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七年的初春，寒冬冷意尚未褪盡，晏國都城興安卻已因一道諭旨而沸騰。
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人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說的皆是同一樁驚天大事——國君安成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年已雙十的夢云公主，將于四月二十八日，在望星樓拋繡球，招駙馬！
消息如長了翅膀的驚鳥，不僅飛遍了晏國九郡十八府，更以燎原之勢，迅速傳遍了周邊列國。一時之間，各國的王孫公子、貴胄子弟，或為獵奇，或為攀附，或存了別樣心思，紛紛打點行裝，車馬轔轔，向著這座位于中原腹地的繁華都城匯聚而來。
宮墻之內，紫宸殿上，氣氛卻與城中的喧騰截然不同。
龍椅上的晏國國君安成帝，正值盛年，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憂色與疲憊。他目光掃過殿下垂手侍立的文武百官，聲音沉緩地開了口：“夢云之事，諸位愛卿可還有良策？”
話音落下，偌大的殿堂竟陷入一片死寂。丹陛之下，袞袞諸公，平日里口若懸河、指點江山的重臣們，此刻卻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屏息凝神低頭不語，連衣袍摩擦的窸窣聲都清晰可聞。幾個須發皆白的老臣，更是將頭埋得更低，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安成帝長嘆一聲。又是如此！
自三年前那樁慘事之后，但凡提及小女兒夢云的婚事，這滿朝朱紫，便如同見了鬼魅，噤若寒蟬。
夢云，他最小的女兒，自小便是宮中的混世魔王。不喜詩書女紅，偏生愛舞刀弄槍，性子更是跳脫不羈，視皇家禮法如無物。
猶記得建興四年，欲將她許配給梁國太子以結秦晉之好。誰曾想，那梁國太子車駕剛入興安城，便被這膽大包天的丫頭帶著幾個心腹侍衛，喬裝改扮成山匪，生生“劫持”到了城外荒山之中。三天三夜，威逼恐嚇，花樣百出，直把那素來養尊處優的梁國太子嚇得魂飛魄散，最后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回梁國，抵死退了這門親事。
此事一出，舉國嘩然。夢云公主的“威名”不脛而走，從此成了晏國上下茶余飯后最富傳奇色彩的談資。勛貴子弟們聞其名而色變，媒婆們更是視入宮提親為畏途。更離奇的是，不知何時起，坊間竟流傳起一首童謠，道是小兒夜啼不止，只需提一句“夢云公主來了”，立時便能止住哭聲。
堂堂金枝玉葉，竟成了民間止啼的“鎮哭之神”，實乃亙古未聞之奇談。娶她？那簡直成了晏國上下心照不宣的禁忌。
安成帝也曾由著她胡鬧，只道是孩童心性。可如今女兒已至摽梅之年，婚事卻成了懸在皇家頭頂的一柄利劍，關乎國體顏面。看著殿下這群裝聾作啞的臣子，安成帝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直沖頂門，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聲音陡然拔高：“怎么？都啞巴了不成？！寡人養著爾等，便是為了在此時裝聾作啞嗎？”
殿中氣氛更僵。終于，位列班首的丞相硬著頭皮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公主天潢貴胄，品貌無雙，只是……只是性情剛烈，非常人所能匹配。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徐徐圖之……”話未說完，便已被安成帝不耐地揮手打斷：“徐徐圖之？圖到幾時？寡人看你們是怕！怕步了陽倫的后塵！”
“陽倫”二字一出，殿中溫度驟降，仿佛有股陰風刮過。群臣的頭顱垂得更低，不少人臉色瞬間煞白，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
三年前的殿試放榜之日，金榜題名的三位才子意氣風發，入宮謝恩。安成帝見那新科狀元陽倫，生得儀表堂堂，文章更是錦繡，便生了為夢云擇婿之心。他當殿詢問三人婚配狀況，得知榜眼、探花尚未娶妻，龍顏大悅，言道欲為三人中之佼佼者“謀一佳人，成就雙喜”。
當時殿下百官與那三甲進士心中便是一咯噔。誰不知陛下口中的“佳人”，十有八九便是那位聲名赫赫的夢云公主？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卻無人敢表露半分，只得唯唯諾諾，口稱“謹遵圣意”。
唯有那狀元郎陽倫，性情剛烈耿介，向來有一說一。他竟越眾而出，朗聲問道：“陛下所謂佳人，可是夢云公主殿下？”
被他一語點破，安成帝先是一怔，隨即不解：“正是。陽愛卿此問何意？”
豈料陽倫聞言，非但不喜，反而仰天一聲長笑，笑聲悲憤莫名。就在滿殿驚愕之中，他猛地推開上前阻攔的內侍，一個箭步沖向大殿中央那根盤龍金柱！電光石火間，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如重錘擊鼓，血光迸濺！陽倫竟一頭撞死在盤龍柱上，當場氣絕！
金殿之上，霎時死寂。龍血暗紅的石柱上，黏稠的鮮血蜿蜒流下，觸目驚心。安成帝如遭雷擊，僵在龍椅上，群臣更是面無人色，呆若木雞。殿試瓊林宴，頃刻間變成了血濺丹墀的修羅場！
陽倫那決絕的一撞，用最慘烈的方式拒絕了皇家“恩典”，也徹底堵死了所有試圖以文才入仕迎娶公主的士子之心。安成帝痛心疾首，深悔自己一言之失，斷送了一位棟梁之才的性命。最終，他只能追封陽倫為狀元，厚恤其家，此事便成了橫亙在皇家與士林之間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無人敢碰。
此刻舊事重提，殿中彌漫著壓抑的恐懼與難堪的沉默。安成帝看著噤若寒蟬的群臣，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頹然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罷了，罷了……退朝吧。”
待群臣如蒙大赦般魚貫退出紫宸殿，安成帝并未移駕，只是疲憊地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殿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他心頭的陰霾。
“唉……”一聲幽幽嘆息自身后傳來。安成帝睜開眼，只見王后自屏風后轉出，鳳目含愁，走到他身邊，輕輕為他揉按著太陽穴。
“陛下還在為云兒的事憂心？”王后的聲音溫婉，帶著化不開的憂慮。
安成帝握住她的手，苦笑道：“寡人這皇帝做得……連女兒的婚事都成了懸案，徒惹天下人笑話。方才殿上情景，你也瞧見了。陽倫之事，猶在眼前，誰還敢應承？難道真讓云兒……老死宮中不成？”說到最后，語氣已帶了幾分蒼涼與決絕，“實在不行，寡人便在今年殿試欽點三甲之時，下一道圣旨，敢娶公主者點為狀元，官賜三品！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王后聞言，花容失色，急聲道：“陛下萬萬不可！”
安成帝皺眉：“有何不可？莫非王后也認為無人敢應？”
“陛下莫非忘了三年前陽倫血濺金殿之事？”王后聲音微顫，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前車之鑒未遠，若再逼死一位賢才，陛下于心何忍？云兒又該如何自處？此非但于事無補，反更添惡名，令天下士子寒心啊！”
“陽倫……”安成帝身軀一震，陽倫撞柱那慘烈的一幕瞬間清晰浮現眼前，柱上的血跡似乎還在眼前晃動。他長嘆一聲，頹然道：“若非王后提醒，寡人險些……又釀成大錯。”他揉了揉眉心，看向王后，“那依王后之見，云兒之事，當如何是好？”
王后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低聲道：“云兒曾與臣妾戲言，道是若真無人敢娶，她便效仿那民間女子，拋繡球招親。言道繡球天定，得之便是緣分，無論貧富貴賤，她皆認命，無怨無悔。”
“拋繡球？”安成帝霍然坐直身體，眼中滿是驚愕與難以置信，“此乃民間嫁娶陋俗，豈可用于皇家？亙古未有，成何體統！況且，事關云兒終身幸福，豈能如此兒戲？”他連連搖頭，眉頭緊鎖，“此事……容寡人再想想。”
王后見安成帝猶豫，柔聲道：“云兒此刻就在偏殿。此事關乎她一生，何不聽聽她自己的心意？”
安成帝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也罷，叫她來吧。”
王后轉身，對著殿側巨大的云母屏風輕喚：“云兒，出來吧。”
只見屏風后光影微動，一個窈窕的身影款步走出。來人一身利落的鵝黃色勁裝，青絲只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綰住，不施粉黛，卻眉目如畫，顧盼間自有一股勃勃英氣。她走到殿中，對著帝后盈盈一拜，動作雖不甚標準，卻也帶著幾分難得的莊重：“兒臣夢云，見過父皇、母后。”
安成帝看著這個與平日野馬般跳脫截然不同的女兒，微微一愣，隨即竟莫名地笑了出來：“呵呵呵，云兒今日……倒叫寡人有些不認得了。”
王后也忍俊不禁，嗔道：“陛下！往日云兒不拘禮數，您說她野；今日稍知禮了，您又覺得不像。這可真是難為我們的女兒了。”
夢云抬起頭，俏臉微紅，帶著幾分少女的嬌憨與不耐：“父皇母后就別取笑兒臣了！”
安成帝斂了笑容，正色道：“云兒，為人父母者，無不望子女得遇良配，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你生于帝王家，更肩負維系國體之責。你的姻緣，不止是你一人之事，更關乎皇家威儀，晏國體面。”他語重心長，目光灼灼地看著女兒。
夢云卻撇了撇嘴，渾不在意地道：“那些勞什子威儀體面，兒臣才懶得管！若天下真無人敢娶我，我便一輩子賴在父皇母后身邊，承歡膝下，豈不更好？”
王后聞言，無奈地搖頭，眼中卻滿是寵溺：“癡兒！此一時戲言罷了。待你日后真遇上了那個讓你魂牽夢縈之人，怕是十頭牛也拉你不回宮門了！”
“哦？”夢云眼珠一轉，狡黠笑道，“那便等兒臣遇上再說吧！反正現在……沒一個瞧得上眼的！”她這話倒非全然推脫，私底下溜出宮去游玩也有十數次，晏國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在她眼中，不是酸腐文弱，便是紈绔淺薄，實難入眼。
“胡鬧！”安成帝見她如此漫不經心，積壓的怒火瞬間點燃，猛地一拍御案，“你已行過及笄之禮兩年！本該是議婚論嫁的年紀，卻因你任性妄為，將整個晏國攪得沸反盈天，令皇家蒙羞！你……咳咳咳……”他氣得一陣劇烈咳嗽，臉色漲紅。
王后大驚，連忙上前撫背，連聲勸慰：“陛下息怒！云兒年紀尚小，不懂事……”她一邊說著，一邊焦急地向夢云使著眼色。
夢云看著父皇因自己動怒咳嗽，心中也掠過一絲愧疚和不忍。她想起母后之前屏風后的暗示，那句拋繡球的戲言……或許，這便是唯一的出路了？至少，比父皇強行指婚，再逼死一個狀元要強。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撩起裙擺，鄭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之上，聲音清晰地說道：
“兒臣不孝，惹父皇憂心，罪該萬死。請父皇贖罪。”她頓了頓，抬起頭，目光迎向安成帝復雜審視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兒臣昔日體察民情，曾見民間女子若有心覓得良緣，常行拋繡球之舉，憑天意擇婿。此法……此法雖非皇家儀軌，卻也合乎情理。故……”
安成帝緊盯著她，沉聲追問：“故如何？”
夢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
“故兒臣斗膽，請父皇恩準……兒臣也愿效仿此法，拋繡球……招駙馬！”
話音落下，紫宸殿內，一片死寂。檀香的青煙依舊裊裊，卻仿佛凝固在空氣中。安成帝的目光如同實質，沉沉地壓在夢云身上。王后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丈夫。
良久，只聽得安成帝一聲悠長沉重、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嘆息，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姑且……如此吧。云兒，你……退下吧。”
夢云叩首，起身，默默退出大殿。殿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沉重的帝王嘆息，也隔絕了她過往那無拘無束的少女時光。她知道，從此刻起，她的命運，便如同那顆即將拋出的繡球，將墜向未知的、充滿荊棘的遠方。
殿外，春寒未退，風吹過宮闕檐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