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來時,林卓蹲在青銅棺旁啃冷饅頭。饅頭是今早從玄器閣伙房順的,干硬的面塊在嘴里硌得腮幫子發酸。他邊嚼邊往棺蓋上撒碎渣,剛落下去,就見幾只潮蟲慌里慌張往棺縫里鉆——這是母親活著時教的,說孤魂野鬼嘴饞,給口吃的就不纏活人,跟哄小孩兒似的,簡單又管用。
“別撒了。”棺里突然飄出江硯的聲音,帶著股子濕漉漉的水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他探出半張臉,額角沾著片枯葉,被風一吹就貼在眉骨上,扯得眼皮發酸。抬手想去掀,指尖卻徑直穿過葉子,虛影的胳膊在半空晃了晃,“玄霄宗那幫孫子,把往生陣改成鎖魂局了,我現在走不了。”
林卓把最后口饅頭囫圇塞進嘴里,腮幫子鼓得老高,含混不清地回:“誰管你,早該投胎重新當人了。”
江硯從棺里翻出個小木盒,盒蓋被摸得油亮,邊角還嵌著點黑泥,看著像是從玄器閣后園那片紫藤架下帶出來的。遞過來時,虛影的手腕穿過林卓掌心,帶起一陣涼意,跟大冬天往領子里塞冰碴子似的,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你娘臨終前硬塞給我的,說解開‘共生局’的法子,就藏在后園紫藤架下頭。”
林卓攥緊木盒,盒沿的毛刺扎進掌心,疼得他蜷了蜷手指,滲出的血珠把木盒染得暗紅。遠處碑林突然傳來“咔嚓”聲,像是鞋跟碾過枯骨的脆響。他猛地轉頭,就看見個穿玄霄宗黑袍的人從碑后站起,手里短匕泛著幽光,直直朝他刺過來。
“跑!”林卓條件反射地拽江硯,可指尖撈了個空,只能拽著股子涼風往坡下沖。腳底下被墳頭絆得趔趄,膝蓋磕在石頭上,麻意順著骨頭縫往上爬,疼得他直抽氣。
黑袍人追得緊,腳步聲“咚咚”砸在墳包上,跟催命似的。林卓聽見身后風響,下意識往旁邊撲,短匕擦著耳根飛過,“噗”地釘進棵老槐樹里,樹汁滲出來,黏糊糊的,像沒擦干凈的血。
“往左!前邊有口枯井!”江硯的虛影在耳邊喊,聲音發飄,卻帶著股子死馬當活馬醫的狠勁。
林卓連滾帶爬沖到井邊,黑袍人已經追到身后,鐵鏈“嘩啦”甩過來,纏住他腳踝。他手忙腳亂去解,指甲摳進鏈環縫隙,疼得發顫,余光瞥見井沿有塊松動的石頭,抄起來就往后砸。
石頭砸在黑袍人額頭上,悶響一聲,血順著臉往下淌。趁他捂頭的空當,林卓拽斷鐵鏈,跳進枯井。下落時后背撞在井壁上,疼得他喘不上氣,喉嚨里涌上股鐵銹味,胃里也跟著翻江倒海。
黑袍人在井口罵罵咧咧,罵夠了,腳步聲才漸漸遠了。林卓癱在井底,渾身骨頭像被拆了又亂拼,額角的汗滴進眼睛里,澀得他直眨。
“你咋樣?”江硯的虛影飄到跟前,胸口銀紋亮得刺眼,跟燒紅的鐵似的,“剛才鐵鏈子掃到我魂體,現在渾身跟被火燎過似的,疼得厲害。”
林卓沒力氣說話,摸出木盒,借著井口漏下的月光翻來覆去看。盒底刻著個“玄”字,筆畫里嵌著的暗紅,摸著像干涸的血,又像母親臨終前沾在他掌心的血。
“這木盒……”他咳了兩聲,喉嚨發緊,“真是玄器閣的東西?”
江硯點了點頭,虛影蹲在旁邊,手指無意識地摳井壁上的青苔,摳得指甲縫里全是黑泥:“你娘是玄器閣最后一任掌器人,這盒子里藏的,八成跟‘共生’那檔子事有關。”
林卓把木盒往懷里一揣,摸到心口的位置,跳得又快又沉。井底的潮氣往骨頭縫里鉆,冷得他直哆嗦,可一想到江硯說“被火燎過”,又覺得那點冷根本不算啥。
“等天亮,回玄器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咸津津的,“找老瘸子,他肯定知道咋回事。”
江硯沒應聲,望著井口的月亮發呆。虛影的肩膀微微發抖,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
井底的夜漫長又難熬,林卓把鐵鏈繞在胳膊上,權當多了層衣裳,可寒氣還是順著褲腳往上爬,凍得膝蓋發僵。他往井壁挪了挪,背靠著石頭,能稍微擋點風。
“你還記得玄器閣灶房不?”江硯突然開口,虛影的手指在井壁上劃著,“一到冬天,老瘸子總在灶膛里埋紅薯,烤得焦皮裂開,甜氣能飄半座山。有回咱倆偷烤紅薯,被老瘸子逮著,他舉著藤條追了咱半座山,你跑得鞋都掉了。”
林卓“嗯”了一聲,喉嚨發緊。他當然記得,那時候江硯總趁老瘸子轉身的功夫,偷摸從灶膛里掏出個紅薯,燙得直甩手,卻非要掰一半塞給他。紅薯皮上沾著的草木灰,蹭得兩人嘴角發黑,活像兩只偷油的老鼠。
“后來你被玄霄宗抓走,我去灶房找過。”江硯的聲音低了些,“灶膛里的灰都涼透了,老瘸子蹲在灶臺邊哭,肩膀抖得跟篩糠似的。”
林卓沒接話,把鐵鏈又纏緊了些。他知道江硯說的是哪年——十三歲那年,玄霄宗突然闖進玄器閣,說他是“惡魂轉世”,要抓去祭陣。母親把他藏在菜窖里,自己卻被帶走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你娘……”江硯的虛影晃了晃,像是沒力氣站穩,“她把你藏進菜窖時,往你懷里塞了塊玄鐵,說那是玄器閣的‘鎮閣石’,能擋災。”
林卓摸了摸胸口,那里確實有塊硬物,被體溫焐得溫熱。以前總以為是塊普通的鐵,現在想來,怕是沒那么簡單。
井底的潮氣越來越重,林卓打了個噴嚏,鼻涕流下來,他用袖子胡亂抹了把。江硯的虛影飄過來,想替他擦,手卻徑直穿過他的臉,帶起一陣涼意,激得他又打了個哆嗦。
“別白費力氣了。”林卓扯了扯嘴角,“你現在連根頭發絲都碰不到。”
江硯的虛影退開兩步,蹲在地上畫圈。“等我魂體凝實了,”他悶聲說,“先揍你一頓,誰讓你當年把我藏的桂花糕偷吃了。”
林卓笑了,笑得喉嚨發疼:“那是你自己忘在石磨底下,發霉了我才扔的。”
“胡說!”江硯的虛影猛地站起來,胸口銀紋又亮了些,“那是我特意留著給你當生辰禮的!”
兩人吵了幾句,井里的寒氣好像沒那么重了。林卓靠著石頭,眼皮越來越沉,迷迷糊糊間,好像又回到了玄器閣的灶房。老瘸子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臉發紅;江硯在旁邊蹦蹦跳跳地搶紅薯,笑得見牙不見眼;母親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剛縫好的棉襖,笑著喊他們進屋。
天蒙蒙亮時,林卓被凍醒了。井口透進點微光,照得井底的碎石發亮。他活動了活動僵硬的手腳,準備往上爬。
“我幫你看著點。”江硯的虛影飄到井口邊,“要是有玄霄宗的人,我就喊你。”
林卓“嗯”了一聲,踩著井壁的凹痕往上爬。鐵鏈在背上晃悠,硌得他皮肉生疼。爬到一半,他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手忙腳亂抓住根枯藤,掌心被磨出血泡。
“慢點!”江硯在井口喊,聲音發急,“別逞能!”
林卓沒說話,只是咬著牙往上爬。終于,他爬到了井口,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冷汗把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冰涼。
江硯的虛影飄到他身邊,胸口銀紋比昨天淡了些。“你看,”他指著不遠處的樹林,“玄器閣的方向,冒煙了。”
林卓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股青煙在樹林上方飄著。他心里一緊,爬起來就往那邊跑。
跑過一片麥田時,林卓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拄著根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是老瘸子。
“老瘸子!”林卓喊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老瘸子抬起頭,看見林卓,眼睛一亮,加快了腳步迎上來。“你這小子,可算回來了!”他拍了拍林卓的肩膀,力道不小,“玄霄宗的人昨天闖進閣里,把能砸的都砸了,我帶著幾個徒弟躲在后山石窟,才沒被抓住。”
林卓的心沉了沉:“那……玄器閣的其他人呢?”
老瘸子的眼圈紅了:“大多都……沒了。”他嘆了口氣,“不說這個了,你沒事就好。對了,江硯呢?”
林卓指了指身邊的江硯,老瘸子卻好像沒看見,只是疑惑地看著他。林卓心里一緊,才想起普通人是看不見魂體的。
“他……”林卓剛想解釋,江硯的虛影卻拉了拉他的袖子,雖然碰不到,可林卓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沒事,在后面呢。”林卓說,“我們正要去后山石窟找你。”
老瘸子點了點頭:“走吧,石窟里還有點吃的,先墊墊肚子。”
三人往后山石窟走去,老瘸子拄著拐杖,走得很慢,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玄器閣的事。林卓走在旁邊,聽著他的話,心里五味雜陳。
江硯的虛影飄在他們身后,看著老瘸子的背影,眼眶有些發紅。他知道,老瘸子心里不好受,玄器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現在卻變成了這樣。
走到后山石窟門口,老瘸子推開簾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石窟里生著堆火,幾個玄器閣的弟子圍坐在火堆旁,看見林卓,都站了起來。
“林卓,你可回來了!”一個年輕弟子說,臉上帶著欣喜。
林卓點了點頭,走進石窟。火堆旁放著些紅薯和土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老瘸子拿起一個烤好的紅薯,遞給林卓:“快嘗嘗,還是熱的。”
林卓接過紅薯,燙得直甩手,卻還是咬了一口。甜絲絲的,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樣。他看了看身邊的江硯,把紅薯遞到他面前,雖然他吃不到,可林卓還是想讓他也“嘗嘗”。
江硯的虛影笑了笑,胸口的銀紋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