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山下,寒潭嗚咽,飛瀑轟鳴。彌漫的水霧與濃重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營地的廝殺聲已漸漸平息,只剩下傷兵的呻吟、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晏國將士們沉重而壓抑的喘息。八千精銳,經此一役,竟折損近半,滿地狼藉,斷肢殘骸,觸目驚心。
夢云公主被晏承武和金兒死死護在中央,她拄著流云劍,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繁復的宮裝早已被鮮血浸透,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因脫力和失血而微微顫抖,唯有那雙丹鳳眼,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盯著潭水對面那塊巨大的礁石。
方才那三道救命的暗器,如同鬼魅般自礁石后射出,精準、狠辣、無聲無息,瞬間擊斃了圍攻她的三名頂尖殺手!這絕非尋常高手能為!出手之人,不僅武功深不可測,時機把握更是妙到毫巔。是敵?是友?還是……那“梁國商人”蕭珩布下的又一步暗棋?
“云兒!你怎么樣?”晏承武的聲音帶著嘶啞和難以抑制的后怕,他半跪在夢云身邊,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她的傷勢。手臂、肩背幾處深可見骨的刀傷正汩汩冒著血,所幸未傷及要害。
“死不了?!眽粼频穆曇魩е唤z虛弱的沙啞,眼神卻銳利如刀,“哥,看清了么?那暗器……”
晏承武面色凝重地搖頭,目光同樣投向那片被水霧籠罩的礁石:“太快,太詭異。只覺寒芒一閃,人便倒了。絕非我晏國軍中制式……倒像是……”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像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無影針’!傳說此針細如牛毛,淬有奇毒,中者立斃,且傷口極小,極難察覺!”
“無影針?”夢云心頭劇震。這等歹毒霸道的暗器,早已絕跡江湖多年,怎會在此出現?而且目標……似乎是保護她?
就在這時!
“嘩啦——!”
深潭之中,靠近那巨大礁石的水面,猛地炸開一團巨大的水花!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蛟龍出海,自幽暗冰冷的潭水中沖天而起!帶起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澤,如同為他披上了一層流動的星輝!
來人穩穩落在礁石頂端。身姿挺拔如松,青衫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濕透的衣料緊貼著身體,勾勒出流暢而充滿力量的線條。他臉上未蒙面巾,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正是那張讓夢云刻骨銘心、又恨又……此刻卻復雜難言的臉——蕭珩!
他手中并未持任何兵刃,只是隨意地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目光沉靜,如同深潭古井,越過數十丈寬的潭面,精準地落在了夢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驛館門前的戲謔,也不是望星樓頂的復雜,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冷靜。
“是他!”金兒失聲驚呼,捂住了嘴。
晏承武瞳孔驟縮,猛地握緊了手中染血的“破軍”巨劍,渾身肌肉緊繃,如同即將撲出的獵豹!就是這個男人!奪了繡球,攪亂了云兒的一生!此刻竟又詭異地出現在梁國地界,出現在這修羅場般的戰場邊緣!他想做什么?!
夢云的心跳,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仿佛漏跳了一拍。是他!真的是他!那個在驛館戲耍她,在望星樓接下她繡球,在斷崖山十里亭……讓她羞憤欲死的男人!此刻,他如同暗夜中的幽靈,自深潭中現身,帶著一身水汽和謎團。
蕭珩的目光在夢云蒼白染血的臉龐和肩臂的傷口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靜如水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波瀾,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的視線轉向了戰場。
殘余的黑衣人,在首領盡數被蕭珩以雷霆手段擊斃后,早已陷入混亂。此刻見到這如同魔神般自潭中現身的青衣人,感受著他身上那股雖未刻意釋放、卻令人心悸的沉凝氣勢,更是斗志全無。
“撤!快撤!”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恐的嘶吼。
如同退潮般,剩余的黑衣人放棄了最后的抵抗,丟下兵刃,倉惶地朝著斷崖山的陰影和密林的深處亡命逃竄,轉眼間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滿地的尸體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晏國將士們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許多人脫力般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望著那些逃竄的黑影,眼神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刻骨的仇恨。
晏承武并未下令追擊。敵情不明,己方傷亡慘重,貿然追擊只會徒增傷亡。他強壓下對蕭珩的敵意與疑慮,指揮著還能行動的士兵迅速打掃戰場,救治傷員,加強警戒。
深潭邊,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瀑布的轟鳴和水滴從蕭珩衣角滴落的聲音。
夢云在金兒的攙扶下,強撐著站了起來。她推開金兒的手,挺直了脊背,盡管身體搖搖欲墜,但那份屬于晏國長公主的驕傲不容她示弱。她隔著水霧彌漫的深潭,目光如冰錐般刺向礁石上的蕭珩,聲音因虛弱而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
“蕭珩!是你?”
她的疑問包含了太多:方才的暗器是否他所發?他為何在此?又為何要出手?這一切的伏擊,是否與他有關?
蕭珩迎著她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淡淡開口,聲音穿過水霧,清晰地傳入夢云和晏承武耳中:
“刺客尸體左臂內側,皆有黑色狼頭刺青?!彼恼Z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此乃盤踞于斷崖山兩側、橫跨晏梁邊境的悍匪‘黑狼幫’之標記。此幫兇殘狡詐,常受雇于人,行事不問緣由,只認金銀?!?/p>
黑狼幫?晏承武和夢云心頭同時一凜。他們確實聽聞過這伙悍匪的名頭,但一直以為只是流寇,從未想過其竟有如此規模和組織性,更敢悍然襲擊皇家送親隊伍!這背后,必然有更大的推手!
蕭珩繼續道,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營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此等烏合之眾,若非趁夜偷襲,以有心算無心,斷無可能重創晏國八千精銳。二殿下治軍,看來尚欠火候。”
這近乎刻薄的點評,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晏承武臉上!他瞬間漲紅了臉,額頭青筋暴起,握著“破軍”的手咯咯作響,怒視著蕭珩,幾乎要沖過潭去!這梁國商人,竟敢如此羞辱他晏國皇子,羞辱他麾下浴血奮戰的將士!
“你!”晏承武咬牙切齒。
“哥!”夢云卻猛地喝止了晏承武。她死死盯著蕭珩,眼神銳利如刀,試圖從他平靜無波的臉上看出一絲端倪?!澳阍踔呛诶菐??你又為何在此?方才出手的,可是你?”
蕭珩的目光終于重新落回夢云臉上。他看著她倔強挺立、滿身血污卻依舊不肯低頭的模樣,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公主殿下,”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此地,已是梁國疆域。公主車駕遇襲,我梁國,自當關切?!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些被收斂起來的、手臂帶有狼頭刺青的尸體,“至于黑狼幫,不過癬疥之疾。公主與其糾結在下為何在此,不如想想,是誰不惜代價,要在你踏入梁國之前,取你性命,嫁禍于梁?這潭水,”他的目光投向腳下深不見底的幽潭,“可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p>
話音落下,蕭珩不再多言。他深深地看了夢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似有探究,似有警告,又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隨即,他身形微動,青衫飄拂,竟如同鬼魅般向后一退,瞬間便融入了礁石后方濃重的黑暗與彌漫的水霧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站?。 标坛形渑鹨宦?,就要帶人沖過潭去追趕。
“別追了!”夢云厲聲阻止,聲音因激動牽動傷口而帶上一絲痛楚的顫抖。她望著蕭珩消失的方向,那片被水霧籠罩的黑暗密林,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
蕭珩最后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她的心底。
是誰要取她性命?嫁禍于梁?
這潭水,究竟有多深?
而蕭珩,這個身份成謎、手段莫測、如同幽影般時隱時現的男人,他在這場漩渦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是敵?是友?還是……那攪動風云的執棋者?
一股寒意,比潭水更冷,比夜風更冽,從夢云的腳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陣發黑,強撐了許久的意志終于崩潰,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
“云兒!”
“公主!”
晏承武和金兒的驚呼聲同時響起。
斷崖山下,血腥未散,謎云更濃。公主染血的嫁衣,在慘淡的月光下,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而那個名為蕭珩的青衣人,則化作了這片黑暗森林中最深沉的一道陰影,將夢云的命運,徹底拖入了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