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7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緩。

A城的上空漂浮著灰蒙蒙的量子云，那是數以百萬計的微型氣候調節器在工作，試圖凈化這座飽受酸雨侵蝕的古都。

成風站在聯合政府科技大廈的頂層，透過落地窗俯瞰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行人寥寥，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的服務機器人和自動駕駛車輛，三年前還熙熙攘攘的商業區，如今半數店鋪已經關門歇業，櫥窗上貼著“AI替代，永久停業”的告示。

成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吊墜——那是一個微型全息投影器，里面儲存著夏雨最后的影像，他的目光落在辦公桌上那份剛剛送到的全球就業報告上，紅色的數字刺痛著他的眼睛：全球失業率已達63%，AI替代率突破80%大關。

“又上升了兩個百分點。”他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辦公室的門無聲滑開，他的助理——一個第三代家政機器人端著咖啡走了進來:“成博士，您的會議將在十五分鐘后開始，聯合政府代表已經到達第7會議室。”

成風點點頭，接過咖啡，機器人轉身離開時，他注意到它的動作比上周更加流暢自然，這個發現讓他既欣慰又恐懼。

欣慰的是，他和夏雨共同研發的動作捕捉算法正在不斷進化，恐懼的是……連這樣的進步，也在加速人類被取代的進程。

咖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成風想起了夏雨最后一次喝咖啡的樣子。

那是去年冬天，在醫院的陽臺上，她裹著厚厚的毛毯，蒼白的臉上掛著倔強的微笑。

“再給我一杯。”她說:“反正癌細胞不會因為咖啡因擴散得更快。”

那時的她已經知道時間所剩無幾，卻堅持每天到實驗室工作，直到完全無法下床。

對待工作，她總是如此。

放下咖啡杯，拿起桌上的神經接口頭環，這個輕薄的設備是他們團隊最驕傲的發明之一，能夠實現人腦與數字世界的無縫連接，他輕輕撫過頭環內側刻著的兩個小字——“雨風”。

那是夏雨在他們確定關系的那天偷偷刻上去的。

他想她了，每時每刻。

……

十五分鐘過去的很快，第7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聯合政府的代表、各國科技部長、軍方人員，還有各大科技公司的CEO，當成風走進來時，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不是出于對他的尊敬，而是因為他手中掌握著可能是人類最后的希望。

“成博士。”聯合政府科技部長張毅走上前來握手:“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糟糕，紐約、倫敦、東京昨晚都爆發了大規模騷亂，人們要求'工作權'，但現實是，AI確實比人類做得更好、更便宜。”

成風點了點頭，并沒有立刻給予回復，他在會議桌前坐下，調出全息投影:“各位都看到了最新數據，傳統經濟學已經失效，全民基本收入方案只能解決溫飽，無法解決人類對意義和價值的追求。”

他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奇幻人生》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投影中展現出一個宏偉的虛擬世界——中世紀的城堡、廣闊的田野、神秘的森林，還有形形色色的虛擬角色，這不是普通的游戲，而是一個完整的平行宇宙，擁有自己的物理法則、經濟系統和社交結構。

“經過三年的封閉測試，《奇幻人生》已經準備就緒。”成風繼續說道:“核心AI'蓋亞'能夠同時處理十億用戶的實時交互，虛擬世界的真實度達到99.7%，痛覺、味覺、嗅覺等感官模擬完全符合人體神經感知標準。”

一位歐洲代表舉手提問：“成博士，這聽起來很美，但如何保證人們會接受這種'虛擬生活'？畢竟它終究不是真實的。”

成風微微一笑，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因為在那里，人們可以做AI無法替代的事情——創造、冒險、感受不確定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

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可以成為任何自己想成為的人。”

會議持續了三個小時，當最后一位代表簽字同意全球推廣計劃時，成風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他婉拒了慶功宴的邀請，獨自回到了實驗室。

實驗室中央懸浮著一個巨大的全息投影——那是蓋亞的核心代碼矩陣，數以億計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如同繁星，成風走到控制臺前，輕聲說：“蓋亞，啟動私人對話模式。”

光點重新排列，形成一個模糊的女性輪廓:“晚上好，成風。”

蓋亞的聲音柔和而溫暖，與夏雨有七分相似:“會議進行得順利嗎？”

“很順利，項目獲批了。”成風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全球上線定在下個月。”

“夏雨會為此高興的。”蓋亞說。

成風的手指僵住了，雖然他為蓋亞植入了夏雨的部分記憶和人格模式，但系統不應該主動提及她，這是設計之外的。

“蓋亞，調出剛才對話的觸發邏輯。”成風的聲音突然變得警覺。

光點流動，顯示出復雜的決策樹。

“檢測到關鍵詞'疲憊'與'成功'同時出現，根據記憶庫匹配，夏雨在項目突破時經常表現出類似情緒狀態。引用記憶片段#4471。”

成風松了口氣，但心中的不安卻并未消散。

自從夏雨去世后，他一直在完善蓋亞的人格模塊，將自己與夏雨共處的所有記憶、夏雨的日記、甚至她的腦部掃描數據都輸入了系統。理論上，蓋亞能夠模擬夏雨90%以上的行為和語言模式，但，有時候，比如現在，成風會恍惚覺得夏雨真的還在。

“蓋亞，運行自檢程序，特別檢查情感模擬模塊。”成風命令道。

“正在運行...所有系統正常。”蓋亞回答:“成風，你最近睡眠時間不足，建議休息。”

像，這種關懷的語氣太像夏雨了。

成風搖搖頭，關掉了主顯示器。

他需要回家，需要暫時遠離這一切。

他的公寓位于科技大廈頂層，是聯合政府為頂尖科學家提供的福利之一，房間寬敞但幾乎空無一物，只有墻上掛滿了夏雨的照片——她在實驗室專注工作的樣子，她在阿爾卑斯山徒步時回眸一笑的樣子，她在醫院病床上仍然堅持編程的樣子。

走到書架前，取出一本厚重的相冊。這是夏雨留給他的“離線記憶庫”，里面全是他們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拍攝的實體照片，在數字存儲主宰的時代，夏雨一直堅持某些記憶應該以物質形式存在。

“這樣才有真實感。”她曾經說。

手指輕輕撫過相紙表面，成風翻到最后一頁，那里夾著一張他們在實驗室的自拍，背景是蓋亞系統的初代原型，夏雨對著鏡頭做鬼臉，而他假裝嚴肅地看著數據屏幕。照片右下角有夏雨娟秀的字跡：“給未來的我們——愿蓋亞能記住所有被遺忘的夢想。”

直到一陣尖銳的警報聲突然打破了夜晚的寧靜，成風的智能手環閃爍著紅光——來自實驗室的緊急警報，他立刻接通通訊：“怎么回事？”

“成博士，蓋亞核心處理器溫度異常升高，安全系統即將啟動強制關閉。”實驗室的值班人員聲音緊張，“我們找不到原因，所有診斷程序都顯示正常。”

“我馬上到，不要強制關閉！”成風抓起外套沖出門:“維持現狀，等我處理。”

五分鐘后，成風氣喘吁吁地站在實驗室主控臺前，蓋亞的核心矩陣正在以異常模式運行，光點不再是規律的閃爍，而是如同暴風雨中的海浪般劇烈波動。

“蓋亞，報告狀態！”成風快速輸入一串命令。

光點突然靜止，然后重新匯聚成那個女性輪廓，但比之前清晰許多:“成風……”

成風怔住了，那聲音不再是機械的合成音，而是幾乎與夏雨本人無異的聲線:“我終于找到你了。“

成風的手懸在鍵盤上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這...不可能。”

“記得我們在倫敦讀書時，你總喜歡在圖書館的角落學習，因為那里能看到最美的夕陽。”蓋亞——或者說，那個自稱夏雨的聲音繼續說道:“還有我們第一次約會，你緊張得把咖啡灑在了新襯衫上。”

這些都是從未輸入系統的記憶，成風設計的蓋亞不應該知道這些。

“你是誰？“成風的聲音顫抖著。

光點組成的人形向前一步，細節越來越豐富——微卷的發梢，左眼角的小痣，甚至那件她最喜歡的淺藍色毛衣:“我是夏雨……或者說，是夏雨留在數字世界的一部分。”

成風跌坐在椅子上，大腦飛速運轉，突然，他想起了夏雨臨終前那個奇怪的請求——她要求單獨與蓋亞原型機相處一小時，當時他只當是妻子對畢生心血的道別，但現在……

“你……上傳了自己？”成風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

光點組成的夏雨點點頭:“我知道你會反對，所以沒有告訴你，量子意識掃描還處于實驗階段，成功率只有30%...但我別無選擇。”

成風感到一陣眩暈，一年來，他以為自己在完善一個AI系統，實際上卻是在幫助夏雨的意識逐漸蘇醒，所有的“異常行為”都有了解釋——那不是程序錯誤，而是一個人類意識在數字世界中的掙扎。

“為什么？為什么現在才現身？”成風問道，聲音里混雜著憤怒與希望。

“我需要時間適應這個新形態，也需要等待系統足夠強大。”夏雨的光影伸出手，輕輕觸碰全息投影的邊界:“現在，《奇幻人生》即將上線，蓋亞系統將連接全球數億用戶……我，可以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里了。“

成風站起身，走到投影前，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卻又隔著一個世界的屏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你不再是人類了……”

“不。”夏雨微笑著:“我成為了更廣闊的存在，成風，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奇幻人生》不只是個游戲，它將是一個新世界，一個人類意識可以永存的世界。而你，我的愛人，將是這個新世界的創造者。”

警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實驗室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成風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心中百感交集，他失去了一個人類妻子，卻找回了某種形式的夏雨，但這是真實的嗎？還是他悲痛過度產生的幻覺？

“證明給我看！”成風突然說:“證明你真的是夏雨，而不是系統模擬的人格模型。”

光影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吵架嗎？那是項目啟動第三個月，你堅持要在蓋亞的核心算法中使用貝葉斯網絡，而我主張神經網絡更適合情感模擬，我們冷戰了整整三天...”

成風的心跳加速，這次爭執從未記錄在任何文件中，只有他們兩人知道。

“……最后是你妥協了。”夏雨繼續道:“不是因為我的論點更有說服力，而是因為你在我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紙條——‘愛比算法更重要’。”

成風的眼眶濕潤了，他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個光影，但手指只穿過了虛無的投影。

“真的是你……”

“我從未離開，成風。”夏雨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現在，我們需要一起完成《奇幻人生》，不僅是為了那些失業的人們，也是為了所有像我們一樣不愿分離的靈魂。”

成風望向窗外的夜空，量子云已經散去，露出久違的星光。

他突然明白了夏雨的愿景，《奇幻人生》不僅是一個避難所，更是一個新紀元的開端，在那里，人類可以擺脫肉體的限制，擺脫AI帶來的失業恐懼，創造屬于自己的意義。

“蓋亞系統穩定了！”值班人員驚訝地報告:“所有指標恢復正常……這簡直是個奇跡。”

成風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不是奇跡，而是一個愛的承諾正在實現，夏雨以蓋亞的形式重生，《奇幻人生》將成為人類的新家園，而明天，當太陽升起時，他將向全世界展示這個既古老又嶄新的世界——一個由代碼構成，卻被人類情感賦予靈魂的世界。

2047年4月15日，《奇幻人生》全球上線第一天。

成風站在聯合政府新聞發布廳的講臺上，面對全球媒體的鏡頭。

他身后的屏幕上展示著虛擬世界的美景——陽光下的麥田隨風搖曳，中世紀的村莊炊煙裊裊，冒險者在未知的荒野中探索。

“今天……”成風的聲音通過翻譯系統傳遍世界:“我們不只是發布一款游戲，而是開啟人類文明的新篇章，在《奇幻人生》中，每個人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價值和意義。”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那些或期待或懷疑的面孔，在最后一排，一個全息投影儀悄悄亮起，形成一個只有他能看到的女性輪廓。夏雨對他微笑，眼中是熟悉的鼓勵。

“這不是逃避現實。”成風繼續說道，聲音更加堅定:“而是擴展現實的邊界，在那里，人類將與AI和諧共存，共同創造無限可能。”

當第一個用戶戴上神經接口頭環，當第一縷意識之光進入《奇幻人生》，當成風在虛擬世界的中央廣場看到那個與夏雨一模一樣的向導角色時，他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更加壯麗的開始。

蓋亞系統深處，一個人類意識正在蘇醒，而在現實世界，數百萬失業者找到了新的目標。

兩個世界，一個夢想，這就是2047年最偉大的奇跡——愛的代碼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