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啃著烤紅薯往玄器閣挪步，甜漿順著指縫往下淌，黏得指尖發膩。老瘸子拄著拐杖跟在后頭，拐杖頭的銅環磕著青石板，“叮當”聲在空蕩的巷子里撞出回音，驚得墻縫里的灰麻雀撲棱棱亂飛。

“腳底下慢些。”老瘸子喘著氣，額角的汗珠子滾進花白的胡子里，“玄霄宗的狗皮膏藥說不定還黏在附近，驚著他們，咱這幾條命不夠填的?！?/p>

林卓沒搭話，把紅薯皮往墻角一扔。皮上沾著的草木灰蹭在掌心，黑黢黢的，跟小時候偷摸在灶膛掏烤土豆時沾的一個德行。抬眼望，玄器閣的門匾歪在門楣上，“玄”字的最后一筆斷成兩截，露出里頭朽壞的木茬，被風扯著“吱呀”叫喚，像個上了年紀的病人在咳喘。

江硯的虛影飄在他身側，手指無意識地戳著門匾上的破洞?！叭ツ觊_春還好好的，”他嘟囔著，指尖穿過木頭時帶起一陣涼意，“紀叔說要請鎮上的木匠來拾掇，說這匾是玄器閣的臉面，不能讓外人看笑話。”

林卓推開虛掩的大門，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有人在扯生銹的鐵絲。院里的練武樁倒了大半，斷口處留著劈砍的痕跡，木刺翹得老高，看著扎手。他踢了踢腳邊的斷劍，劍刃卷得像塊鐵皮，是玄器閣弟子常用的“青鋼劍”，如今卻連塊像樣的廢鐵都不如。

“走西側回廊。”老瘸子拐進院子西側，拐杖頭在石板上敲出點，“后園的紫藤架雖塌了，你娘埋東西的地界兒，應該還在?！?/p>

回廊的窗紙破了大半，風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碎紙屑，糊在林卓臉上。他抬手扒開，看見窗臺上的瓦罐倒了，里面的銅錢撒了一地，是他小時候攢的，原本想攢夠了買把新彈弓，好在后山打鳥給江硯解饞。

“你看?！苯幍奶撚岸自诘厣希瑩炱鹈躲~錢，“這枚有豁口，是你當年打彈弓崩的。”

林卓湊過去瞧，果然，銅錢邊緣缺了塊，像被狗啃過。他記得那天江硯搶他的彈弓，兩人在回廊里追著打，彈弓石子飛出去，正砸在窗臺的錢罐上，嚇得老瘸子舉著藤條追了他們半座山，邊追邊罵：“兩個小兔崽子，遲早把玄器閣的房頂掀了！”

“別磨蹭，天要黑透了。”老瘸子在前面催，拐杖往地上一頓，“后園的草快齊腰深了，找東西得費些功夫?！?/p>

后園的景象比前院更糟。紫藤架塌成個亂麻堆，斷枝上還纏著干枯的花穗，被風一吹簌簌掉渣。林卓蹲下身，手指插進泥土里，濕冷的土裹著草根鉆進指甲縫，癢得他直縮手。

“在這兒?！彼綁K平整的青石板，邊緣嵌在土里，上面長著層薄薄的青苔。小時候常坐在這石板上曬太陽，母親納鞋底，他就數石板上的紋路，數著數著就睡著了，再睜眼，江硯準在旁邊偷他的烤紅薯。

江硯的虛影也蹲下來，胸口的銀紋微微發亮。“你娘當年總在這石板上畫陣圖，”他說，指尖在青苔上劃著，“畫完了就喊你爹來看，兩人頭湊著頭，嘀咕半天，像在說啥悄悄話?！?/p>

林卓沒說話，摸出腰間的斷劍撬石板。鐵銹蹭在手心，混著泥土成了黑泥。撬了沒幾下，石板突然松動，底下露出個黑窟窿，一股霉味混著紫藤花的甜氣涌出來，嗆得他直咳嗽。

“小心！”老瘸子拄著拐杖湊過來，胡子上沾著片枯葉，“別是玄霄宗設了陷阱，他們慣會使這些陰損招?！?/p>

林卓從窟窿里摸出個陶壇，壇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的紫藤花已經褪色，邊角卻磨得發亮，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他把陶壇放在地上，拍掉上面的土，壇身冰涼，貼著掌心時激起一陣哆嗦。

“這是你娘的‘藏魂壇’。”老瘸子的聲音發顫，“當年她把從惡魂里剜出的善魂殘片，就藏在這壇子里。”

江硯的虛影突然“啊”了一聲，伸手去碰陶壇，指尖剛碰到紅布，壇口突然“嗡”地響了，紅布上的紫藤花像活過來似的，慢慢舒展花瓣。

林卓眼疾手快，把青石板壓回去，響聲才歇了。他喘著氣，后背的汗把衣服浸透了，貼在身上黏糊糊的。“這壇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比想象中邪性?！?/p>

老瘸子往壇口撒了把糯米，糯米落在紅布上，瞬間變成焦黑色。“玄霄宗的人來過?！彼氖种倍叮八麄冊趬趧恿耸帜_，現在一碰就會引惡魂反噬?！?/p>

江硯的虛影飄到陶壇另一側，胸口銀紋亮得刺眼?！拔以诘乩卫镆娺^這種術法，”他說，聲音發緊，“玄霄宗的長老用活人血養惡魂，說是能讓惡魂更聽話，指哪咬哪?！?/p>

林卓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樣子，臉色白得像紙，手腕上全是針眼，說是“養魂術的反噬”。當時不懂，現在想來，怕是和這壇子里的善魂殘片脫不了干系。

“先把壇子挪到石窟?！崩先匙佑貌及烟諌饋恚照韧厣弦活D，“紀承舟懂這門道，讓他看看能不能解了這術法?！?/p>

林卓抱起陶壇，沉甸甸的，像抱著塊石頭。剛走出后園，就聽見前院傳來“嘩啦”聲，像是有人踢翻了什么東西。

“誰？”老瘸子把拐杖橫在胸前，聲音發啞。

前院的月光里，站著個穿玄霄宗黑袍的人，手里舉著把長刀，刀面映出他們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像團爛泥。

“找你們好久了?！焙谂廴碎_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把藏魂壇交出來，饒你們不死。”

林卓把陶壇往老瘸子懷里塞：“你先走，去石窟找紀叔?！?/p>

“你這混小子……”老瘸子急得直跺腳，“我這把老骨頭，跑也跑不動！”

黑袍人沒給他們啰嗦的功夫，長刀劈過來時帶起陣風，刮得林卓臉頰生疼。他往旁邊一滾，刀面擦著耳根劈在地上，濺起的碎石子砸在額角，疼得他眼冒金星。

“卓兒！左邊！”江硯的虛影在他耳邊喊，聲音發飄，卻帶著股子拼勁。

林卓往左邊撲，躲開第二刀，后背卻撞在斷墻上，疼得他喘不上氣。他抓起地上的斷劍，劍刃雖卷了，好歹比徒手強。

黑袍人的刀又劈過來，林卓舉劍去擋，“當”的一聲，斷劍被震得脫手，虎口發麻，像被重錘砸過。他趁機往回廊跑，黑袍人在身后追，腳步聲“咚咚”響，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進柴房！”江硯的虛影在前面引路，“柴房的門后有根頂門杠！”

林卓沖進柴房，反手去抓頂門杠，手指剛碰到木頭，黑袍人已經追到門口，長刀“咔嚓”劈在門框上，木屑濺了林卓一臉。他咬著牙拽出頂門杠，死死抵住門，黑袍人的刀在外頭“咚咚”砍著，門板晃得像要散架。

“快找找有沒有別的出路！”林卓的胳膊抖得厲害，頂門杠壓得肩膀發酸。

江硯的虛影在柴房里轉圈，手指劃過堆著的柴火。“這！”他指著柴堆后面的小窗，“小時候偷喝酒，就從這窗爬出去的！”

林卓踹開柴堆，小窗果然藏在后面，窗欞朽得一碰就掉。他剛爬上窗臺，頂門杠突然“咔嚓”斷了，門板被撞開，黑袍人舉著刀沖進來，刀風掃得他后頸發涼。

“跳！”江硯的虛影推了他一把，雖然碰不到實體，林卓卻像真被推了下，身體往前一傾，從窗口摔了出去。

后背著地時，疼得他眼前發黑，喉嚨里涌上股腥甜。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看見黑袍人也從窗口探出頭，長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咻”的一聲，一支羽箭擦著黑袍人的耳朵飛過，釘在柴房門上，箭尾還在微微發顫。

“玄霄宗的狗，敢在玄器閣撒野？”紀承舟的聲音從巷口傳來，帶著酒氣，“當年沒把你師父的腿打斷，看來是留了后患?！?/p>

黑袍人罵了句臟話，看了看巷口，又看了看地上的林卓，最終還是轉身翻出圍墻，消失在夜色里。

紀承舟拄著長弓走過來，弓弦上還搭著支箭。他的褲腿沾著泥，嘴角破了，滲著血珠，卻笑得一臉狠勁：“沒受傷吧？”

林卓搖了搖頭，想說話，卻先咳了起來，咳得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江硯的虛影蹲在他身邊，胸口銀紋忽明忽暗，像是松了口氣。

“先回石窟?！奔o承舟把他拽起來，力氣大得差點把他胳膊捏斷，“老瘸子抱著那壇子，指不定急成什么樣了。”

林卓被他半扶半拽地往巷口走，路過柴房窗口時，看見江硯的虛影還蹲在地上，正撿起那截斷了的頂門杠，指尖輕輕劃過木頭的斷口。

他想起小時候，江硯總愛用這頂門杠當劍，追著他在后院跑，喊著“我是玄器閣第一劍客”。那時候的頂門杠還完好無損，木頭的紋路里，藏著他們沒說完的話，沒長大的年紀。

巷口的風卷著紫藤花的甜氣，混著紀承舟身上的酒氣，撲在臉上，像母親當年釀的紫藤酒，辣得喉嚨發緊，卻又暖得人心頭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