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在石窟石壁上鑿出第三塊松動的碎石時，額角的汗順著下巴滴進衣領。他騰出右手抹了把臉，把沾著石屑的袖子往唇邊蹭了蹭，嘗到了鐵銹味——是昨天被頂門杠震裂的虎口滲的血，混著石壁上的灰，在袖口結了層硬痂。
“往左半寸。”江硯的虛影飄在石壁前，半透明的指尖虛虛點著裂縫，“這縫是去年雨季沖的，我娘當年補過，用的是后山青桐樹的樹脂。”他話音剛落，指尖就穿過石壁，虛晃在空氣里，像是被看不見的墻撞了下。
老瘸子蹲在火塘邊，煙袋鍋一明一暗，火星子濺在他腳邊的草席上，燙出焦洞。他往火里添了塊松針，松木特有的清香混著煙袋的辣味，在石窟里漫開：“你娘手巧，補這石窟跟繡花似的。有回你爹說石壁漏風，她搬著梯子爬了半宿，下來時鞋上沾的樹脂，能揭下一層殼。”
林卓鑿下碎石，石縫里掉出半片舊符，黃紙發黑，邊緣糊著樹脂，上頭“生”字的筆畫被沁得洇開，像被淚水泡過。他撿起來時，江硯的虛影突然抖了抖，胸口銀紋亮得刺眼，卻又很快暗下去，只剩些微光暈，像被掐滅的燭火。
“這符……”林卓把舊符湊到火塘邊，樹脂遇熱變軟，露出符角纏著的幾根紫藤花蕊，干得發脆，“像是我娘的東西。”
老瘸子往煙袋鍋里填新的煙絲，銅勺碰得煙袋鍋叮當響：“你娘總愛用紫藤花蕊纏符，說能鎮住石縫里的邪祟。有年冬天下大雪，石窟頂塌了塊，她就是用纏了花蕊的符，把新石頭黏牢的。”
江硯蹲在地上，半透明的手指反復摩挲舊符，卻連紙邊都碰不到。他垂著眼簾，聲音輕得像嘆氣：“我記得這符，那年我發高熱，娘抱著我在石窟睡，說貼了這符，夜里就有紫藤花仙守著，不會有惡鬼來啃我的魂。”
林卓把舊符收進懷里，繼續鑿石壁。江硯的虛影繞著火塘轉了兩圈，突然飄到林卓身邊，虛虛抬手想“遞”石塊——當然穿了過去，石塊“當啷”砸在地上，驚得老瘸子的煙袋鍋差點掉了。
“別添亂。”林卓沒回頭，卻把手里的鑿子往旁邊挪了挪，“你娘補石窟時，你是不是也在旁邊搗亂？”
江硯的虛影笑了，銀紋跟著晃：“我才沒搗亂，我是幫著遞樹脂！就是……總遞錯地方，把樹脂抹在娘的裙角上，她也不惱，說‘硯兒遞的樹脂，黏得最牢’。”
老瘸子往火塘里扔了塊紅薯，焦香瞬間蓋過松香：“你娘常說，這石窟的石壁，就像玄器閣的筋骨，補得好，才能經得住風雨。”紅薯“噗”地裂開，甜氣涌出來，江硯的虛影突然安靜下來，蹲在火塘邊，用指尖一遍遍戳著紅薯焦皮，像是想接住那縷香氣。
林卓鑿完最后一塊松動的石壁，把沾著樹脂的舊符貼回去，符角的紫藤花蕊輕輕晃了晃，像是真被什么看不見的力量托著。他擦了把汗，轉身時看見江硯的虛影還蹲在火塘邊，半透明的輪廓被火光映得柔和，袖口磨破的補丁、額角若隱若現的絨毛，都清晰起來，像張被歲月泡軟的舊照片。
“吃飯。”林卓把烤裂的紅薯掰成兩半，往江硯那邊遞了遞——雖然知道碰不到，可動作還是慢了半拍，像是在等某個瞬間，虛影真能接住這半塊帶著焦香的甜。
老瘸子吧嗒著煙袋，火光在他皺紋里跳：“吃完去鎮上換糧，李嬸該把新收的豆子送來了。你娘在時，總愛用她的豆子煮紫藤粥，說能補魂。”
江硯的虛影抬起頭，銀紋里晃著細碎的火光：“紫藤粥……我娘煮的粥里，總埋著顆冰糖，化在最后一口，甜得能把魂叫醒。”
石窟頂的裂縫漏下縷月光，剛好落在舊符上，“生”字的筆畫亮了亮，像是應和著江硯的話。林卓捧著紅薯，聽著火塘里的“噼啪”聲，突然覺得這補漏的夜，跟小時候娘在時沒什么兩樣——石窟里暖烘烘的，舊符守著石壁，火塘煨著紅薯，有人在旁邊絮絮說著從前，還有人……就算碰不到，也一直陪著。
第二日天蒙蒙亮，林卓被老瘸子的咳嗽聲驚醒。他揉了揉眼，看見老瘸子正往褡褳里塞曬干的草藥，煙袋鍋別在腰后，隨著動作一顛一顛。江硯的虛影蹲在火塘邊，用指尖撥弄著余燼，那些發紅的炭屑沾不到他的指腹，卻讓他的銀紋跟著明滅，像藏了片會呼吸的星子。
“去鎮上換糧，你跟緊些。”老瘸子往林卓手里塞了塊餅，餅渣簌簌往下掉，“李嬸的豆子晾在曬谷場，別讓玄霄宗的探子順了去。”
林卓咬了口餅，干得噎人，含糊應著：“知道了，您慢些走。”他望著老瘸子佝僂的背影出了石窟，才想起該把補好的石壁再檢查一遍。
江硯的虛影飄過來，跟著林卓繞石壁轉圈。走到舊符貼的地方，林卓伸手摸了摸，樹脂已經干透，硬邦邦的，帶著后山青桐的澀味。江硯突然說：“我娘貼符時，總會在旁邊留道小縫，說給風里的魂透口氣。”
林卓仔細瞧，舊符旁邊果然有道細如發絲的縫，若不是江硯提醒，根本發現不了。他用指尖碰了碰，縫里吹出縷極細的風，帶著紫藤花的甜，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這風……”林卓眨眨眼，“和藏魂壇里的味道一樣。”
江硯的虛影笑了，銀紋在風里晃得更柔：“說不定是我娘在里頭藏了朵花，等咱們發現呢。”
兩人正說著，石窟外傳來老瘸子的叫罵聲：“李嬸你個死婆子，豆子里摻的沙土能砌墻！”林卓忙跑出去，看見老瘸子正和李嬸在曬谷場拉扯，李嬸的藍布圍裙沾著草屑，懷里抱著布袋，布袋口漏出幾顆豆子，在晨光里滾得圓溜溜。
“你懂個屁！”李嬸拍開老瘸子的手，眼角的皺紋擠成溝壑，“新收的豆子潮，不摻沙土曬不干！”她瞥見林卓，把布袋往他懷里一塞，“卓兒你評評理，你娘當年換豆子，我啥時候摻過假？”
林卓抱著布袋，感受著豆子隔著粗布傳來的溫度，想起娘在世時，確實總從李嬸這換豆子。那時候李嬸的曬谷場像座小山，豆子堆得冒尖，娘蹲在旁邊挑揀，陽光落在她藍布圍裙上，和現在的光景重疊。
“行啦行啦，豆子歸你，這袋草藥拿回去給娃煎著喝。”老瘸子從褡褳里掏出草藥，往李嬸懷里一扔，轉身就走，拐杖敲得曬谷場的石板“咚咚”響。
李嬸望著老瘸子的背影，往地上啐了口：“死瘸子，嘴硬得像石頭。”她低頭看懷里的草藥，突然攥緊了，指尖把草葉掐得稀碎。
回石窟的路上，林卓發現李嬸塞的豆子里，混著幾顆帶齒痕的——像是被人用牙咬過，又吐了回去。他想起江硯小時候總愛咬東西，鉛筆頭、衣角，連自己的手指都咬得發青，心突然跳得厲害。
“這豆子……”林卓把帶齒痕的豆子攤在掌心，江硯的虛影湊過來，銀紋亮得晃眼，“像是我咬的。那年在曬谷場等娘換豆子，我餓極了，偷咬了顆，被李嬸拍了手心。”
林卓沒說話，把豆子收進懷里。陽光透過布袋的縫隙，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撒了一路的舊時光。
進了石窟，老瘸子把草藥往火塘邊一扔，說：“李嬸家娃咳得厲害，這些夠煎兩副。”他彎腰去掏火，煙袋鍋磕在石壁上，濺出點火星，正好落在舊符旁邊的細縫里。
那縷帶著紫藤香的風突然大了些，吹得火塘里的灰燼亂飛。江硯的虛影被風卷得晃了晃，胸口銀紋卻亮得異常，像把藏了光的小鎖，在風里慢慢開了條縫。
林卓望著這幕，突然覺得，這石窟里的風、舊符上的“生”字、帶齒痕的豆子，還有江硯半透明的身影，像是被根看不見的線串在一起，慢慢往某個答案走。而他，愿意跟著這些細碎的光，一步一步，把娘和江硯的故事，從歲月里摳出來，哪怕要補一輩子的石窟，嘗一輩子的硬餅，也甘之如飴。
火塘漸漸旺起來，老瘸子開始熬紫藤粥，豆子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冒泡。江硯的虛影蹲在陶罐邊，用指尖虛虛碰著上升的熱氣，輕聲說：“我聞到冰糖的味道了，在最下面，等會兒你吃最后一口。”
林卓笑著應好，看著陶罐里翻滾的豆子，覺得這普普通通的日子，真好。那些藏在石縫、符角、豆齒痕里的秘密，就像粥里的冰糖，慢慢熬著，總會在某個時刻，甜得讓人掉眼淚。