘膩,口器翕張,渾濁的腐蝕液混合著涎水滴落,在泥地上灼出小小的坑洞。
它們的目標,正是新兵盯著的那道腐蝕痕。那里,是過去無數次酸蝕累積的一個微小薄弱點。
城墻上的老兵似乎也察覺了什么,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手搭上了矛桿,但動作并不迅疾。警報?不值得。這種零星騷擾,十年里如同吃飯喝水般尋常。
瓦利泰諾甚至沒有走下塔頂。
她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五指虛張,對著城墻外那片雨幕的方向。動作流暢得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塵埃。
嗡……
一聲極低、極細微的共鳴,仿佛來自水晶墻的深處,瞬間被雨聲淹沒。就在那幾只黑蝕魔噴吐腐蝕液的瞬間,它們與城墻之間的雨幕空間,無聲無息地扭曲了一下。
沒有龐大的迷宮,沒有璀璨的光華。
只有幾面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菱形鏡面,如同被雨水自然凝結而成,憑空出現在腐蝕液噴射的路徑上。它們出現的角度刁鉆而精準,恰好截住了每一股污濁的酸液流。
嗤——!
酸液撞上鏡面,軌跡瞬間偏折。沒有驚天動地的反擊,沒有倒灌敵陣的壯觀。那些被折射的酸液,如同被頑童撥彈的水珠,輕巧地、無害地濺射到了旁邊空曠的焦黑土地上,騰起幾縷微不足道的白煙,迅速被雨水沖刷殆盡。
那幾只黑蝕魔似乎愣了一下,復眼茫然地轉動。它們本能地再次噴吐,結果依舊相同。幾面新的透明鏡面出現,將酸液精準地導向無人的泥地。如此反復幾次,連最低等的魔物也感到了徒勞,它們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嘶鳴,拖著粘稠的身軀,悻悻地退回了更深的雨幕中,消失在焦土深處。
城墻上的新兵張了張嘴,看著那幾面懸浮片刻后悄然消散的透明鏡面,又看看外面空無一物的泥地,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發什么呆,小子!”老兵拍了他后腦勺一下,聲音帶著點見怪不怪的嘲弄,“幾只迷路的地溝臭蟲罷了。瓦利泰諾大人抬抬手的事。守好你的位置,雨大了。”
新兵縮了縮脖子,趕緊握緊了長矛,但眼角的余光還是忍不住瞟向塔樓的方向,那里,深色的身影依舊佇立,仿佛從未動過。
瓦利泰諾的目光早已從那處城墻移開,落回塔頂中央的工作臺上。臺面上,散落著昨夜未完成的推演碎片——幾塊指甲蓋大小的晶片,正被她指尖縈繞的、比蛛絲更細的鏡光絲線牽引著,進行著極其精微的角度調整。她試圖讓它們構成一個更穩定、能耗更低的微型治療陣列節點。這項工作枯燥而漫長,如同水滴穿石,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雨勢似乎大了些,敲打在塔頂晶石穹蓋上,聲音細密。幾滴雨水順著穹蓋的弧度滑落,匯聚,眼看要滴落在工作臺一角一張描繪著復雜陣列草圖的薄晶板上。
瓦利泰諾的左手,依舊在牽引著鏡光絲線調整晶片角度,甚至沒有抬頭。
她的右手,只是極其自然地、向旁邊拂了一下。
沒有能量波動,沒有光芒閃耀。就在那滴雨水即將觸碰晶板的前一瞬,它下方不足一寸的空氣,極其細微地、如同水紋般蕩漾了一下。一滴微小的水珠憑空凝結,恰好出現在雨水滴落的路徑上。
啪嗒。
兩滴水珠在空中相撞,融合,改變了方向,最終落在了工作臺旁邊的空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晶板安然無恙。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錯覺。仿佛那滴雨水只是自己調皮地拐了個彎。
塔頂重歸寂靜,只有雨聲和晶片在鏡光絲線牽引下發出的、幾乎不可聞的細微摩擦聲。瓦利泰諾灰白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指尖的微光與晶片,仿佛剛才那精準到毫厘的攔截,不過是呼吸般自然的反射。
這不過是東域要塞雨季里,最普通的一天。幾只最普通的黑蝕魔,一次最普通的騷擾,一段城墻最普通的腐蝕,以及鏡守者瓦利泰諾,十年如一日里最普通的一次抬手,一次拂袖。
鏡守十年,早已將守護刻入本能。反擊也好,修復也罷,不過是這無盡雨季里,一面鏡子磨礪出的、最尋常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