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樓頂那聲石破天驚的那句:“怎么是你?!”,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喧囂暫歇的興安城上空激蕩起無數漣漪,也徹底攪亂了晏國皇宮的平靜。
駙馬人選塵埃落定——一個身份不明的“梁國商人”。繡球招親的盛大帷幕,在血腥刺殺與驚天逆轉中倉促落下,留下的是滿城風雨、無數揣測,以及深宮中那位紅衣公主咬牙切齒的憤恨與一絲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復雜悸動。
前一日,興安城黃昏已過,夜色如墨,緩緩浸染了這座白日里沸騰的都城。
位于城南官道旁的香寧驛館,此刻燈火通明,門前車馬絡繹不絕。各國未能“得球”的王子公子們,帶著滿腹的懊悔、嫉妒或看戲的余興,正陸續入住,準備翌日啟程歸國。驛館的館驛是個四十來歲、面容精明的中年人,此刻正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小心伺候著這些身份尊貴的“過客”。
然而,驛館門前不遠處,一輛看似尋常的青篷馬車,卻已靜靜停駐了將近一個時辰。馬匹打著響鼻,車夫是個面色黝黑、神情木訥的漢子,抱著鞭子,如同泥塑般坐在車轅上,對驛館的喧囂與往來投來的好奇目光視若無睹。
館驛的眉頭越皺越緊。這馬車不偏不倚,恰好堵在了驛館正門一側,既不入內,也不離去,惹得后面幾輛欲要進館的華麗車駕頗不耐煩地鳴起了鑾鈴。館驛心中焦躁,生怕怠慢了哪位貴人,惹出禍事。他喚過身邊一個二十出頭、眼神卻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油滑與機靈的驛卒,吩咐道:“王三,你去問問那車夫,是何方神圣?若是要住店,請他速速入內;若是不住,煩請他挪個地方,莫要擋了貴人的路。”
驛卒王三應了一聲,小跑著過去,對著那木訥車夫,臉上擠出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這位大哥,天都擦黑了,您這車停在這兒是……?”
車夫眼皮都未抬一下,甕聲甕氣地道:“等著。”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干澀短促。
王三碰了個軟釘子,心頭微惱,但看這車夫雖不起眼,身上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沉凝氣勢,倒也不敢造次,只得耐著性子又問:“等誰?要等多久?館驛大人說了,您這車堵著門,實在不便,您看……”
“稍待片刻便走。”車夫依舊惜字如金,目光甚至沒有離開轅馬的后臀。
王三討了個沒趣,悻悻然回來稟報:“大人,那車夫就是個悶葫蘆!問他啥都不說,只說再等一刻便走,神氣得很!哼,不就是個趕車的嗎?架子比那些王子還大……”
館驛聽著王三的抱怨,心中疑慮更甚。尋常車夫,豈敢在香寧驛館這等接待外邦貴胄之地如此托大?他揮手打斷王三的牢騷,目光銳利地掃向那輛沉默的馬車,低聲道:“可曾看出什么端倪?車中坐的是何人?”
王三撇撇嘴:“車窗緊閉,簾子厚實,瞧不見里面。不過……”他眼珠一轉,臉上露出點賊兮兮的得意,攤開緊握的右手,“小的趁那車夫不注意,順手……在他腰間‘借’了樣小玩意兒,您瞧瞧?”
館驛定睛看去,只見王三掌心躺著一塊玉佩。那玉佩不過拇指大小,通體晶瑩剔透,毫無瑕疵,在驛館門廊燈籠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如水的光澤。更奇的是,玉佩上以極精妙的刀工,浮雕著一個古篆體的“夢”字,筆畫遒勁,卻又帶著一絲柔美婉約之意,絕非尋常匠人所能為。
館驛一見這玉佩,渾身猛地一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如同被毒蝎蟄了一口,猛地劈手奪過玉佩,手指竟有些微微顫抖,聲音都變了調:“這……這是哪兒來的?!”
王三被館驛這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就……就是那車夫腰上掛著的啊……小的瞧著好看,就……”
“糊涂!混賬東西!”館驛又驚又怒,壓低聲音厲聲斥道,“你娘臨終前怎么囑咐你的?讓你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我念你可憐,給你這份差事,衣食無憂!你倒好,賊性不改!竟敢……竟敢偷到……”后面的話,他幾乎不敢說出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揚起手,就要狠狠給王三一個耳光!
王三也知闖了大禍,嚇得臉色慘白,閉緊了雙眼,縮著脖子準備硬挨這一下。
然而,預料中的耳光并未落下。
只聽一個清朗溫潤,卻又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聲音在身側響起:“館驛大人息怒,手下留情。”
館驛的手腕,已被一只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握住。那力道恰到好處,既不讓他打下去,也不令他感到疼痛,卻蘊含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沉穩。
館驛愕然轉頭。
只見不知何時,身邊已悄然立著兩位年輕公子。一位身著月白色云紋錦袍,另一位則是明黃色勁裝,皆做富貴公子打扮。那月白錦袍的公子,正是出手攔住他的人。此人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面容清俊異常,尤其一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著他。雖穿著男裝,但那過于精致的眉眼輪廓和略顯纖細的身段,落在老于世故的館驛眼中,已透出幾分破綻。
館驛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對方握著玉佩的手,又落回那月白公子臉上,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額角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想起王三方才的話——“車夫腰上掛著的”……能佩戴此等紋飾玉佩的車夫……那車中之人……
一念及此,館驛只覺得雙腿發軟,拉著王三,“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惶恐與恭敬:“公……公子恕罪!小人有眼無珠,手下人更是愚鈍不堪,沖撞了貴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按著還在發懵的王三磕頭。
那月白公子——正是換了男裝、用特殊藥水略微修飾了面容輪廓的夢云公主——見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松開。她松開館驛的手腕,虛扶了一下,聲音刻意壓得低沉:“館驛大人不必驚慌。此物,”她目光掃過館驛緊攥在手里的玉佩,“只可心會,不可言傳。本公子并無怪罪之意。”
館驛如蒙大赦,連連叩首:“謝公子寬宏!謝公子寬宏!公子但有吩咐,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心中已然明了,眼前這位“公子”的身份,恐怕比那玉佩所代表的,更加尊貴!這驛館今日,是來了真龍了!
夢云微微頷首,目光卻轉向了跪在一旁、偷眼打量她的王三。此人眼神雖然油滑,但動作間卻帶著一種尋常驛卒絕不可能有的輕盈和機敏。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館驛大人言重了。本公子此行,倒真有一事,想麻煩這位……王三兄弟。”
館驛心中一緊,卻不敢有半分違逆,連忙道:“公子請竟管吩咐!王三,還不快聽公子差遣!”
王三此刻也回過味來,知道眼前之人身份非凡,絕非自己能招惹,連忙磕頭:“小人王三,任憑公子差遣!”
夢云示意王三靠近些。王三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館驛,見館驛拼命使眼色,才小心翼翼地膝行上前。
夢云俯下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極低聲音,在王三耳邊低語了幾句。她的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王三初時臉上還帶著幾分茫然和驚疑,但隨著夢云的話語,他的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那是一種遇到“同道”或“挑戰”的興奮光芒。他連連點頭,最后低聲道:“公子放心,這事兒包在小人身上!保管神不知鬼不覺,手到擒來!”
那王三轉身走進后堂,不一會兒就提了一壺茶水走了出來,“公子稍坐,待我去去就來。”
“很好。事成之后,自有重賞。”
夢云自是明白王三的意思,會意的點點頭。
王三嘴角一揚,轉身上樓去了。
那館驛看著王三的背影,說道:“公子還請到雅間等待片刻。”
夢云擺擺手,“無妨,我相信他,還是在這里吧。”
說罷就在身旁的桌子前坐下。
館驛上前剛給夢云沏茶,就見王三滿意的從樓上走了下來,把一個包袱交給了夢云身邊的金兒。
“都在這里了。”
夢云直起身,滿意地點點頭:“她目光掃過館驛,“館驛大人,今夜之事……”
館驛立刻會意,斬釘截鐵道:“公子放心!小人今夜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王三也只是外出辦差,片刻即歸!”
夢云不再多言,與扮作隨從的金兒交換了一個眼神,轉身便欲離開這驛館門前的是非之地。此地人多眼雜,不宜久留。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剎那,一直侍立在她身后、沉默寡言的金兒卻突然上前一步,將從王三那里取回的包袱中摸出的一塊玉牌,恭敬地遞還給夢云,同時低聲道:“公子,東西收好了。奴婢倒要看看,那梁國的‘商人’,明日如何進得了戒備森嚴的望星樓,又憑什么本事,能從虎狼群中搶到這繡球,做得了駙馬?”金兒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輕蔑與對自家公主殿下遭遇的不忿。
夢云接過玉牌,指尖摩挲著那冰涼的通行玉牌,眼中寒光一閃。是啊,那個在斷崖山十里亭輕薄于她、又想明日奪取繡球的可惡家伙!她心中那股憋悶的怒火再次升騰。
她冷哼一聲,聲音雖輕,卻透著刺骨的寒意:“哼,憑他那點見不得光的……”
話音未落!
一個低沉、渾厚,帶著幾分慵懶笑意,卻又清晰無比地穿透了驛館門前的嘈雜人聲,突兀地在三步之外響起:
“哦?誰說我進不了望星樓,搶不了繡球,做不了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