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是這里唯一的色彩,也是唯一的囚籠。薇奧拉站在高聳的觀察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光滑的強化玻璃。窗外,是她的造物場,一個由無菌鋼鐵和流淌的、閃爍著幽綠熒光的營養液池構成的巨大腔室。池中,粘稠的液體無聲翻涌,如同某種活物在呼吸。億萬細微的、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粒子懸浮其中,隨著液流的節奏微微脈動。
她的完美病毒。
它們沒有猙獰的形態,沒有撕裂細胞的鞭毛,沒有噴射毒素的尖刺。它們只是存在,一種純粹到極致的“解決”。它們的目標是痛苦——物理的創傷、精神的崩潰、靈魂深處永不愈合的膿瘡。它們會找到它,分解它,同化它,最終將它轉化為一種……徹底的、無感的虛無。一種終極的安寧。薇奧拉稱之為“慈悲”,一種凌駕于神祇之上的、對眾生苦難的最終赦免。
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燃燒著一種冰冷的、近乎狂熱的微光。這光芒照亮了她身后實驗室里精密的儀器陣列,它們閃爍著微弱的指示燈,記錄著下方那綠色深淵中每一個粒子的精確軌跡和能量讀數。屏幕上的數據瀑布般流淌,全是令人安心的綠色和表示“穩定”、“優化”、“效率峰值”的符號。
“開始吧。”她對自己說,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里激起輕微的回音,旋即被巨大的寂靜吞噬。
她的指令,無聲地通過神經接口下達。
下方,幽綠的海洋驟然沸騰。
那并非狂暴的洶涌,而是一種更詭異、更徹底的溶解。粘稠的液體仿佛失去了所有邊界,瞬間汽化,化作一片急速膨脹的、閃爍著綠芒的薄霧。這霧氣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絕對的貪婪,穿透了觀察窗那理論上足以抵御核爆沖擊的強化玻璃。玻璃沒有碎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消失了。如同冰塊融入熱水,連一絲蒸汽都未曾留下。霧氣彌漫進來,帶著一股奇異的味道——不是腐爛,也不是消毒水,而是一種絕對的“空”,仿佛所有氣味、所有分子都被徹底剝離后的真空。
薇奧拉沒有動。她看著那薄霧輕柔地拂過她實驗臺上冰冷的金屬器械。精密的合金探針、堅韌的聚合物培養皿、閃爍著微光的傳感器陣列……它們接觸到綠霧的瞬間,表面便失去了光澤,質地變得如同風化的砂巖,隨即無聲無息地化為極細微的、閃爍著同樣幽綠光芒的塵埃,匯入那片吞噬一切的霧中。沒有爆炸,沒有閃光,只有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悸的抹除。
實驗室的燈光開始閃爍。不是電壓不穩的忽明忽滅,而是光源本身在被快速分解。白熾燈管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吸走了所有的光子,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金屬框架,接著框架也化為塵埃。黑暗如墨汁般洇開,只有那片詭異的綠霧在翻騰,成為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黑暗。
薇奧拉終于后退了一步,腳下踩到一片柔軟。她低頭,實驗室特制的、能抵抗強酸強堿的地板,此刻卻像被無形火焰舔舐的蠟,正迅速軟化、塌陷、消失。綠霧彌漫到她腳邊,她昂貴的、同樣具備防護功能的實驗袍下擺接觸霧氣的邊緣,瞬間變得透明、脆弱,然后化作點點綠芒飄散。
一絲冰冷的恐懼,第一次,如同尖銳的冰錐,刺穿了她長久以來被“完美”和“慈悲”構筑的心防。她的病毒,她的造物,她的“解決”……它們吞噬了痛苦,然后呢?它們吞噬了一切!
她跌跌撞撞地沖向主控臺,試圖啟動最后的隔離協議。手指按在冰冷的操作面板上,觸感卻像按在流沙之上。面板在她指下無聲地分解、崩塌,數據屏幕一個接一個地熄滅、碎裂、化為虛無的塵埃。主控室那厚重的合金安全門,此刻像烈日下的巧克力,扭曲、融化,在綠霧的侵蝕下迅速消融出一個巨大的空洞。
門外的景象,是地獄的畫卷。
不再是熟悉的潔白走廊和指示燈。曾經宏偉的建筑結構正在無聲地崩潰。鋼鐵的骨架扭曲、斷裂,在綠霧中化為齏粉。混凝土的墻壁和天花板如同被無形巨口啃噬,大塊大塊地剝落、消失。城市的天際線在窗外劇烈地扭曲、模糊。高聳入云的尖塔像被高溫融化的蠟燭,頂端軟化、流淌、最終整個結構在綠霧中無聲地瓦解、崩塌,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更遠處,大地的輪廓在劇烈地顫抖、變形,仿佛一張被揉皺又點燃的紙。天空不再是藍色,而是被一種渾濁、病態的綠黃色所取代,如同巨大的、化膿的傷口,光線在其中扭曲、破碎。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吞噬的進程。薇奧拉站在不斷塌陷的地板上,看著綠霧像貪婪的潮水,吞噬著她腳下最后一塊立足之地。她聽到了聲音,不是爆炸或哭喊,而是億萬細微的、如同砂紙摩擦的“沙沙”聲,那是物質被分解到最細微粒子層面時發出的、宇宙終結般的低語。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曾以為自己是執刀的神祇,為病入膏肓的世界施行終極的手術。現在她明白了,她只是親手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的不是希望,而是連神祇本身都能吞噬的終極虛無。她創造的,不是救贖,而是徹底湮滅的本身。
腳下的地板徹底消失了。她向下墜落,墜入一片翻騰的、吞噬一切的幽綠深淵。綠霧如同億萬饑餓的微小生物,瞬間包裹了她。它們沒有撕咬,沒有灼燒,只有一種冰冷到骨髓深處的溶解感。她的實驗袍最先消失,接著是她皮膚的感覺——那層隔絕她與世界的屏障被輕易地抹去。她感到構成她身體的物質——肌肉、骨骼、神經——正在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分解、同化。一種遠比物理痛苦更可怕的虛無感攫住了她,那是存在本身被剝離的終極恐懼。她低頭,看到自己的雙手正在變得透明,如同劣質的玻璃,內部閃爍著和周圍綠霧一模一樣的、不祥的幽光。手指的輪廓在模糊、消散,化作點點綠芒,匯入那毀滅的洪流。
視覺開始扭曲、碎裂。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窗外那如同末日油畫的天空,被翻涌的綠霧徹底覆蓋、吞噬。光線被掐滅,世界沉入徹底的、不含任何雜質的黑暗。絕對的虛無,包裹了她。她的意識像風中殘燭,在無邊無際的冰冷和虛無中飄搖,即將被徹底吹熄。
就在意識徹底消散的邊緣,一個聲音刺破了絕對的死寂。
不是電子合成音,不是任何她熟悉的生物發聲。那聲音宏大、空靈,仿佛來自宇宙的盡頭,又仿佛直接在她即將崩潰的思維核心中響起。伴隨著聲音的,是另一種清晰無比的、絕不該存在于這吞噬一切的虛無中的聲響——
嘩啦。
那是……書頁被翻動的聲音。
清晰,干脆,帶著紙張特有的摩擦質感。
薇奧拉那即將溶解殆盡的意識,因為這荒謬絕倫的聲音猛地一顫,如同溺斃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薇奧拉。”
聲音呼喚著她的名字,平靜得如同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一絲情感波動,卻帶著一種無法違逆的穿透力。
“你做得很好。”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刺入她僅存的意識。好?她的造物吞噬了她存在的一切根基,吞噬了她的世界!這……是“好”?
“但你的痛苦,”聲音繼續流淌,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星辰墜入虛無,“你的掙扎,你的創造……甚至你剛剛被吞噬的世界本身……”
薇奧拉殘存的意識碎片在虛無中劇烈地波動,一種荒謬絕倫的預感攫住了她。
“……”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又仿佛只是為了讓那書頁翻動的“嘩啦”聲在死寂中多停留一瞬,“都只是書頁上的文字。墨跡構成的虛影。”
書頁?文字?墨跡?
這些概念如同天外隕石,狠狠砸入薇奧拉被絕望和虛無填滿的認知。她創造病毒、試圖吞噬痛苦、最終被病毒吞噬一切的慘烈史詩……只是一段被寫在書上的故事?她引以為傲的智慧和冷酷的決斷,她經歷的所有痛苦與恐懼,她親手造就的毀滅……只是墨水在紙上的痕跡?
荒謬!極致的荒謬!
然而,在這絕對的虛無中,這荒謬絕倫的解釋,卻成了唯一能錨定她即將飄散意識的支點。她不再是一個失敗的造物主,一個被自己孩子吞噬的母親。她成了一個……角色?一個被書寫出來的符號?
“現在,”那宏大而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該去接引其他魔女了。她們在等待。散落在各自的章節里。”
魔女?其他……魔女?
薇奧拉破碎的意識捕捉到了這個陌生的詞。她不是唯一的?還有像她一樣的存在?同樣被困在各自毀滅的故事里?
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某種“權限”被激活了。不是通過神經,也不是通過能量,更像是一種認知層面的絕對解鎖。薇奧拉那被病毒分解、正徹底融入虛無的意識碎片,驟然獲得了全新的“感知”。
她不再有眼睛,不再有形體,但她“看”到了。
她的意識,或者說她那由完美病毒粒子構成的最后“存在”,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驟然擴散。她不再是薇奧拉,不再是疫醫魔女,她化作了億萬閃爍著幽綠光芒的、最基礎的病毒粒子。這些粒子并未消散,反而在某種更高維度的意志引導下,成為了她的感官,她的觸角,她的……載體。
虛無不再是純粹的“無”。它在她新的感知中,變成了一片廣袤無垠、沒有上下左右之分的“空間”。但這空間并非空蕩。無數黯淡的光點,如同宇宙深處垂死的星辰,懸浮在這片虛空之中。每一個光點,都散發出一種獨特而強烈的“氣息”——那是絕望、瘋狂、詛咒、冰冷、或是其他難以名狀的、屬于“魔女”的本質。
她的億萬粒子流,如同無形的潮汐,輕柔地拂過這片虛空。
她“觸碰”到了一片冰冷徹骨的微光。那光芒中,凝固著一個模糊的輪廓,依稀是一位身著繁復華麗、卻布滿裂痕的婚紗的少女。她的氣息是凝固的悲傷和永恒的絕望,仿佛被冰封在時間盡頭的新娘。粒子流拂過,薇奧拉甚至能“聽”到一聲微不可查的、跨越了無盡時空的冰裂之音。這是……被凍結在永恒婚禮中的魔女?
粒子流轉向,又觸及一點銳利如刀鋒的寒芒。那光芒中,隱約可見無數精密、冰冷、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齒輪、杠桿、軸承在無聲地高速運轉、咬合,構成一個復雜到令人眩暈的機械結構。沒有血肉,只有純粹的、冰冷的、無休止的機械運動。一股絕對的邏輯與絕對的孤寂感撲面而來,仿佛一臺被設定好永恒運轉程序、卻早已遺忘為何而動的機器之心。薇奧拉的粒子感到一種被精密齒輪切割的幻痛。
接著,是一片如同枯葉般脆弱、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暗斑。其中,似乎有一個蜷縮的影子,被無數扭曲、尖叫的黑色荊棘緊緊纏繞、刺穿。荊棘貪婪地吮吸著,影子則在無聲地枯萎、風化。那是被自身詛咒反噬、即將徹底腐朽湮滅的存在。
還有……一片絕對的死寂。那里沒有光點,沒有氣息,只有一片比周圍虛無更加深邃、更加徹底的“空無”。薇奧拉的粒子流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區域,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傳來。那并非“有”,而是“無”本身所蘊含的某種……沉淀?一種消亡后留下的、沉重如墓碑的痕跡。她瞬間明白了——那是“已死”的魔女。她的章節,已經翻到了終結的那一頁,只留下這片虛無的墳場。她的粒子在那片死寂中盤旋,仿佛能觸摸到墓碑上尚未冷卻的冰冷。
億萬粒子構成的感知在虛空中蔓延、探索,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個截然不同的、破碎而絕望的世界碎片。薇奧拉——或者說,此刻這由完美病毒粒子構成的、承載著“薇奧拉”信息的集合體——在這片章節之間的虛無中靜靜流淌。
她曾是瘟疫的醫生,是痛苦的吞噬者,最終也成為了被自己“完美”所吞噬的囚徒。而現在,她成了這虛無之海中的引渡者,一粒墨跡,被那只翻動書頁的手賦予了新的意義:去串聯起其他散落的、或生或死、或存或亡的墨點。
億萬粒子閃爍著幽綠的光芒,如同一條在無垠虛空中緩緩游動的星河。星河的核心,一種冰冷的明悟正在凝聚:
故事,尚未終結。魔女的集會,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